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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误入风尘(2)


  女人笑了:“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出路吗?我是念在你父亲大恩,又见你小小年纪无所畏惧,才愿意帮你一把。你当人人都能入我坠娘的眼吗?”

  那是凌芸头一次听到坠娘的名字,她在心中暗自记下:“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潜心学艺,他朝名动天下。须知红颜才是倾城祸水,便是千军万马也难敌万一。你若当真能修炼至此,世间男人任你摆布,就连皇帝也不例外,届时还怕报不了仇?”坠娘顿了顿,又淡淡道,“你如今还小,说多了也不懂,日后我会再慢慢教你。”

  是留下,还是逃走?凌芸来回思忖半晌,又回首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她知道门外尽是精壮打手,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插翅难逃。

  也许这就是她命中注定要度过的劫数?凌芸挣扎再三,终于接受了坠娘的蛊惑,重重点了头:“我信你。”

  坠娘再次笑了。不同于前几次的笑容,这一次她分明笑得胜券在握。她瞧了瞧凌芸满身的污渍,柔声再道:“我命人带你去沐浴更衣。”言罢唤来一名妇人,将凌芸带了出去。

  许是在囚车中多日未曾沐浴,此刻一入水中,凌芸霎时放松下来。她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般罪?即便再吃得了苦,也逃脱不了身心的摧残与折磨。她忽然觉得很累,倚在桶沿上想要小憩,可眼皮刚刚合上,房门已“吱呀”一声打开,是坠娘端着一套干净衣裳走了进来。

  凌芸立刻惊呼出声,坠娘却冷了声音命道:“站出来!”凌芸下意识地寻找衣物蔽体,又被后者阻止,“不许穿,站出来!”

  凌芸心中羞怒交加,但终究敌不过坠娘的气势,只得双手抱臂,湿漉漉地从浴桶中走了出来。她肤色极好,只是身量幼小,尚未发育,显得极其青涩。虽说近日的牢狱之灾让她头发枯黄,面色苍白,可也能隐隐看出是个美人坯子。

  坠娘仔细审视着凌芸不着寸缕的胴体,目光最终落在她脚踝之处。但见其上绘着一只似凤非凤的鸟儿,展开双翅,几欲飞翔。坠娘好奇,便走近几步俯身细看,不禁啧啧赞道:“当真好功力,脚踝处这样小,还能画得这样好。”

  此言甫毕,却见凌芸踉跄两步,突然站立不稳。坠娘连忙伸手扶她,才觉她身上冰凉,整个人正瑟瑟发抖,估摸是又冷又饿没了力气。坠娘轻笑一声,将拿来的衣物披在她身上,才继续道:“我瞧这鸟儿不似凤凰。”

  凌芸唯恐坠娘看出端倪,连忙回话:“这是鸾鸟。”

  “鸾?”坠娘喃喃自语,“看来凌大人野心不小,谋你进宫为妃为后。”

  “何出此言?”凌芸不解追问。

  “鸾的夙愿,难道不是成凤成凰?”坠娘再看了一眼那脚踝上的图案,低眉斟酌片刻,道,“从今日起,你更名‘鸾夙’。至多十年,我助你艳冠北熙!”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凌芸就这样变作了“鸾夙”,在闻香苑安置下来。其实鸾夙很感激坠娘,这些年若非坠娘相护,她早已被那些见色起意的所谓“达官贵人”破了身,也许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了。

  在闻香苑这七载之中,鸾夙潜心学艺,又得坠娘力捧,倒也在欢场博得了一席之地。她曾设法托一些恩客打听小江儿的下落,然众人皆说教坊司中“查无此人”。

  没有凌芸,亦无江卿华。

  鸾夙猜想小江儿大约也如她这般,早已更名换姓。但这只是往好处想,若是往坏处想,也许小江儿已经……鸾夙连忙打住胡思乱想,安慰自己姐妹二人定有重逢之日。为了这份寄托,也为了父亲的临终嘱托——大熙王朝分崩离析前所留下的龙脉地图。

  这些年来,鸾夙渐渐打听出一些关于“墨门”的传说。相传墨门从前乃是熙朝至尊,世代肩负着辅佐君王的重任。然自从熙朝一分为二,墨门也渐渐走向衰落。若非父亲临终前一番嘱托,鸾夙尚不知晓,墨门藏有熙朝的龙脉地图,并秉承门训,待南北统一,觅得王者,墨门弟子才可将身份公之于世,献上龙脉辅佐新主。

