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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落谁家(1)


  “是你?!”鸾夙循声看去,讶然非常,忍不住惊呼出来。面前这锦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三月前在怡红阁救下的无名公子!

  只不过,今夜的无名公子一袭月白锦衣,身姿挺拔,那双灿亮的眸子更是飞星碎玉,写满气度风华。他整个人显得无比清朗俊逸,气质允文允武,早已不是三月前的虚弱模样。

  原来他就是镇国王世子臣暄!鸾夙顿时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臣暄仿佛知她心中所想,双手背负走到她面前,淡淡笑道:“我并非有心欺瞒,实在抱歉。”言罢又打量了鸾夙一眼,再道,“姑娘这身男装有些眼熟。”

  鸾夙应声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答道:“我救下世子那日,穿的便是这一件。”

  臣暄但笑不语,又听鸾夙再问:“世子与坠姨早就相识?”

  “是。”臣暄不再隐瞒,痛快地承认。但他并没有解释当初为何要假装不认识坠娘。

  鸾夙也没有追问,只是抬眸看了看他的面色,讽刺道:“世子想来应是大好了,如今都能到青楼来喝花酒了,真是可喜可贺。”

  “全赖姑娘悉心照料,多谢。”臣暄淡定自若。

  鸾夙不再看他,索性将目光移向别处:“世子客气了,从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贵客,还望恕罪。”

  臣暄低叹一声:“你非要与我针锋相对吗?还是你……在生我的气?”

  “您多虑了。”鸾夙笑得讥诮,“我区区一个风尘女子,怎敢与镇国王世子置气?”

  听闻此言,臣暄立刻笃定地道:“你的确生气了。当日我不说,是有苦衷……我怕牵连你们。”

  他这句话,鸾夙倒是信的。臣暄既然被迫来到黎都充当质子,身边定然危险重重,否则当日也不会在怡红阁被人偷袭至重伤了。他身为镇国王世子,身份既显赫又微妙,如此小心谨慎也无可厚非。

  这世间谁人没有秘密呢?鸾夙自己也是身负秘密之人,便也能知臣暄一二。她决定终止这个无谓的话题,遂缓下神色主动问道:“世子不会是为了报恩,才特意来闻香苑给我捧场的吧?”

  “不是。”臣暄诚实地否认。

  “那我就不送了,世子走好。”鸾夙说着便往门外走,刚走了两步,又被臣暄拦下。

  “世子是在耍弄人吗?”鸾夙见状再问。

  “不是。”臣暄依旧否认。

  鸾夙自不会以为他当真是为自己而来,事实上在知道臣暄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她便猜到臣暄定然有所图谋。如此风姿,如此才华,若只是个流连花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任谁都不会相信。

  鸾夙心中如此想着,更不愿陷入是非之中。可臣暄显然不打算放过她,堵着她的去路,再道:“我今日前来,的确是为了姑娘,但不是报恩,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鸾夙觉得可笑,“堂堂世子,对我这风尘女子有何所求?”

  臣暄蹙了蹙眉,似乎对她的自我轻慢感到不悦。他认真地想了片刻,才道:“我希望你能陪我演一出戏。”

  “演戏?”

  “嗯,演戏。”臣暄几无隐瞒,“你应知道我的境况,我是被迫质留黎都。可叹我父王一心戍守边关,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如今却遭武威帝原歧嫉恨。他为防我父王造反,便将我骗入黎都,我是家中独子,父王不得不顾及我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臣暄这一番话说得直白,不仅直呼北熙武威帝原歧的名讳,话语间还隐隐透露出造反之意!鸾夙听得一阵心悸,暗道若非原歧先发制人,恐怕此时此刻,镇国王早已经反了!

  她越想越觉得震惊,再想起方才臣暄所言,不禁问道:“世子要我陪你演什么戏?”

  “我要你配合我,让旁人以为我不思进取、流连花楼,以此放松原歧的警惕。若是演得好,我才能伺机逃出黎都。”臣暄坦白道。

  鸾夙闻言笑了:“世子这计策虽好,但你如何得知我会答应?难道你不怕我将你的计划说出去?”

  “只因我信你。”臣暄停顿片刻,端起案上的茶杯啜饮一口,才悠悠续道,“你是不同的。”

  这是夸还是贬?鸾夙在心中冷笑。自己救他时心无杂念,只是可怜一条性命。而今他却要利用这份善心,让自己演一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戏,不仅冒险,还要赔上名声。

  鸾夙又岂会愿意了?不仅不愿意,连带对他才学的敬佩之情也顿时化为乌有,遑论曾经的相处之谊。于是她对臣暄绽出一个最为浓艳也最为虚假的笑容,拒道:“世子打的好算盘,我却不愿意。这可如何是好?”

