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娘沉默片刻,回道:“鸾夙,你一向心思很重,我原是希望你能蒙在鼓里,那便无谓演戏一说。你对世子倾心以待,他绝不负你,等他花名外传,逃出黎都,定不会弃你而去,如此你也算觅得良人了……可你偏偏要一问到底……”
是啊!鸾夙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凡事非要弄个清楚明白,否则绝不罢休。其实,若是今晚不出岔子,臣暄会在坠娘的安排下,轻松摘了她的牌子。那时她定会惊喜万分,以为他是为报救命之恩而来。臣暄会待她很好,不会让她感到被利用,待到时机成熟,他逃出生天,她也会相随而去。
一切将顺理成章,毫无破绽。她会无比庆幸觅得了知心良人,出可与将士上阵杀敌,入可与红颜闲谈落花。她相信臣暄会演得极好,更会负责任地照顾她的余生。
可这有什么意思呢?一辈子活在骗局中?
鸾夙拭去眼角的清泪。坠娘的养育之恩,本应是她不幸人生中的一抹温情;臣暄的去而复返,本该是她不堪风尘中的动人情歌……但如今,这一切都变作了赤裸裸的心机与利用。她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枚棋子,仅此而已。
鸾夙终于强把眼泪止住,抽噎着询问坠娘:“我还有最后一问,那日臣暄世子被我所救,此事可在你算计之内?”
这一次,坠娘倒是迅速摇头否认:“世子去年质留黎都之后,我与他极少见面。那夜他遇袭受伤为你所救,皆在我二人意料之外。这应是天意。”
“就是因为那一次,你才下定决心,选我来与世子演戏?”
“不,我原本对你另有安排,是世子执意选了你。”
是世子执意选了你……
坠娘的这句话,在鸾夙心上投下了一颗石子,令她心湖泛起阵阵涟漪。然而这滋味究竟是什么,鸾夙却说不出,只觉一时之间莫名滋味涌上心头,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她怔怔地瞧着案上的茶杯,不知该哭该笑:“如此说来,倒是世子瞧得起我了。”
“你若执意往坏处想,我也没法子。”坠娘顺势劝道,“鸾夙,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性子我最清楚。我原本怕你急躁冲动,会误了世子的大事,他却肯信你,对你赞赏有加。”
“是吗?”鸾夙冷峭一笑,又透着些寂寥。
坠娘最看不得她这副样子,语中也带了不耐之意:“鸾夙,你可要想清楚了,世子并非池中之物,即便没有你襄助,离开黎都也是早晚之事。这闻香苑不是非你不可,你若不愿帮他,多的是大把姑娘往他身上靠。你怎么不知好歹呢!这性子若不改改,你迟早要吃大亏!”
鸾夙没有回话,仍旧盯着案上臣暄用过的茶杯,不知在想什么。
坠娘只得软语再道:“镇国王曾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对你父亲的人品极为敬重;世子也是有情有义之人。臣家本就与原帝有宿怨,世子又看得起你……眼前这机会再好不过,你若错过了,恐怕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事了。”
坠娘自觉从未如此诚恳:“鸾夙,我从前纵然万般欺骗于你,却也没对你起过歹心。你扪心自问,我究竟待你如何?你若愿意再信我一次,便允下这事,从此一心跟随世子,总好过在青楼里蹉跎岁月,也未必能找到敢为你复仇之人。”
不得不说,坠娘的最后一句话,令鸾夙极为动摇。的确,眼下镇国王与武威帝有仇,臣家若是揭竿而起,他朝功成之日,便是她大仇得报之时。倘若她拒绝这次机会,日后即便觅得合适人选,那人也未必敢为了她这个风尘女子去得罪朝中权臣,遑论开罪武威帝。
臣暄,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呢!更何况自己还曾救过他一命,若他当真有些良心,应会厚待自己。
如此前思后想一番,鸾夙终于下定决心,幽幽地叹了口气:“坠姨说得对,方才是我鲁莽了……我愿向世子赔罪。”
“你终于肯答应了!”坠娘霎时喜不自胜,忙道,“世子待人极为温和,你又曾救过他性命,他岂会生你的气?更无认错一说!你等着,我这就去请他进来。”言罢,已掀起帘帐出了厢门。
鸾夙静静坐在厢内,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她从前经历过家破人亡,自问已算异常坚强,可今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她有些承受不住。她平复许久,又仔细回忆方才臣暄提出的条件,心中才渐渐有了主意。
如此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臣暄姗姗而回。方才他已听坠娘提过鸾夙的态度,便也没有再多费唇舌,直截了当地问:“我允下的条件,凌小姐都记住了?”
鸾夙点点头:“记下了。”
“可有异议?”
