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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误入风尘(1)


  八年前。

  小凌芸坐在相府大门口,眼巴巴地等着父亲下朝回来。

  “小姐,您坐了半个时辰了,快起来吧,地上凉。”护院凌未很是心疼,唯恐凌芸有个闪失。

  凌芸倔强地摇了摇头:“今日是我八岁生辰,爹爹说了,他会给我一个惊喜。”

  凌恪之妻早逝,只留下凌芸这一个女儿,凌恪与亡妻鹣鲽情深,便也未再续娶,独自抚养凌芸。因此,阖府上下都将凌芸这位大小姐捧着宠着,久而久之,难免将她宠出了一身娇脾气。护院凌未看大小姐久坐地上,自己又劝不动,便索性坐下陪她聊天解闷。

  二人说了半晌,直至正午日高,才见相府的马车迟迟而归。凌芸不等马车停稳,便从地上站起来,小跑着冲到马车前,娇滴滴地唤了一声:“爹爹……”她正打算抱怨两句,抬头却见父亲从马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衣少年。凌芸不愿在外人面前撒娇,遂硬生生地咽下了想说的话。

  凌相年约三十,气质磊落清贵。他见凌芸气鼓鼓的模样,便俯身揽过爱女,微笑着道:“让芸儿等急了,是为父不好。”言罢,又指了指身后的黑衣少年,再道,“这是你远房堂哥,会在咱们府里住几日,快去问好,不要失了礼数。”

  “堂哥?”凌芸有些好奇。一直以来,父亲都是独来独往的,除却几个门生和交好的同僚之外,甚少与族中亲戚走动,她也从未见过什么堂哥堂弟。

  然而,凌芸毕竟是相府独女,平日虽娇惯了些,但也是个知礼节懂礼数的大家闺秀。于是,她便听从了父亲的话,转而看向那黑衣少年,娉婷行礼:“芸儿见过堂哥。”

  黑衣少年至多十一二岁,比凌芸高半头,红唇幽眸,身材削瘦。他见凌芸给自己行礼,也不说话,整个人显得分外沉默。

  凌芸等了半晌,见“堂哥”毫无反应,便“咯咯”地笑出声来:“原来堂哥是个闷葫芦啊!”

  自那日起,黑衣少年便在相府安顿下来。凌芸前前后后捉弄了他几次,但少年从不告状,每每只承受捉弄,沉默以对。

  直至有一天,凌芸捉弄“堂哥”被抓了现行。凌相为此异常生气,这才告知爱女,少年并不是她的堂哥,而是南熙七皇子聂沛涵。

  原来南熙有个叛臣欲投降北熙,为表投诚之意,便掳了年仅十二岁的七皇子聂沛涵,一路逃到北熙皇城黎都。岂知圣上对这个不受宠的南熙皇子并不看重,便随手交给了凌相处置。

  凌相生性悲天悯人,怜惜聂沛涵小小年纪受制敌国,遂将他带回相府照料,对外只称是远房侄子。

  在年仅八岁的凌芸眼里,尚没有南北敌我之分。她听了黑衣少年的经历,不由得心生怜悯之意,便再也没有捉弄过他,每日里不停唤着“涵哥哥”,只盼这沉默的少年能笑上一笑。

  凌芸与他一起玩闹了四五个月,南熙才差了使者前来索人,交涉过后,当今圣上同意将七皇子放归南熙。

  凌芸永远记得那一天,秋风渐起,乍暖还凉,朝阳初升之时,她与父亲为七皇子送行。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相继驶出黎都南城门,她一路坐在车里低泣,任由父亲如何安慰也止不住哭声。

  其实父亲不晓得,她并非因为聂沛涵即将离开而哭泣。她是相府千金,自小出入前呼后拥;可聂沛涵堂堂南熙皇子,返回家国却这样冷清,南熙只派了一位将军来迎接,这让她很是难受。尤其这位将军还是父亲的旧识,确切地说,是父亲的师弟——南熙赫赫有名的丁将军。

  凌芸感到疾驰的马车渐渐缓行,最终在十里长亭之处驻足停歇。

  丁将军率先下了马车,对父亲道:“师兄高义,照拂七皇子数月,愚弟感激不尽。”

  父亲挥了挥手:“墨门弟子向来致力于南北统一之事,你我师兄弟一场,何须客气。”

  丁将军则略有担忧:“师兄大恩大德,愚弟无以为报,只盼师兄千万小心,莫要因此事而连累己身。”

