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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挂牌之夜(1)


  无名公子离去那日,鸾夙恰好外出,待回到闻香苑,便看见仆从正为她更换被褥和帘帐。鸾夙默默地在榻前站了许久,对仆从道:“撤下的被褥烧掉吧,我不会再用了。”

  仆从心疼地瞧着撤下来的冰丝锦缎,犹豫道:“姑娘,这缎面可不便宜的。”

  鸾夙只淡淡重复:“我说烧了。”

  走了最好,趁这暧昧尚未引燃,及时掐灭那一点星火。如她这般的身份,与世间一切优秀男子,都该做到两两相忘。

  不是她不领情,其实她早已猜到无名公子必定是个风流人物。可遗憾的是她并非怀春少女,她有剜心之痛,那些痛楚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北熙相府已变作修罗地狱;一代贤相已成为一抔黄土;相府千金已沦落至青楼卖笑……

  从“凌芸”变成“鸾夙”,只需一夜光景。而她的人生,从凌府灭门的那一夜起,已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自无名公子走后,鸾夙开始闭门不出,潜心练技,务求在挂牌之日一鸣惊人。坠娘见她终于开窍,心中欢喜,不仅日日以上好胭脂水粉养着,还特意请了舞师指导她练习身段。

  如此辛勤两月,之前又得无名公子指教,鸾夙的诗词歌赋皆是突飞猛进,舞技更是臻微入妙。

  一晃十六岁生辰已过,坠娘也定下了她的挂牌之日——六月初六,取“顺顺遂遂”之意。

  这日清早天刚微亮,坠娘便指使仆从和伶倌忙碌起来,挂灯笼、搭台子、上下清扫、热场子。闻香苑其他姑娘瞧了,无不心中吃味,暗道坠娘偏心。

  鸾夙却对一切冷嘲热讽不闻不问,只端坐屋内,任由丫鬟为自己梳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甚至连她脚踝处的图案都做了装饰。待到妆成,鸾夙又换了新置的衣裙,这下子就连坠娘与朗星都为之惊艳——

  皓齿星眸、顾盼生辉、冰肌莹彻、光艳逼人。坠娘前后打量鸾夙一番,不住地点头赞叹:“妆容浓淡适中,身量修短合度,轻云出岫,羞煞洛神!”

  朗星亦伸出大拇指由衷赞道:“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古人诚不我欺!”

  坠娘闻言“噗”一声笑了出来。鸾夙也秀眉微蹙,反问他:“朗星,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朗星“嘿嘿”一笑,连连解释:“是夸,是夸。”

  经此一番调笑,鸾夙心中的紧张之意倒也去了大半。坠娘眼见酉时已至,日落半山,便对她道:“别怕,届时你只需听我吩咐即可。我先出去招呼客人。”

  夜幕降临,夜宴将开,莺声燕语,倚红偎翠。这繁华的皇城黎都,到了夜间便是靡靡之地。大堂内曲乐渐渐响起,男女调笑声充满了整座闻香苑,进而穿堂越楼,斥入鸾夙耳中。

  说来也是坠娘体贴,晓得她今晚必定心中紧张,便特意准了朗星的假,令他在此作陪,不必登台献艺。此刻朗星就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面无表情的美人,有心安慰:“你这处屋子向来僻静,今日却能听到这么明显的热闹声,可见捧场之人当真不少。鸾夙,你面子真大。”

  鸾夙没有转身,通过铜镜回望朗星,淡淡道:“不是我面子大,是坠姨面子大。今晚的花客之中,多半是冲着她来的。”

  朗星却摇了摇头:“你怎能妄自菲薄?坠妈妈虽然交友甚广,终究不过是个妓院老鸨,那些达官贵人还怕得罪了她不成?若不是为了你,谁又甘愿大热天里来回奔波?”

