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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人生如戏(3)


  原歧不过四十有余,一张薄面隐带狠戾,从面相来看,天生便是凉薄之人。他见臣暄一句恕罪之语说得毫无愧色,心中大为不满,半晌,方冷冷道:“世子平身,赐座。”

  臣暄好似对原歧的不悦浑然未觉,只随意地在殿上坐定,笑道:“圣上莫怪,微臣的确有事耽搁。”他将手中锦盒递给太监,再对原歧恭谨道,“今日随手画了幅美人图,还请圣上品鉴。”

  此时太监已将画卷展开,面向原歧呈上。但见画中是一位绿衣美人手握书卷,正在低眉研读。美人衣饰简洁,那眉目淡如烟,那朱唇红如樱,一片浓密的睫毛在双颊上投射出细微的阴影,神情恬淡自适,让人莫名觉得岁月静好。

  这画中美人正是鸾夙,而且画得惟妙惟肖,算是臣暄的得意之作。臣暄知道,虽然鸾夙口中说此画只有她五分神韵,但其实她是满意的。

  只可惜,武威帝原歧不懂画作美人,只爱权势江山。他只是对着美人图随意一瞥,开口问道:“这是那个青楼女子?”

  臣暄点头笑着回道:“她叫鸾夙。”

  “果然是有几分姿色,但你不该为了一个妓女而与建岭相争。”原歧看向臣暄,说到了正题上,“须知他是皇后侄子,也是朕的侄子。”

  臣暄闻言面露几分不快:“微臣也是镇国王世子。”

  原歧平生最忌讳恭谨谦卑之人,在他眼中,越是紧守本分,便越是心思深沉,易反难制。正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便是这个道理。他反倒对飞扬跋扈之人不甚在意,觉得这种人心思简单,容易掌控。

  也正因如此,原歧见臣暄敢公然反驳自己,倒是放了几分心,面上也缓和些许,再道:“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你若喜欢,满朝公卿之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任你挑选。”

  臣暄却是摇了摇头:“圣上有所不知,那些知书达理的闺阁千金最是无甚趣味,微臣独爱鸾夙性子活泼、口齿伶俐。”他面上装出一副沉溺神色,语气暧昧,“个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其实原歧早就知道臣暄与周建岭争美之事,只是他见事态并未闹大,便有心放任,假作不知。直到前日听说了芙蓉园中发生之事,这才赫然发觉此事已不是单纯的争风吃醋,若不及时加以干预遏制,恐有可能演变成朝堂之争。

  原歧见臣暄面上一番痴迷模样,也有心试探他,便意味深长地叹道:“那个鸾夙的‘茶事九篇’之论颇为新奇,朕也存了探究之心。不若将她传进宫来,让朕瞧瞧如何?”

  “圣上不可!”臣暄立时面色一变,失态惊呼。

  “大胆!”原歧假作震怒,“有何不可?进宫是她的福分,也是让你和周家冰释前嫌的最好法子。”

  臣暄故作一副焦急模样,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口中不住地解释道:“鸾夙出身风尘,身份微贱,怎能进宫冒犯天颜?”

  “朕若点头,不能也能。”原歧毫不退让。

  听闻此言,臣暄好似受了重大打击,向后踉跄两步,抚着额头叹道:“微臣……微臣已与鸾夙有过肌肤之亲……”

  “这又何妨?”原歧冷笑,“臣暄,你要为了个青楼女子而忤逆于朕?”这一次,他唤的是“臣暄”,而非“世子”。

  “圣上!微臣与鸾夙两情相悦……此事恕难从命!”臣暄竟然“扑通”一声双膝下跪,恳切禀道。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今日竟为了个妓女跪下求朕,简直有辱镇国王家风!”原歧装出几分痛心之感,“臣暄,你若再执迷不悟,就和她去做一对亡命鸳鸯吧!”

  “亡命鸳鸯!”臣暄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见这位传言中暴虐不堪的武威帝正阴鸷地盯着自己,面露杀意。臣暄佯作痛苦万分,挣扎半晌又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我不该将画拿来……”

  原歧也看了一眼太监手中的美人图,冷冷道:“这女子看似美貌,实则是个祸水。她先引你与建岭相争,又害你我君臣之间生了嫌隙,已经留不得了。”

  原歧再看臣暄,一字一句道:“朕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她入宫;其二,她死。”

  这番话看似给出了两个选择,其实皆是死路。臣暄顿足而叹,那不舍与哀恸之情闻者堪悲。半晌,他才平复几许,回道:“若为鸾夙的性命考虑,微臣自是选一。可鸾夙性子刚烈,必然自刎守贞……她若死了,微臣绝不独活于世!”