  臣暄没有看她,兀自放下手中的茶杯,遗憾地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不肯助我一臂之力,下场可想而知。”

  “你要杀我灭口?”鸾夙悚然一惊。

  臣暄笑了:“不,我不会杀你。我至多割了你的舌头,砍了你的手脚,再将你囚禁起来。届时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足不能走,就不会泄露我的秘密了。”

  鸾夙将他的话信以为真,霎时吓得花容失色,咬着下唇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半步。

  臣暄见状朗声大笑起来:“我诓你的。我臣家从不恩将仇报。”

  鸾夙这才放下心神,却也恼怒臣暄作弄自己,便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救你一命,你放我一马,咱们扯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

  她边说边往厢门处走,欲掀开帘帐推门而出。柔荑刚刚触碰到帘帐边角,却听臣暄在她身后撂出一句话:“凌小姐,难道你不想为父报仇了?”

  他唤自己什么?凌小姐?鸾夙打了个激灵,伸出去的手又就势收了回来,缓缓转身佯问道:“世子何出此言?我听不懂。”

  臣暄很是坦然地看着她:“凌大人一生清廉、为官有道,深受朝野上下称赞。凌小姐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向原歧告了密,又将你换到青楼里来的吗?”

  鸾夙袖中的双手紧了一紧:“我不明白世子在说些什么。”

  臣暄毫不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继续说道:“我与凌小姐做一笔交易,小姐助我演这一场戏,我替小姐报灭门之仇。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对方话已至此,鸾夙也没有必要再否认自己的身份了。臣暄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定是坠娘据实以告了。她没想到坠娘竟会将她的事出卖给臣暄,不禁有些心凉,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世子如今自身难保,许诺我的这些事,只怕是说得出,做不到。”

  “那就要看凌小姐是否愿意施以援手。”臣暄仍旧淡淡看着她,胸有成竹地道,“倘若小姐演得好,我许诺之事定然做得到。”

  “恐怕世子兑现承诺之时,我早已身首异处了。”鸾夙朱唇勾起一抹冷笑。

  “我既能请凌小姐襄助,定有法子保你性命。”

  “哦?愿闻其详。”

  “黎都是原歧的势力范围,我若离开,与我相干之人定然难逃罪责。因此最好的法子是……你随我一起走。”

  臣暄看似说得随意,鸾夙却是怦然心动。倘若臣暄当真能为她报仇,又能将她带出黎都,离开这声色犬马之地,那当真是世间最诱人的条件。鸾夙在心中思量片刻,再问他:“世子若是逃出了黎都,又当如何自处?”

  她这话问得大胆,臣暄随之沉默起来,鸾夙也知他未必肯答。只是臣暄既然敢直呼武威帝的名讳,又敢筹谋逃出黎都,那便证明臣家欲反了。臣家打算怎么办?是推翻武威帝的统治,自立为王,还是辅佐新君,挟天子以令诸侯?

  鸾夙正在心中暗自猜度,臣暄也已经给出了答案:“原氏暴虐,弑父杀兄,逆天而行,苛捐臣民。其性凶残多疑,其罪罄竹难书……如此昏君,留待何用?”

  他目光中尽是飞扬的神采,最后反问鸾夙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鸾夙不自觉地重复出口,只觉内心忽然激动起来,没来由地心潮澎湃。她未曾想到臣暄竟会如此坦白相告,毫不隐瞒那番野心。

  武威帝的确暴虐不堪,残害忠良,已惹得天怒人怨。然而怨归怨,敢揭竿而起之人却是少之又少。即便心怀愤恨如鸾夙自己,欲将武威帝千刀万剐,也不敢轻易对人言说。

  臣暄既然敢说出来,可见勇气之大、用心之诚、信心之足,恐怕他至少有了五分把握……鸾夙在心中反复斟酌此事,沉吟良久没有回话。

  臣暄见状,又添了一把劲:“我坦诚以告,就是希望能消除凌小姐的疑虑。小姐试想,倘若我臣家是忘恩负义之辈,那早已在军中无立足之地了,又怎能换来边境子民与军中将士的爱戴?更不至于让原歧如此忌惮。”

  鸾夙闻言仍旧没有接话,似在等待什么契机。

  包厢里的气氛又开始凝滞起来,显得屋外异常喧嚣嘈杂。半晌,臣暄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对鸾夙和盘托出:“罢了,我与凌小姐实话实说……只要出得了黎都,这北熙境内,再无人能阻挡我父子二人。”

  直至此刻,鸾夙才抬头再次看向他:“那事成之后,我若随世子出了黎都,世子如何安置我?”