  听闻朗星此言,鸾夙不免有些诧异。她九岁与朗星相识,对方还比她小一岁,两人自小玩在一处,朗星俨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祸头子,时常惹得坠娘头痛。若不是他女旦唱得极好,人也生得俊俏,只怕坠娘早已将他贱卖出去了。

  也正因如此,在鸾夙心中,朗星一直是个不懂事的弟弟。然而今日听了他这番话,鸾夙才发觉,从前的混世魔王如今长大了!

  鸾夙霎时觉得感慨万分,耳中又听朗星笑道:“你这么好的姑娘,今日必能觅得良人。”

  “借你吉言,但愿如此吧。”鸾夙报以微笑。

  两人正说着,门外已响起了敲门声,是一个丫鬟在外唤道:“鸾夙姑娘,该上场子了。”

  “上场子”是行话,意指“接客”。鸾夙自知逃不过,只得从梳妆台前起身。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思走出房门,屋外已有两名丫鬟侍立两侧,喜气洋洋地问候着:“恭喜姑娘。”

  鸾夙点点头,随她们一起穿过连廊,施施然登上大堂中央的台子。堂内花客见她登台,立刻爆发出一阵赞叹之声,其中不乏淫言秽语。鸾夙只作未闻,兀自坐定,一曲《长相忆》便从她指尖缓缓流淌,口中也随之和歌:

  一杯酒,两行泪,三生有缘知与谁?

  四季名艳绽娇蕊,颜色虽好,五六年妙姿憔悴。

  化七分尘土,作八分流水。

  曾记后羿射九日,十世相约,嫦娥空对冷月泪空垂。

  百千心伤强欢颜,万寸肠断论是非。

  万千爱意不复归,百只画舫,几人心碎?

  十里长亭十里相随,纵九天玄女,遗恨人间。

  八月处处飘香桂,七船莺声惹人醉。

  六朝旧事,五重滋味,四方花客三载去又回。

  诗意烟花人亦美,月下追芳,誓不负胭脂柳眉。

  两地离人,秦楼女痴心不悔。

  奈何戏梦一场,盟言只在罗帏。

  曲并非阳春白雪,词亦是旖旎艳丽,乃正统文人口中的“淫词艳曲”,但配合今日的挂牌之举,却应景之极。

  鸾夙忽然想起了作词那日的情景。自己从一数到千万,再从千万数到一,绞尽脑汁想要添上一个“亿”字,可思虑半晌,不得其法。当时还是卧榻养伤的无名公子悠悠道:“这词不若就叫《长相忆》。词中无‘亿’,才得相忆。”

  一语惊醒梦中人。

  鸾夙从前务求事事圆满,也因此常累己身,她从未想过,有时独缺一处,也是缺憾之美。正如这首词中无“亿”,却得了名字《长相忆》,反而更令人拍案叫绝,口齿留香。

  事事未必求满,正如日月常有盈缺。

  此时堂中好似都沉浸在了鸾夙的思念与哀伤之中,沉默经久才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鸾夙知晓今日一曲已达到目的,至少能令在场众人对她平添几分怜意。这便足够。

  她不禁抬眸看向二楼小包厢内,台子正对面的包厢里影影绰绰,看不见贵客模样,唯见坠娘立在厢门前,探出半个身子,正朝她微微颔首示意。

  能令坠娘亲自相陪,那厢内的客人定然非富即贵。鸾夙假装没瞧见坠娘的示意,又将视线移至别处,恰好听到一位伶倌在后台细着嗓子道:“待鸾夙姑娘歇息片刻,再与各位献上一舞。”

  堂内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鸾夙淡淡扫过台下花客,人却并未退台。她看着那些男人的双眼,其中有惊艳,有亵渎,有爱恋,亦有淫艳。她自觉有些悲哀,如若今日挂牌不能觅得有心之人,她便一生都要在此操持皮肉、卖笑为生了。