  臣暄说得慷慨激昂、视死如归。若是外人不知缘由,大约会以为他在主动请缨杀敌。原歧听后也哂笑一声,面上浮出鄙夷之色:“你是臣家嫡传的独苗,却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寻死觅活!此事倘若让你父王知晓,他必然痛心疾首。”

  原歧端的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再对臣暄斥道:“臣家男儿,只能亡于沙场之上,不能死于美人帐下!”

  “姻缘之说,微臣也无能为力。”臣暄只是无奈地摇头。

  原歧见他如此痴情,鄙夷之中便带了痛惜,痛惜之中又带了好奇,不禁问道:“倘若朕没记错,你今年二十有二,已不是初涉花丛的毛头小子。美人于你,俯拾皆是,你为何独独对一个青楼女子情有独钟?”

  臣暄依旧摇了摇头,选择默不作声。

  原歧见状叹了口气,继续试探他:“也罢,只要你肯弃了她,朕便许你一诺——这天下女子,无论高低贵贱、环肥燕瘦,只要你开口,朕便做主给你。”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天下女子无论高低贵贱、环肥燕瘦”,自是包括宫中女子。意思是上至皇室公主、六宫妃嫔,下至侍婢宫娥、粗使洒扫,只要臣暄肯开口,他原歧皆无二话。

  原歧自问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他觉得任何男人都不会拒绝这个条件。岂料臣暄思虑半晌,却是委婉回绝:“除了鸾夙,微臣眼里再无她人……多谢圣上抬爱。”

  “她就这么好?竟能让你抗旨不遵?舍弃生死?”原歧很是诧异。

  “圣上并未下旨,微臣又何来抗旨?”臣暄沉吟片刻,故作掏心相告,“不瞒圣上说,这些年来,微臣虽担了风流虚名,却从未真正沉溺于花丛之中。过往情事,大多逢场作戏,无法投入。唯有鸾夙,她与微臣秉性相似、志趣相投,微臣与她在一起,是说不出的自在快活。若要微臣相让,实在是剜心之痛。”

  “剜心之痛……”原歧在口中重复着最后四个字,目色又缓和了几分。他审视半晌,见臣暄情辞切切、面色诚恳,传闻之言已是信了七分。

  原歧不禁感叹臣家势到微末,一代不如一代。眼前这镇国王世子臣暄,徒有高绝功夫、状元之才,却是用来抢绣球、画美人,争风吃醋窝囊至极。遑论还公然忤逆圣意,表露殉情之言,实在是不知收敛,不堪重任。

  思及此处,原歧便命太监将那幅美人图重新卷好,交回臣暄手中,缓缓叹道:“朕不过试你一试,你也不必如此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你少年英雄,自是难过美人一关。也罢,今日你既然掏心至此,朕若是再相逼,便显得不近人情了。你若真心喜欢她,就不要总去那风月之地,趁早赎了她脱离妓籍,收在身边做个侍妾吧。”

  听闻此言,臣暄简直惊喜万分,连连说道:“圣上英明!微臣必定肝脑涂地,誓死以报!”言罢又朝原歧行了大礼。

  一个青楼女子竟能换来镇国王世子“肝脑涂地,誓死相报”,原歧自觉很是划算。他在心中嘲讽臣暄,面上却像个和蔼的长者,苦口婆心地规劝:“你父王不在黎都,朕便是你的长辈,今日在此教导你一句,以后不要再为了女人开罪别人。周家那边,这次朕来替你善后,但下不为例!”

  “微臣谢主隆恩!”臣暄满是感激之色,重重叩首。

  原歧顺势摆了摆手,语中有些困倦:“时辰不早了,你退下吧。朕不留你了。”

  臣暄忙又表了几句忠心,才毕恭毕敬地退出主殿。

  原歧双手负立站在殿上,看着臣暄渐行渐远,缓缓嗤笑:“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有子如此,臣往算是后继无人了。”

  一直侍候在殿上的太监听了这话,斗胆问了一句:“他会不会是做戏?圣上信了几分?”

  原歧目中精光毕现,不假思索道:“夸大其词总是有的,不过尚有六七分可信。如今他人在黎都,再多心思也是困兽之斗,且容朕再看看。”

  [1]注:鸾夙所说的“茶事九篇”,改编自唐代陆羽的《茶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