  而在此之前,墨门弟子须隐匿于世,静待时机。

  很不幸,墨门这一代弟子中,传承龙脉地图的重任,落在了父亲凌恪的头上,也间接为其招来了灭门之祸……

  鸾夙再次轻抚那半枚玉佩,当初尖锐的断裂之处如今已被她摩挲得平滑圆润。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小江儿,也想起了玉佩原先的主人——聂沛涵。

  一别八载,身份尊崇的南熙七皇子,恐怕早已忘了寄身北熙时所相识的凌府千金。忘了也好,如今她遭逢巨变,沦落勾栏,已无颜面再见故人……

  每每想到此处,鸾夙皆是泪盈于睫。她努力从回忆中挣扎而出,将那半枚玉佩妥帖收好,这才发觉自己颊上满是泪痕,已将衣襟沾湿。

  正欲抬手拭泪,却有只温热的手比她快了一步——是榻上的无名公子睁着一双星眸,正侧首望着她。

  鸾夙很是意外,意外之中又带惊喜,也顾不得追究他为自己拭泪的轻薄之举,喜道:“公子终于醒了!”

  无名公子看着鸾夙,虚弱笑道:“多谢姑娘相救。”

  原来这男人笑起来如此好看,竟比他昏迷之时更添几分英挺。鸾夙自觉救他算是煞费了心力,如今也担得起他一句感谢。再想起他占了自己的床榻长达半月,归还在即,更觉欢喜无限,就连方才回忆旧事的悲痛也几乎一扫而光。

  鸾夙心情好起来,人也变得耐心许多,她任由无名公子打量了屋内半晌,笑道:“公子想问什么?”

  无名公子也不客气,顺势问道:“这是何处?”

  鸾夙低眉想了想,没有说明这是妓院,只隐晦作答:“这是我的住处。”言罢,已站起身来,再道,“我去唤他们。”

  无名公子没再说什么,只看着鸾夙娉娉婷婷出了房门,又唤来一美貌妇人进屋,正是坠娘。

  无名公子不动声色地看了坠娘一眼,道:“多谢您仗义相救。”

  坠娘微笑颔首:“醒了便好,公子可在此安心将养。”

  无名公子再看了鸾夙一眼,恰好听到她欢喜的声音:“坠姨,如今他醒了,让朗星将他挪到隔壁空置的屋子里去吧?”

  坠娘闻言并未回话,只看着榻上之人,问道:“公子可能起身?”

  “抱歉,不能。”无名公子毫不犹豫地回道,“只怕还需再叨扰几日。”

  坠娘也不勉强:“既然如此,公子歇着便是,若有需要,说与我家姑娘即可。”言罢还指了指身侧的鸾夙。

  “多谢,在下记住了。”无名公子礼貌回道。

  坠娘见状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待坠娘走后,鸾夙才捂着脖颈,低声抱怨起来:“我还得睡在那美人榻上!都快要落枕了!”

  无名公子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随后立刻绷紧脸面,对鸾夙道:“辛苦姑娘了,在下深感歉疚。”他眼风扫向不远处案上的琴具,再问,“姑娘会弹筝?”

  鸾夙笑着默认。

  “如此甚好,不知在下可有耳福,能听姑娘弹奏一曲?”无名公子浅笑道,“人躺得久了,目力耳力皆不灵敏。今日见了姑娘容颜,已恢复了七分目力,姑娘便好人做到底,再助我恢复耳力吧!”

  鸾夙有些忍俊不禁。自入了闻香苑以来,有不少男人曾夸赞过她的容貌。然而今日这般的夸赞,她还是头一次听闻,言语之间并不下流,反倒有些幽默风趣。

  虽然彼此是头一次对话,可鸾夙到底照顾了无名公子近二十日。再者她半月未曾抚琴,自己也有些手痒,于是便应承了这个请求,款步轻移至古筝前,施施然坐定弹了起来。

  这一曲《高山流水》弹得有异寻常,并不舒缓,而是刚柔并蓄,深沉铿锵,好似眼前当真有峨峨危山、洋洋江河。今日听了鸾夙所弹,无名公子才觉从前听过的版本皆是平平,唯独这一曲寻到了高山流水的真谛,沁入心脾。

  他想要出口称赞,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待到一曲终了,唯余一句赞叹:“好琴技,好琴心!”