“并无异议。”
“如此甚好,我先行谢过凌小姐高义。”臣暄如是说着,人已在案前缓缓落座,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而坐的鸾夙。
鸾夙也毫不示弱地回看于他:“世子唤错人了。这世上没有凌小姐,只有鸾夙。”
臣暄浅淡一笑:“是我失言。”
鸾夙垂眸再问:“方才世子说,事成之后任我去留,可还算数?”
臣暄点头:“君子一言九鼎。”
鸾夙默然片刻,提出了要求:“既然如此,还望世子做出承诺,我若助您出了黎都,请您即刻放我自由。”
听闻此言,臣暄原本噙笑的嘴角微微收敛:“即刻放你自由?你不报仇了?”
“自然要报!”鸾夙铿锵作答,“其实我凌家最大的仇人,便是武威帝原歧,旁人不过是帮凶而已。世子既然心存高远,烦请功成之日将武威帝的项上人头赠予我,再为我凌府翻案立碑,便算是兑现了今日之诺。”
鸾夙说得干脆,语调越发激昂起来。臣暄却是沉吟良久,才出语问道:“我父子二人若能得偿所愿,今日之事必然践诺。只是……你怎知我必然功成?倘若我败了呢?”
“倘若败了……”鸾夙笑得透彻,反问一句,“明知此事有败的风险,且付出的代价极为惨重,镇国王为何还要谋划起事?”
臣暄微微叹气:“我若说是为了黎民苍生,你定然不信;可若说仅仅为了权势地位,也不见得。其中情由,见仁见智吧。我父子二人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败亦无憾。”
“说得好!”鸾夙忍不住想要拊掌赞同,“逆天而行必得苍天惩治,倘若世子败于原贼手中,自有来者接力而为。我也想瞧瞧,这等弑父杀兄、忠奸不分的昏君,究竟是曝尸街头不得好死,还是儿孙绕膝寿终正寝?”
鸾夙颇为感慨,最后说道:“我与世子一样,尽人事、听天命。至于结果,唯看苍天吧!”
话已至此,两人总算达成共识。臣暄这才露出朗月风清的笑意:“不瞒鸾夙姑娘说,我从前指挥千军万马,与南熙兵戈相见,也没有今日这样累心。”
鸾夙莞尔一笑:“可见我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世子应当庆幸,你没有选错人。”
“的确如此。”臣暄毫不掩饰目中欣赏之色,颔首赞同。
鸾夙故意避开他的目光,顺势看向厢门处,转而再问:“国舅家的小公子如何了?”
臣暄轻咳一声,无奈笑道:“他对你执着得很。”
“那你今日与他动了手,可会碍着你的伤势?”鸾夙下意识地关切道。巧的是,她话音刚落,臣暄就开始咳嗽起来。
鸾夙连忙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臣暄接了杯子,不及道谢便就势饮下,好半晌才缓过来。鸾夙见他咳得凶猛,忍不住又问:“世子带药了吗?我让坠姨给你瞧瞧?”
臣暄朝她摆了摆手:“不碍事,应付周家公子绰绰有余。”
鸾夙显得很忧虑,还是不放心,作势站起身来:“我去将他赶走。”
“不行。”臣暄出语阻止,“周家势力庞大,你一介女流不能开罪于他,否则整个闻香苑都会遭殃。我好歹是镇国王世子,朝廷倚仗我父王戍守边关,他还不敢得罪我。”
闻此一言,鸾夙才算安了心。她眨着一双清眸,神秘兮兮地看着臣暄:“你有计策?”
后者见她这副娇女儿模样,缓缓浅笑,朝她招手道:“你附耳过来,照我说的做……”
一炷香后。
鸾夙已重新换了女装,站在大堂的台子上。经过方才臣暄与周公子的争风吃醋,此时堂内凌乱不堪,有不少花客唯恐惹祸上身,已悄悄离开了闻香苑。鸾夙眼风一扫,约莫走了三四成客人,但并不妨碍做戏的效果。
她施施然向台下行了一礼,又深蹙蛾眉叹了口气。花客们眼见美人怀忧,纷纷心生怜惜出语安慰,刹那间便忘了她方才清高拒舞的事情了。
如此过了片刻,鸾夙见气氛正好,便按照臣暄的吩咐,对台下众人委婉叹道:“方才小小意外,让各位恩客受惊了,鸾夙在此多谢各位赏光前来。千金易得,良人难求,如今留下的皆是有情有义之辈,鸾夙委实选不出良辰知己,唯有交于上苍抉择。”
话到此处,她停顿片刻,示意仆从递上来一个绣球,嫣然再笑:“古有闺阁千金抛绣球招亲,今日鸾夙厚颜效法而为,只愿上苍垂怜,为鸾夙觅得良人。”
此言一出,堂下立刻响起一片欢呼声。一些花客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更有人扯着嗓子让鸾夙将绣球抛向他处。
鸾夙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迅速抬眸扫过二楼三个包厢:但见臣暄站在正对面的南厢门前;国舅家的周公子在西厢;东厢则门窗紧掩,唯有绰绰烛火透窗而出,贵客却没有现身。
此时此刻,鸾夙已无心探究东厢里是何方神圣,她只记得臣暄所交代的话——拼尽全力将绣球抛去西厢。
她猜不到臣暄究竟要如何抢得绣球,然而他既然敢出此言,她便信他。想到此处,鸾夙也不再耽搁,用尽全力将绣球高高抛起。
见此场面,堂下花客皆伸手去抢,可鸾夙将绣球抛得奇高,摆明是往西厢飞去。眼看着绣球即将飞到周公子手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变数陡生!
