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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懵然站在诊所前台,隔着沾满尘灰的廉价玻璃门,苏夜眼睁睁看着孤零零开来的警车车门蓦地洞开。

  然后,一个人影咚的一声跌出,撞上地面,激起尘灰。

  只是一个“人影”。

  苏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分辨不出来人的模样!那……竟然是一个人吗?

  来人半身****。是身体的左半侧。肌肉、筋络,统统翻转裸露在外,透出黑红相间的颜色,还有深色的青与紫,和小片的惨白的骨头,异常诡谲,异常可怖。

  ——他的左半身没有皮肤。

  ——他的左眼睁开,里面是干涸的黑暗。他的左眼,永远不可能再闭上。

  ——他的左手不自然地蜷曲,骨头裂开。

  ——他的左边胸腹,随呼吸扑扑抖动,成块的异质残骸纷然掉落,碎灭成灰。

  ——他的左臂与左腿,惨红的肌肉断裂、翘起,变成毫无弹性的硬块,支棱着,像老式煤炉中燃着了毕剥作响的煤。

  ——他的一半。这个人生而为人的一半,被整整齐齐地烧焦了,烧毁了,散发着烟气。

  而右半身是完好的。

  穿着白衣。

  腰间佩刀——苏夜一眼认出来:大夏龙雀!

  这是“龙雀”曹洒尘。只看右边的一半,他仍然干练,甚至洒脱,若身处闹市人群,有着会被一眼辨认出的超然倜傥,又不失凝厚的风度。

  然而他扭曲的表情,像刚刚见过了这个世界上的地狱。或是……猝然目睹了撒旦的真容。

  曹洒尘趴在地上,向前探出完好的右手。五指如钩,紧抠地面,他慢慢爬行。身后留下一道灰白的印痕。

  苏夜闭上眼睛,又睁开。

  这是“某种东西”干的——苏夜希望自己相信:这一定是某种谁也说不清的、超自然的“东西”的创造,而不是来自于“人”。因为如果有人能够做到这样的事,他就绝不该有这样戏谑、天真的残忍。

  曹洒尘是天工会中的头领,执掌大夏龙雀的御灵师。他是白衣胜雪的男子,相貌平凡,双目如虎。

  没有“人”能够这样对他,就像顽童嬉笑着一一摘去蚱蜢的腿足与翅翼。

  宇多田无关心!

  和那一盏西汉青铜鎏金长信宫灯!

  苏夜忽然想要跑出去大喊大叫,胡乱地狂吼。他浑身燥热,不能自抑。他从重伤的曹洒尘身上,看到了一种异质的强大。

  那种强大,近乎魔道。

  贝贝,如果我能够这样强大……你就能回到我的身边了,是不是?

  苏夜惕然怔忡,忽而心跳如雷。

  接着,他冲出去,想要搀曹洒尘起来。可是他不太敢伸手,怕一搀扶,这个活人就会碎掉。

  “我去叫大夫!”苏夜蓦地叫道。

  他急急回头,正好看到诊所的老医生骇然失色的脸。

  “大夫……”

  老医生扶着门,拼命摇头。行医数十年,他也经多见广,活人无数,但眼前头的这个状况,已经颠覆了他身为医者的三观。

  苏夜听到了什么。

  “……水。”

  是曹洒尘在说话!他半边焦黑的口内,有半边舌头彻底失去了水分,以至于声音怪异,吐字模糊,很难听得清楚。

  不过,这样的重伤,所能联系到的单字总也有限。苏夜瞬间领会了。

  “水。”曹洒尘坚定地重复着。

  “我去找!就来!”苏夜已经转身跑回了诊所门口,突然,他顿住脚步,不可思议地扭头回望。

  他发现了崭新的事实:曹洒尘是独自赶来的。他重伤如此——与其说他是被纯粹地烧死了一半,还不如说,这是生不如死的地狱!他身处地狱,却驾驶着一辆警车,在深夜的西安郊外,一路追踪到这里!

  何等强大!

  而且没有追兵。

  宇多田无关心呢?难道……

  她死了吗?