  鸾夙心有不甘,就连方才弹唱时的哀戚之色也渐渐变得凌厉起来。她看见朗星站在台后,正焦急地朝她摆手,示意她下台换装。可她实在不愿去迎合那些男人们了,就连敷衍也懒怠。

  周遭的嘈杂声如此刺耳,面目可憎的花客们令她几欲作呕……鸾夙低眉想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对着台下见礼道:“今日多谢各位捧场。但鸾夙之舞,自此只为良辰知己而跳,恕不能再示于人前,万望见谅。”言罢她又行了一礼,抱起琴具转身朝后台走去。

  堂内的反对声、质疑声立刻响起,其中不乏咒骂言语,道是鸾夙自命清高,又道闻香苑食言而肥。鸾夙就好似没听见这些声音,她自顾自地下了台,随手把琴具塞在朗星怀中,径直往自己屋内走去。

  朗星在她身后唤了几次,她都不予理睬,一路上畅通无阻返回自己屋子门前。刚打算推开房门,身后传来一声喝斥:“鸾夙!”

  鸾夙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回首问候:“坠姨。”

  坠娘平日里妩媚至极的容颜此刻显得异常冰冷,抬手便要朝鸾夙面上打去。然而掌风接近鸾夙面颊之时,她又突然收了手,看着对方毫无畏惧的神色,心中生出不忍之情。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误入风尘,心不甘情不愿地开了这间青楼替人卖命。如今自己习以为常,难道还要这如花似玉的姑娘也来陪葬吗?更何况鸾夙本就是相府千金出身,那矜贵的骨气早已融入血液之中,在这烟花柳巷已是委屈至极,又如何还能强求其他?

  坠娘如此犹疑了片刻,便见鸾夙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诚恳请道:“求坠姨体恤,我甘受责罚,只是不愿再强颜欢笑示于人前。方才一曲已然足够,若为知音,必知我意。”

  “若为知音,必知我意……”坠娘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瞧着眼前语气铿锵的女子,终究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吧!”

  鸾夙这才捏着裙裾从地上起身,眸中已是蓄了泪意。然感激之言尚未出口,一个丫鬟又急匆匆跑过来,边跑边道:“坠妈妈,大事不妙!镇国王世子和国舅之子,为了争夺鸾夙姑娘,已在堂上打起来啦!”

  “什么?”坠娘立刻蹙眉惊呼。

  仿佛是为了印证丫鬟的话,大堂方向忽然响起了喧哗之声,且愈来愈大,愈来愈嘈杂。等坠娘反应过来时,已能隐隐听到器皿落地的声音,想来是有人开始丢盘子、摔桌子了。

  “噼噼啪啪”的声音不停地传来,间或夹杂着姑娘们的惊呼与尖叫。坠娘登时面色大变:“我去看看。”

  鸾夙亦有些担忧:“我随您去。”

  坠娘朝她摆了摆手:“此事本就因你而起,你若去了,才是乱上添乱。好好在房内待着!”言罢,又指了指那丫鬟,“你随我去。”

  丫鬟点点头,忙跟着坠娘一路小跑而去。鸾夙听着愈渐变大的吵嚷之音,已能想象出眼下大堂是个什么模样,心中不禁有些自责。

  她推开房门走进屋内,还能听到外头的动乱声,如此过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好像才渐渐平息下去。鸾夙心中隐隐希望,她的挂牌之事会因今夜这场意外而延迟,甚至取消。

  可惜事与愿违,又过了半炷香,坠娘再次来到她的屋内。鸾夙见坠娘行色匆匆,面有愁容,便关切地问道:“可有伤亡?”

  坠娘摇了摇头:“国舅之子擦伤了些皮肉,镇国王世子倒无大碍。旁的客人有些轻伤,我已命几个姑娘招呼住了。”

  鸾夙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如此甚好,否则我的罪过就大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此事,坠娘立刻斥责道:“你在闻香苑已有七八年光景,难道还没学会如何为人处世吗?你连一间妓院的客人都相处不来,日后何谈在王公贵族间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