众人还未及反应过来,便见面前银光乍现,冷风掠过,一柄长剑已“嗖”地从南厢飞速射出,硬生生将绣球钉在了西北方向的楼柱上。
紧接着,一片白衣身影越轩而出,脚下生风,几个起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剑而去。待到他施展轻功稳稳落在堂上之时,手中已多了一物,正是方才鸾夙抛出去的绣球。
这一套身法洋洋洒洒、蹑云逐月,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又如苍茫闪电,直教花客们看得眼花缭乱。待到众人反应过来时,皆是拍手叫绝,再看清那白衣身影是镇国王世子,更是发出一阵惊呼。
而臣暄,此刻已清俊挺拔地站在台下,右手执着佩剑,左手持着绣球。他唇畔勾笑,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负累之感,在一群花客之中卓然独立。
臣暄对周遭一切喝彩声置若罔闻,只光风霁月地看向鸾夙,颔首道:“小王臣暄,早闻姑娘芳名,今日一见倾心不已,故而卖弄拙技献丑人前。方才让姑娘受惊了,小王在此赔个不是。”
他说完又抬首看向二楼西厢处,朗声再笑:“承蒙周公子让爱,小王感激不尽。”
鸾夙循着臣暄的视线朝二楼望去,果见周公子站在西厢门前的栏杆处,正俯首狠狠地瞪着臣暄,脸上尽是不甘之色。
鸾夙有些担心,面上却假装意外神色,娇滴滴回道:“竟是镇国王世子得了绣球?!鸾夙何德何能,只怕高攀不起……”
“鸾夙姑娘冰清玉洁、蕙质兰心,乃是天下男子心中所求。小王听闻姑娘精通诗画,特备薄礼一份,还请姑娘笑纳。”臣暄深情款款地回应,言罢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侍从将一个细长锦盒奉至台下,恭谨交到鸾夙手中。
这一幕并不在他二人商量之中,鸾夙也摸不清臣暄究竟是什么心思,只得接过锦盒,当众打开——里面是一卷画轴。
此时已有两个丫鬟眼明手快,从台后跑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
当《春江花月图》呈现在鸾夙眼前时,她承认自己被触动了。两个月前,身受重伤的臣暄分明说过她房内那幅画“仿得不错”,当初她还以为是句戏言,此刻方知,臣暄所言是真。
这才是“千古画师”刘派的真迹吧。春江花月,跃然纸上,画中真意,教人身临其境。从前未见此画,鸾夙已为那幅伪作而赞叹不已;今日得见此画,真伪之作,高下立见。
鸾夙按捺下心中激动之意,伸手想要抚摸画卷,当触手可及之时,她又猛然将手收了回来,唯恐亵渎这无双画作。这是父亲生前最欣赏的一幅画,念想数年都无缘得到,如今,她终于替父亲圆了心愿,尽了孝道!
鸾夙不得不承认,原本她还对臣暄存有些许抵触之意,但此刻因为这幅画,她心甘情愿陪他演戏。无论时间长短,不管结果好坏。
有时人的际遇就如江上行舟,永远不知会遇到多少船,更不知前方会有什么风雨。但无妨,只要有志同道合的人彼此做伴,也许,是可以淡然地迎接未知的浩渺。
鸾夙在心中感慨半晌,才回过神来,继续对着堂内演戏:“名画易求,知己难觅。世子有心,鸾夙在此谢过。”她朝台下娉娉婷婷行了一礼,算是给出了一个交代。
花客们眼见镇国王世子夺得绣球,又成功打动美人芳心,皆是遗憾叹气,纷纷起身四散。二楼西厢内的周公子技不如人,未抢到绣球,也自觉颜面丢尽,咬牙切齿地拂袖而去。
至此,今夜这一场轰动全城的挂牌之事,总算落下帷幕。
而就在此时,一直门窗紧闭的东厢房门终于缓缓开启,某位异常俊美的黑衣公子从中走出,正是三个月前鸾夙在怡红阁后院偶遇的那一位。
一楼台子中央,臣暄与鸾夙仍旧上演着两厢情深,旁若无人。黑衣公子站在二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对身边侍从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此来北熙,本王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