  当时凌芸年纪尚小,不明白丁将军为何显得忧心忡忡,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世间尚有一桩罪名叫“通敌叛国”。

  凌芸还记得,那天七皇子聂沛涵曾对她承诺:“芸儿不哭,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他给了她一枚玉佩,以此作为来日相见的凭证。

  凌芸泪眼蒙眬地接过玉佩,与聂沛涵依依惜别。回相府的路上,护院凌未一面驾车,一面想尽法子逗她发笑,她却只知道攥紧那枚玉佩,心中盼着自己快些长大,可以尽早与涵哥哥重逢。

  可当时年仅八岁的她并不知晓,这乱世翻云覆雨,这朝堂波诡云谲,有时承诺之重,会败给人心之轻。而教给她这个道理的,是凌府上下一百二十条人命……

  七年前。

  凌芸从囚车内朦胧醒来,闻着周遭的酸腐之味,隐隐作呕。她又梦到父亲了,凌府的火光,府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是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送走七皇子聂沛涵之后仅三个月,北熙朝内发生政变。锐王原歧弑父杀兄,篡夺北熙皇位,改元“武威”。凌相对此事深为痛恶,上表请辞,不欲辅佐。武威帝大怒之下将凌相下狱,软硬兼施,劝其归顺。怎料凌相心志坚定,武威帝见规劝无果,便动了杀意。

  就在此时,朝内有佞臣向武威帝进献谗言,道是丞相凌恪通敌叛国,与南熙有私,更曾收留南熙皇子。武威帝捉住这一把柄,暗中查访,果然查出凌恪与南熙“飞将军”丁益飞分属同门,于是借机大肆发作,下旨将相府满门抄斩。

  凌府上至凌恪本人,下至家中仆从,一百二十条人命,一夜之间化作累累白骨。只有十二岁以下女眷幸免于难,但也逃脱不了没入妓籍的惨淡结局。

  凌芸记得凌府出事的前一夜,父亲将她叫到书房内,告诉她凌府危难在即,还说武威帝真正动了杀机的原因,是因为父亲是墨门弟子。

  墨门是什么,凌芸不晓得。但那日父亲在她脚踝处刺下了一幅刺青,并慎重地告诉她,这刺青是一幅地图的其中一半,要她谨守秘密。而地图的另一半,绘在了管家之女小江儿的脚踝之上。

  凌芸知道这是父亲要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她也一直谨遵父亲的遗命,死死守住自己和小江儿脚踝上的秘密,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囚车里,凌芸悄悄摸上自己的左脚,脚踝处的伤口已经日渐痊愈,没有痛感了。她又用手指碰了碰身边的小江儿,便立刻听到一阵抽噎声:“小姐,我的脚好疼。”

  凌芸对小江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忍一忍便好了,我已经不疼了。”她的脚踝是真的不疼了,大约是痛失至亲,心里太疼,故而肉体上的疼痛便可以忽略不计。

  小江儿的声音则满是害怕:“小姐,妓院是什么地方?我不想去。”

  其实凌芸自己也对“妓院”这种地方一知半解,又如何能对小江儿说得清楚?她自己还好,因是官家之女,按照律例会被充入教坊司做官妓;而小江儿便没有那么幸运了,由于是管家之女,出身奴籍,注定要沦落至勾栏之中。

  凌芸唯有安慰小江儿:“别怕,我们都不哭。”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又怎能不怕?明日朝阳初升,姐妹两人就要分别换了囚车,往各自的宿命之地而去了。

  一个入教坊司,一个进勾栏院,也许再无相见之期……她与小江儿年仅八岁,却遭此巨变,单是想想,便让人觉得痛不欲生。

  知道分别在即,凌芸想了想,将自己脖颈上的玉佩取下,咬牙狠狠摔成两半。残破的玉佩在夜色里发出温润光泽,幽幽流转,一看便知绝非凡品。她将其中一半递给小江儿,道:“这是涵哥哥赠我的玉佩,你我各执一半。他日若有重逢之时,这便是咱们相认的凭证。”

  小江儿似懂非懂地接过玉佩,乖顺点头:“我记下了。”

