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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绛唇珠袖(1)


  夜深人寂,灯火阑珊,闻香苑里又上演了一晚风月无边、活色生香。鸾夙亲自踩高,将壁上那幅伪作的《春江花月图》换成真迹,拍手赞道:“托世子的福,今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她边说边从高处跳下,臣暄伸手相护,但笑不语。

  鸾夙在地上站定,仰首再欣赏那幅《春江花月图》,不禁感叹:“想我在青楼混迹将近八年,都不及今晚惊心动魄。”

  臣暄仍旧清浅笑着:“是我牵累你了。”

  鸾夙摇头:“你我无所谓牵累一说,世子记得今日自己的承诺就好。”

  臣暄“嗯”了一声:“你放心。”

  二人正说着话,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未等鸾夙出口相询,门外的丫鬟已娇滴滴道:“鸾夙姑娘,坠妈妈命我四人来服侍您和世子就寝。”

  鸾夙长于青楼之中,也曾被教导过男女之事,但她毕竟是完璧之身,平素羞与人言,此刻不免有些面红耳赤。尤其臣暄还是故人,更令她不知所措。

  臣暄见她这副模样,便主动对门外的丫鬟道:“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但见四个身穿藕色衣裙、相貌平平的丫鬟鱼贯而入,个个面带喜气地行礼:“恭喜世子,恭喜姑娘。”

  鸾夙面上毫无喜色,臣暄却故作意气风发,唇角抿笑:“夙夙害羞,你们放下东西,都出去吧!”

  夙夙……鸾夙被这个“爱称”唤得周身发麻,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待看清四个丫鬟手中所捧之物,更是羞怯不已。

  臣暄见状朗声大笑,一手揽过鸾夙腰肢,对四人挥手道:“出去领赏吧!”

  四个丫鬟自然喜不自胜,又说了一番添福添喜之语,便鱼贯而出。四人走后,臣暄立刻收回放在鸾夙腰间的手,敛笑说道:“得罪了。”

  鸾夙也平复了面上的羞涩,低低回道:“无妨,我心中有数。”

  臣暄闻言,目中闪过促狭的笑意:“嗯,你太瘦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鸾夙的娇颜又隐隐泛起了红色。她瞥了臣暄一眼,带着几分嗔怪之意,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被臣暄这么一闹,屋内的尴尬气氛倒也散了许多。然而便在此时,臣暄却突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这让鸾夙有些担心:“你伤势复发了?”

  “今晚勉强接了绣球,伤了些元气。无碍。”

  经他这样一说,鸾夙也回想起了方才的情况。她的绣球高高抛起,明明是冲着周建岭所在的西厢,然而臣暄却用一柄长剑生生将绣球扭转了方向,钉在了二楼的柱子上,又几个起落飞身去夺。这等移形换影、踏雪无痕的功夫当真令人叹为观止,恐怕的确耗费了不少元气。

  鸾夙正回想着臣暄的风姿,却见后者已是强忍咳意,对她道:“我身上有药,你给我倒杯水来。”

  鸾夙忙将案上清水倒了一杯,又摸了摸杯壁的温度,道:“有些凉了,我差人烧壶热水来。”她说着就要起身,臣暄却飞快地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和着几颗药丸一饮而尽。

  鸾夙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手上已空,不禁蹙眉道:“你也不怕凉着胃?”

  “我有分寸。”臣暄又轻咳两声,已能勉强止住。

  鸾夙见这药效立竿见影,也缓缓放下心来:“这是什么药,功效如此奇速,改日我也买来吃吃。”

  “哪有不生病还吃药的?”臣暄对着屋内影影绰绰的烛光,看着美人微蹙的双眉,心道鸾夙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罢了。他又将目光移到案上,一眼看见方才丫鬟放在此处的物件,尤其是摆在最上面的兜肚,真是猩红刺目。

  此时鸾夙也发现他在看什么,便立刻清了清嗓子,口中挤出几个字来:“你去榻上歇着吧。”

  “那你呢?”臣暄有心作弄她,故意问道。

  鸾夙顿觉尴尬,支支吾吾道:“我……我……”

  见她神色闪躲,臣暄再次低笑出声:“你放心,我有伤在身,奈何不了你,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有心无力?鸾夙顿时明白自己又被耍弄了,便咬牙切齿地瞪着对方:“我放心什么?我是担心你会被周建岭寻仇报复,伤上加伤丢了性命!”