  “公子眼光不错嘛!”鸾夙很开心,暗道自己总算没有救错人。

  如此又将养了大半个月,无名公子已能下床行走。鸾夙见他越发好转,便不再担心会打扰他休养,自顾自练起琴、和起歌来。无名公子大多时候闭目不语,偶尔也会和鸾夙交流几句赏析心得,尤其是在她弹错音准之时。

  久而久之,鸾夙发现,这位无名公子不仅于音律之上极有造诣,诗词歌赋亦不在话下。鸾夙喜欢吟诗作词,却最头痛起题,而无名公子每每都能想出契合的题目,偶尔兴之所至,还会为她改掉几个字眼。可就是这几个字眼,常常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这般相处下来,鸾夙倒忘了要将他赶出屋子的初衷。两人日日隔着帘帐,无名公子依旧睡着床榻,鸾夙还是将就着美人榻。他们彼此都没问对方的姓名及身份,鸾夙终日以“公子”相称,对方也以“姑娘”相回。

  这一日鸾夙外出采买胭脂水粉,回到闻香苑后,发现无名公子正对着她屋内一幅名画出神。鸾夙轻咳一声,打断他:“怎么?公子指点了音律和诗词,如今还要开始品评画作了?”

  无名公子嘴角噙笑,却是问道:“你喜欢‘千古画师’刘派的画?”

  鸾夙点头:“是极喜欢的,只是一画难求。这幅《春江花月图》,还是旁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寻来赠予我的。”刘派乃是北熙名家,山水风景堪称一绝,当今圣上曾御口赞他是“千古画师”。尤其三年前刘派病逝后,他生前画作更是受到前所未有的追捧。

  而鸾夙房中挂着的这幅《春江花月图》,便是刘派生前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亦是世所公认的佳作。这幅画是从前一位恩客所赠,鸾夙一直以拥有此画为傲,她有些自得地瞧着无名公子,笑问:“公子可是看中了此画?”

  无名公子不语,双目在画上打量一番,才开口评价:“仿得不错。”

  “你说什么?”鸾夙提起精神反问。

  无名公子见她反应强烈,面上也露出疑问之色:“这画难道不是别人临摹赠予你的?”

  “这是真迹!”鸾夙有些不悦。

  无名公子“哦”了一声,未再多说。

  鸾夙见状心中更气。这分明是“千古画师”刘派的真迹,他却说是临摹之作,说错便也罢了,还没有半分歉意,实在无礼。

  鸾夙正恼着无名公子,却听他幽幽再叹:“我要走了。”

  鸾夙以为自己听错:“你要离开?”

  无名公子“嗯”了一声:“叨扰一个月有余,我已知会了家人,明日来接我。”

  自鸾夙救下这无名公子迄今,前后算来已近两月光景。他重伤之时,卧榻昏迷,是她夜夜悉心照料;他清醒之后,词曲相和,她又日日仔细请教。如今甫一听闻对方要离开,鸾夙心中忽然产生一股难言之意。

  如何难言,她说不出;为何难言,她不想说。

  分明知晓这一日终会到来,甚至彼此连姓名都不清楚,但鸾夙能感到自己的失落,就好似与旧友分别一般难过。这感觉她平生有过一次,便是八岁那年与聂沛涵惜别。

  鸾夙张了张口,不知该对无名公子说些什么。屋内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她想了想,只能说出两个字来:“保重。”

  无名公子一双俊目引人陷溺,此刻就盯在鸾夙面上,淡淡问道:“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鸾夙沉吟须臾,回道:“没了。”

  公子闻言蹙眉轻叹,低声提出要求:“跟我走吧。”

  鸾夙蛾眉一挑,险些笑出声来:“公子可知这是何处?”

  无名公子依旧看着她,没有作声。

  鸾夙便自问自答起来:“这里是闻香苑,黎都最大的青楼。而我是风尘女子,并不如公子想的那般冰清玉洁。”她边说边看向无名公子,想要从他眼中找到一丝讶异或鄙夷。然而对方自始至终面色如常,并无半分异样。

  两人便一直互相对视着,皆是面无表情,谁都不肯先挪开目光。最终,还是鸾夙先败下阵来。她实在受不了无名公子的注视,那目光好似能穿透人心,挖出她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她有些慌乱,又有些酸楚,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一念冲动,会放弃血海深仇,追随无名公子而去。

  鸾夙垂眸叹了口气,及时遏制住那点心动,转而看向墙上那幅《春江花月图》,故作轻松地道:“两月后我挂牌接客,公子若看得起我,可来买笑。”

  她眉目淡然,一字一句告知他:“我叫鸾夙。鸾鸟的鸾,夙愿的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