  “快睡吧!”凌芸又拍了拍她的背,轻轻哄道。

  小江儿很听凌芸的话,便依言重新躺下了。

  囚车摇摇晃晃,似要散架,凌芸却渐渐感到安心。这块玉佩一破为二,已是残物,从此她再也不必担心士兵们觊觎。而她与小江儿,也多了一份重逢的寄托。

  夜色朦胧,囚车中凉风习习,凌芸再次合上双眼,拢紧衣襟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便有士兵将囚车中的女眷们分别带走。凌芸眼睁睁瞧着小江儿被带下了车,却无能为力。她耳中充斥着各种哭泣声,可她没有哭,自凌府被满门抄斩的那日起,她的眼泪已经流尽了,一夜长大。

  自小江儿被带下车后,囚车又是一阵走走停停,其间陆续有女眷下了车。待到最后,车内只剩下凌芸一人。如此又走了半个时辰,囚车再次停下,一个凶狠的声音对她说:“凌府的,下车。”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胡同,入口处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凌芸默不作声地下了车,女人便对她笑道:“跟我走吧。”

  凌芸跟随女人进了胡同,才发现此处有一扇后门,其上挂着一张牌子,上书三个蝇头小字——“闻香苑”。

  凌芸自幼饱读诗书,虽年仅八岁,却也懂得这几个字的读法。她低低念出了声,忽然醒悟过来,对那女人问道:“这里不是教坊司?”

  “这里是闻香苑的后门。”女人面色如常地答了话。

  凌芸顿时睁大双眼:“不对!他们将我送错地方了!我是要去教坊司!”教坊司是北熙官家妓院,其中多为罪臣女眷,仅服侍达官贵人,自然要比寻常的青楼强上许多。

  谁知女人听了这话,只是一笑:“他们并未将你送错地方,你是江卿华。”

  江卿华?那是小江儿的名字!凌芸拼命地否认:“不!我是凌芸,我爹爹是凌恪!”

  “不,你是江卿华。”女人面色不改,仍旧微微笑着。

  见此情状,凌芸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往门外跑。奈何她只跑了两步,便被一个壮汉捉了回来。凌芸见那风姿绰约的女人仍旧站在原处,不禁骇然,立刻道:“我真的是凌芸,你们快放了我!”

  女人唇边勾起一抹倾城笑意,柔声回应:“我这闻香苑是黎都最大的青楼,二十年不衰,你来这里,难道不比教坊司更好?”

  凌芸知道闻香苑绝非善地,便使劲摇头:“不,我要报官!”

  女人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报官?你要找什么官?京畿府尹今早刚从我这里离开,你要找他吗?”女人挥退了看门的打手,柔下声音继续说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爹爹生前得罪了恶人,恶人心中气不过,连你也要一并处置了。你当真以为士兵送错了人?”

  凌芸听懂了这话中之意,直吓得双腿一软,瘫坐地上。她一张秀美的小脸毫无血色,只死死咬住下唇,不再作声。

  女人见状很是惊奇:“咦?你小小年纪,竟没有哭……也罢,这或许是天意吧!”她看着年仅八岁的凌芸,缓缓再笑,“当年我落魄时,曾受过凌大人一饭之恩,如今终于到了报恩之时。”

  报恩?凌芸眸光一闪,抬起头来正欲发问,却听那女人又道:“抱歉,我不能放你走,否则我也得死。”

  闻此一言,凌芸的双眸又重新黯淡下来,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女人低低叹了口气:“看在你父亲的分儿上,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她帮凌芸拂掉头上的灰尘,郑重嘱咐道,“从今日起,你不是凌芸,也不是江卿华,你只是我闻香苑买下来的孤女。我会安排一个女孩代替你的身份,过几年便对外宣称你已经死了。你记下了吗?”

  凌芸沉默片刻,不置可否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我说过了,我曾受过你父亲一饭之恩。凌大人一生清廉,却落得如此下场,闻者堪悲。但你要相信,世间善恶终有报,那些恶人,最后定会自食恶果,自作自受。”

  女人说了半晌,见凌芸怔怔地没有反应,便使出了撒手锏,反问她:“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的父亲?是谁调换了你的身份?你不想报仇吗?”

  这一连三问,终于成功地燃起了凌芸的怒火。她从地上瑟瑟站起,心中忽然充满了斗志:“想!我要为我爹爹报仇!”

  “很好。”女人满意地点头,“教坊司虽说是官家之地,却未必干净入流;我这闻香苑鱼龙混杂,却也有过人之处。你进了教坊司未必是好事,遇上我,才是不幸中之万幸。”

  凌芸逞强地看着她:“我如何得知你的话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