  鸾夙这气鼓鼓的娇嗔模样,让臣暄恍惚想起了两月前在此养伤的那段时光。当时他们彼此之间不知姓名、不问身份,只凭着一段救命交情,互相斗嘴调侃。

  臣暄心中知道,自己今夜走了一步险棋,也许从此以后,鸾夙只会将他当作同盟,而非挚友。想着想着,他心中竟然有些莫名的苦涩,缓缓道:“我是世袭的镇国王世子,周建岭即便无法无天,也不敢轻易动我分毫。我倒希望他将此事闹到御前,看看武威帝究竟是助他,还是帮我。”

  臣暄单手把玩着方才用过的茶杯,停顿片刻,再道:“我心中已有周全之计,你无须担心。但日后少不得要委屈你在人前与我做戏,何时娇嗔,何时温顺,你得有个分寸。”

  鸾夙垂眸看着他手中的杯子,叹了口气:“只怕我做不来这戏。”

  “你性子直率,的确有些勉强。但你身处声色犬马之地,又肩负血海深仇,还能密而不说,已算演得极好。最大的秘密都瞒住了,其他的想必不在话下。”臣暄这话半是肯定,半是鼓励。

  鸾夙听闻此言,简直哭笑不得:“世子是夸我会演呢,还是不会演?”

  臣暄笑了,却是答非所问:“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只要存了此念,纵然千般性情、万种变化,皆能信手拈来。”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鸾夙觉得似懂非懂。她仔细思量着这句话,再问,“那世子是用了哪一种性情变化?可是在做戏?”

  “戏时时刻刻在做,日后无论成王败寇,皆是命中之戏、戏中之景。”

  “不怕失了本心,寻不到真实的自己?”

  “不怕。只需清楚心中想要什么,一切虚妄真实,自在吾心。”

  听到此处,鸾夙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只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不怕失了本心。她想要为凌府报仇,为自己沦落青楼讨回公道,所以她对臣暄,绝不会假戏真做。纵有千种曲本、万般角色,也不过是她的手段而已。

  听了这番“人生如戏”的言论,鸾夙心中已趋于平静,亦或者说,她已懂得如何面对这条崎岖坎坷的复仇之路。既存了此念,再看案上那些暴露的寝衣,她也能坦然面对了。

  鸾夙将案上一件状若无物的透明纱衣掂在手中,轻轻道:“这样的衣物,穿与不穿,有何区别呢?”

  “看来你终究还是个小姑娘。”臣暄笑着摇了摇头,“风月场中最要命的,便是这种若有似无的撩拨之感,正如欲拒还迎的女子,最是令人难以抗拒。”

  鸾夙闻言没有接话,只是细细盯着臣暄,若有所思。

  “怎么,我脸上有字?”臣暄虽不解,但还是坦然地任由她打量。

  “我是在想,像世子这般文韬武略之人,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剑法轻功卓绝人上,又如此懂得猜度人心,的确如坠姨所言,并非池中之物。私以为,世子得偿所愿,指日可待。”鸾夙如实道出心中所想。

  “承你吉言。”臣暄也不谦虚,“我出身行旅,自幼随父王在军中生活,也算吃尽了苦头。心志之坚,的确非常人可比,但比之人上之人还是远远不及,仍在苦心磨砺。”

  他看向鸾夙,表情很是微妙:“兵法,诡道矣。猜度人心,也是兵家所为。”

  是啊!若非臣暄主动提及,鸾夙险些要忘了,镇国王是北熙唯一的异姓王,祖上功勋显赫。这一代承荫的镇国王臣往,更是在军中威望极高。虎父无犬子,单看今夜臣暄抢绣球的那一套身法,便不是常人所能练就,况且他还有伤在身,大约只用了五六成功夫。

  若要振臂一呼、响者云集,必须要有臣家父子这等气势吧!如此人物,上阵杀敌面不改色,兵法计策不在话下,那还有什么不会做、不敢做、做不出来的事呢?