  苏夜快去快回,他从诊所里翻出了半瓶“农夫山泉”。

  “浇。”曹洒尘道。

  苏夜小心翼翼,拧开瓶盖,将矿泉水倾注到曹洒尘身上。他不懂这有什么用,但总该是有用的吧……

  老医生也蹭了过来。他也不懂,欲言又止。

  矿泉水渗进了曹洒尘左半身的伤口。如同焦黑的肌肉如同枯树一般,竟将水全部吸了进去。苏夜有些吃惊,老医生则吓的险些蹦起来!凭他多年的行医经验——不,不用行医,只需有常识就够了,眼前这场景绝对不正常!

  曹洒尘挣扎着伸出手,在大夏龙雀上抚摸一下。刚刚吸收进肌肉的水突然流出来,在刀身上浸染。陡然,大夏龙雀发出嗡的一声,红光大作!一枚金环哗啦啦摇晃,突然脱离刀身,飞上了半空。

  金环滴溜溜旋转,一根根金色丝线吐出,刺入曹洒尘的身体。转眼间,曹洒尘仿佛一只被蛛网捕获的昆虫,浑身上下被金丝包裹的严严实实。

  半空中,金环已经消失。

  场面有些诡谲。老医生已经瘫坐在地上。他指着曹洒尘,手指哆嗦。良久,他低声问苏夜:“你……你朋友?”

  “算认识。”

  “……他是盘丝洞来的?”

  “我也刚知道。”苏夜耸耸肩。

  良久,被金丝缠成木乃伊的曹洒尘动了动,行迹如同诈尸。然后,那些金丝一缕缕抽出,重新飞上半空。金丝如烟如雾,慢慢重新聚成一枚金环。

  啪的一声,金环落回原位,在大夏龙雀上轻轻晃荡。它的颜色黯淡无光,和另外两枚金环相比,如同生了锈。

  若仔细查看,会发现刀身上传来一波波温暖的光,反复滋润着金环。或许等到不久之后,它就能恢复如初。

  但没人关注金环的样子。曹洒尘已经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苏夜睁大眼睛。看上去,他完全好了。焦如枯木的皮肤重新变得细腻白皙,手掌恢复如初,每根指头都莹白如玉。这些肌肉和皮肤,带着一种新生的稚嫩,仿佛多年不见阳光一样。

  曹洒尘卓然而立。他的样子诡异,半边没有衣服,却丝毫不显得可笑。一股气势撑着他,苏夜看不懂是什么,也许是信念,也许是自信。反正,拥有这种东西的人,就算落入何等境地,也永远不会狼狈。

  “你好了?”苏夜问。

  曹洒尘不说话,微微皱着眉头。苏夜感到一丝奇怪。似乎对方并非不想说话,而是无法开口。

  老医生终于从失魂落魄中清醒过来。或许源于职业病,他开始走向另一个极端——目光烁烁地打量着曹洒尘,带着某种狂热。

  为生命安全起见,苏夜很想劝劝他。

  陡然,曹洒尘一张嘴,吐出一颗朱红的珠子。珠子被他小心翼翼抓在手中,里面烟霞蒸腾,似有火焰在燃烧。

  “好一个四天王。好一个无关心。”曹洒尘终于开了口。他盯着那珠子,自言自语:“我记住了。”

  “这是什么?”苏夜指着珠子问。

  “向天地借一点阴阳,完我生克。”曹洒尘淡淡地道,“你不懂。”

  “啊……”苏夜慢慢点头。

  确实不懂。

  “这珠子是火毒,被大夏龙雀逼出来的。”曹洒尘把珠子揣进怀里。抬头看人,眼光四射,像一只鹰,“当然,也得谢谢你的水。”

  水?

  苏夜情不自禁地低头去看“农夫山泉”的包装,上面印着:长白山的夏,繁花似锦,意趣盎然。鹿先生再也耐不住寂寞,随夏的狂欢曲欢快奔腾。

  低纳淡矿,莫涯泉矿泉水。

  ——这真的不是南海观世音杨柳净瓶里能教五庄观里断了根的人参果树死而复生的甘露?

  老医生忽然开口道:“我要去买一点儿农夫山泉的股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