  “届时小姐是去是留,由你自由选择,我绝无异议。”臣暄看向鸾夙,眼神复杂而微妙,“你愿去,我保你北熙之内顺遂余生;你愿留,我与你携手并进笑看山河!”

  这算是变相地表白心迹吗?至少也算是一个诚恳真挚的承诺吧!鸾夙心中清明,若自己帮臣暄演了这场戏,难免要委身于他才能瞒天过海。届时等他出了黎都,自己的身份便尴尬至极。若说是盟友,彼此分明有了男女之实;若说是侍妾,两人又是各取所需。

  因而臣暄才将选择权交给了她,若她愿意追随,他便给予名分;若她执意要走,他便安排余生……这样的承诺,对于任何一个青楼女子而言,都是极大的诱惑,遑论自己还肩负血海深仇。

  鸾夙缓缓闭上双眸,一句应承的话已到了唇边,可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她不甘心。

  “我想再见见坠姨。”鸾夙提出最后一个要求。

  “好。”臣暄也显得很有耐心,“我再出去会一会国舅公子,你与坠娘在此吧。”言罢,他已踱步从鸾夙身畔而过,揭开帘帐出了门。

  空气中遗留下淡淡的龙涎香气,似在动摇鸾夙的最后一丝意志。她仍旧闭着双眸,极力想要冷静下来。此事的前因后果她若不弄个明白,即便今日应了臣暄,也是让彼此不痛快——她须得知道一切内情。

  未几,厢门再次开启,珠帘摇摆发出清脆的鸣响,坠娘撩起帘帐款步入内。

  鸾夙闻声睁开双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叹道:“坠姨瞒得我好苦。”

  坠娘沉默须臾,回道:“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至少我从未想过害你。”

  “坠姨何时投奔了镇国王?”鸾夙开门见山。

  坠娘略微踌躇一瞬:“我本不想说,是世子命我据实以告……”她双眸微微眯起,似在追忆过往,那表情分明写满了故事,可话到口边,只说了一句,“我是镇国王府家奴,二十年前开了这间闻香苑。”

  鸾夙想起了今晚朗星曾说过的话——“青楼里其实是探子最多的地方,因为男人在女人床上,尤其喝醉之后,说不了假话。”想到此处,鸾夙脱口而问:“坠姨专为镇国王刺探情报吗?”

  坠娘沉默以对。

  这是默认了!镇国王二十年前便遣人在北熙皇城开设青楼,专为刺探朝中局势,其谋之远,可窥一斑。鸾夙轻嗤出声:“原来镇国王父子筹谋已久。”

  “有时女人太过聪明,反而不是好事。”坠娘颇为隐晦地回道。

  鸾夙撇了撇嘴,没将这话放在心上,继续追问:“当年坠姨收留我时,曾说是受过我父亲一饭之恩,想来也是诓我的吧?”

  坠娘并未否认:“我若不这般对你说,你必不肯留在闻香苑,也许冲动之下早已报了官,小小年纪死得不明不白了。”

  鸾夙面上再次浮起嘲讽之色:“那我真该感谢您的相护之情。”

  坠娘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讽刺,坦然受之:“我说的是事实。当年,我虽诓你说是报恩,但欲助你复仇之事,也不是假话。”

  鸾夙闻言紧紧盯着坠娘,想要从她面上看出一丝端倪,用来分辨此话的真假。然而后者面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

  此时此刻,鸾夙心中有太多疑问,巴不得一股脑儿道出来:“坠姨,当年将我与江卿华调换身份的人是谁?”

  “实不相瞒,当初你被卖到闻香苑时,我已听说了你的真实身份,有人交代我让你早日接客,最好被折磨致死……是我见你与众不同,才存了私心,冒险将你留了下来。”坠娘说到此处,也叹了口气,“当年交代此事之人,是教坊司的一个老太监,如今早已魂归西天。至于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我真的不知情。”

  “原来你初见我时,已觉得我奇货可居,才对我另眼相看。”鸾夙越说越心凉,不禁喉头哽咽。她从前一直以为坠娘待她亲厚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也以为自己与坠娘之间必有一丝母女温情。然而直至今日她才恍然发觉,这将近八年的养育之恩,都是建立在利用的基础之上!

  只因她身份特殊、心有怨气,坠娘见她能为所用,才愿意悉心栽培她。为的是有朝一日她成了气候,会报答这份养育之恩,心甘情愿替闻香苑卖命,甚至送死!

  将近八年的温情时光,都是假的!坠娘设下一个赌局,而她只不过是输赢之间的一个筹码!

  想到此处,鸾夙终于簌簌地掉下泪来:“我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坠姨既有主意,直接说出来便是,又何须费心安排我挂牌,欺瞒我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