  这一句话虽不中听,但在鸾夙心里,却是对臣暄的真心夸赞。她忽然感到无比庆幸,她对臣暄有过救命之恩,至少现在而言,他们两人是友非敌。这样的男人,若是敌非友,那才真正是人生噩梦。

  幸好她只是个平凡女子,既没有父亲的迂腐为民之情,也没有臣暄的胸怀天下之志。她只需父仇得报,便可以隐姓埋名安然归去了。而这江山之争、权势之谋,还是留待如臣暄这等英雄人物吧!

  “噼啪”之声猛地传来,打断了鸾夙的纷繁思绪。屋内瞬间变得黯淡,原来是案前的烛火燃尽了。鸾夙回过神来,低声道:“我去点灯。”

  刚站起身,却被臣暄按下她一只手臂:“不必了,夜深人寂,你歇着吧。”

  “也好,时辰的确不早了。”鸾夙不敢去问臣暄要如何休息,她知道他有伤在身,无法做出肌肤相亲的事情。踌躇片刻,关切的话语终究没能说出口,她唯有摸黑掀开帘帐,蹑手蹑脚地上了床榻,和衣入眠。

  帘帐之内软玉温香,帘帐之外满室黯淡。心志弥坚的镇国王世子如何歇下,无人得知。

  夜色静谧,唯闻呼吸之声。鸾夙今夜劳顿不堪,逐渐支撑不住,便不知不觉地陷入深眠。也许是因为寻到了相托之人,那困扰她将近八年的灭门噩梦没有再次来袭。

  她一夜好睡,直到天明。

  翌日清晨,鸾夙刚从榻上醒来,入耳便听到一阵微弱的咳嗽声。那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似是刻意压制的结果。她从榻上起身,隔着帘帐悄悄向外看去,但见臣暄正坐在外间的桌案前,一手握着书册,一手蜷曲放在下颌处,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着咳嗽。

  鸾夙默然片刻,决定佯作不知,便刻意弄出些声响,打着哈欠掀开帘帐,讶然道:“你昨晚就是这样歇下的?”

  臣暄侧首瞧了一眼美人榻,算是默认。

  鸾夙不禁掩面轻笑:“好极了!十年风水轮流转,世子总算知道我那两个月是如何过的了。”她身量纤细,夜夜卧在那美人塌上都觉得难受,何况镇国王世子堂堂男儿,定然更觉得委屈不堪。

  谁想臣暄却是笑道:“无妨,我还受得住。”

  鸾夙闻言“咯咯”再笑,捂着肚子半晌方道:“哎哟!好得很,那从此便委屈世子了。”此话说完,却见臣暄神色微妙地看着自己,不觉奇道,“你看我做什么?”

  然话一出口,鸾夙已刹那间明白过来。方才是她自己说“从此便委屈世子了”,言下之意,就是邀请臣暄夜夜留宿在此!

  鸾夙霎时面红耳赤,连忙转移话题,干笑一声:“唔……我唤人来服侍世子盥洗。”

  “从前都是你亲自服侍的。”臣暄毫不客气。

  “什么‘从前’?不过就是三个月之前罢了。”鸾夙嗔道,“当时你重伤卧榻,身份不明,我救了你,又不能对外人道,只得亲力亲为照顾。如今倒好,成了你口中调笑的把柄!”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仍不解恨,又气呼呼地补上一句:“我当时干吗要救你?如今肠子都悔青了!”

  臣暄闻言不禁朗声大笑,戏谑她道:“本世子独爱夙夙口齿伶俐、字字珠玑。”

  再次听到“夙夙”这个爱称,鸾夙仍旧不大习惯:“世子非要这样称呼我吗?”

  臣暄挑眉:“不这样称呼,怎显得你我亲近?”他边说边将昨夜丫鬟们送来的物件一一打乱,又从中挑出一条白帛拿进帐内,放在榻上。

  鸾夙瞬间明了他的意思,眼睁睁看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欲割破手指滴血其上。这个场景,鸾夙竟羞于去看,便想找个借口避开,道:“时辰不早了,我唤人进来服侍世子盥洗。”

  臣暄一边点头称“好”,一边掂量着手中匕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戳开了一个小口。鲜血逐渐滴在白帛之上,氤氲开朵朵殷红的血花,仿若漫天飞雪中最娇艳的红梅。

  鸾夙心中微微浮起一丝涟漪,更不敢再继续看下去,连忙掀起帘帐往门外走。刚一转身,又听臣暄的声音在她背后幽幽响起:“昨夜之事,除了坠娘谁都不能说,包括朗星。”

  “我知道了。”鸾夙垂眸答道,径直推门而出。

  半个时辰后,臣暄已穿戴整齐,坐在闻香苑的密室之中。坠娘为他把了脉,面有担心之色:“世子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吗?可是武威帝原歧?”

  “不是原歧。我在黎都若有个三长两短,父王第一个便会想到是他。所以,他不会派人杀我。”臣暄冷笑一声,说出心中的猜测,“应是国舅周会波的主意。自我来到黎都之后,他的幼子周建岭便处处与我作对,如今细想,显然是受到其父指使。”

  “您毕竟是镇国王世子,国舅得罪了您,能有什么好处?”坠娘不解。

  臣暄沉吟片刻,回道:“国舅大约是想效仿南熙聂氏,外戚篡权。试想我若死在黎都,父王震怒之下必然起兵,他便能坐享渔翁之利。”

  再说下去事情就复杂了,坠娘不愿多问权谋纷争,便收了心,将几颗药丸奉给臣暄,转而叹道:“世子重伤未愈,昨夜不应施展轻功去抢夺绣球的。”

  臣暄和着温水将药丸服下,才淡淡道:“我有分寸。”

  坠娘顺势感慨:“您当真为鸾夙着想?”

  “我是担心周建岭爱而不得,对鸾夙生出恨意,牵连整个闻香苑。”臣暄面色不改地开口解释。

  坠娘也不戳穿他的心思,只道:“鸾夙是相府千金出身,难免心高气傲。我瞧她对您并不恭谨,性子又急躁,担心她会坏了大事……”

  坠娘边说边观察臣暄的表情,最终点了题:“您若是眼下换人,还来得及。”

  听闻此言,臣暄轻轻瞟了她一眼,不假思索地拒道:“鸾夙是你亲自栽培的人,有什么不放心的?当初是你在我面前赞她,不吝溢美之词,我才对她留了心思。怎么如今我信她,你反而不信了?”

  坠娘低低地叹了口气:“我赞她,是因为她心性坚忍,又才貌卓绝。但此事关系重大,我还是对她不放心。”

  “心性坚忍、才貌卓绝。只此两点,便已足够。”臣暄再次表态。

  若是鸾夙此时在场,定会感到万分诧异。因为平素在她面前风流倜傥、温润如玉的镇国王世子臣暄,在坠娘面前竟变得如此严肃持重、不苟言笑,甚至不怒自威。

  也许是怕坠娘自作主张换掉鸾夙,又或者是担心鸾夙得罪了什么人,臣暄忽然从座上起身,对身旁的侍从命道:“宋宇,即日起你贴身保护鸾夙,若无闲事,平日不要轻易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