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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生如戏(1)


  鸾夙最终未能想出与这首诗贴合的题目,这一首无题之作便暂且搁下。经此一事,臣暄与鸾夙越发亲近起来,两人扔了嫌隙,在外人面前装作恩爱缠绵,独处之时则畅谈诗词歌赋,聊天下名家。

  为了掩人耳目,臣暄时常会夜宿在闻香苑隐寂楼。两人虽是同房,却搭了帘帐将卧榻隔开,从未有过逾越之举。鸾夙偶尔半夜醒来,还能瞧见臣暄在外间挑灯看书,也不禁称赞他的君子行径。

  有时鸾夙会想,倘若撇开他们之间这一层交易与利用的关系,两人未尝不能做知交好友。臣暄这样的品行与才华,正是她所敬佩与向往的,然而因着那个协议,他们注定不能交心。鸾夙不知臣暄心中作何想法,她自己每每想起此事,倒颇为遗憾。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某日鸾夙正对镜梳妆,忽听臣暄在外间淡淡道:“今日你随我出去一趟。”

  鸾夙执着胭脂的右手顿了顿,转身问道:“去哪儿?”

  “去见黎都的公卿子弟。”

  鸾夙立时提起精神,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臣暄见她没有答话,便掀起帘帐走了进来,道:“你无须担心,只是小聚而已。我受伤至今已有小半年光景,自与你相识之后,便与他们不常来往了。”

  “不来往也好。”鸾夙放下胭脂水粉,忍不住道,“黎都那些公卿子弟皆是花名在外,没几个中用的,你与他们混在一处学不得好。”

  “你这话失之偏颇,公卿世家不乏真才实学者,不过大多性子软懦,也是被身份立场所制。”臣暄朝她走近几步,站在镜前,再道,“我本就没打算从他们身上学到好处。今日要你相伴,不过是希望我的风流之名传得更快些。”

  鸾夙看向镜中的自己,莞尔一笑:“如此说来,今日我得仔细装扮了,总不能让世子失了颜面,被人笑话眼光不济。”

  “自然是要装扮的,今日周建岭也在。”臣暄轻笑出声。

  鸾夙顿时悟出了什么,叹了口气:“想来明日一早,我的祸水之名又要传遍黎都了。”

  臣暄拍了拍她的香肩:“不错,一点就透。武威帝如今没有任何表示,也不开口召见,我总得想法子让他头疼一场。”

  他看了看鸾夙淡如远山的双眉,忽然心血来潮,再道:“我亲自为你画眉。”

  鸾夙觉得此举太过亲昵,本想要出言拒绝,可臣暄已自顾自地从梳妆台上执起石黛,对她道:“闭上眼。”

  “没听说过画眉还要闭眼的。”鸾夙有些不情愿。

  臣暄噙笑:“你睁着眼睛看我,我定然画不好。”

  鸾夙无奈,只得轻合双眸。须臾,但觉臣暄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眉峰,石黛亦随之在她眉目之上来回游走。片刻之后,方听臣暄道:“好了。”

  鸾夙双眸微启朝铜镜中看去,自己一双淡眉已画得精致细腻,不深不浅,浓淡适宜。鸾夙很惊喜,她没想到如臣暄这般的男子,竟还会为女子画眉。然转念又叹,也不知他从前为多少女子画过眉,才能练就这番纯熟手艺。如此一想,方才的惊喜之情又瞬间消失无踪。

  臣暄从镜中看到了她的表情变幻,忙问道:“怎么?我画得不好?”

  “不,画得比我好。”鸾夙由衷地说道。

  臣暄便放下石黛,开始欣赏自己的“作品”,半晌,出语赞叹她:“远山芙蓉,眉黛轻颦,夙夙当之无愧。”

  “你是夸我呢,还是夸你自己呢?”鸾夙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举着胭脂在自己唇上轻点,“一大早就给我喝迷魂汤,定是不怀好意。”

  臣暄算是默认了这句话,又笑:“夙夙有什么看家本领,今日一并使出来吧,也让他们开开眼界。我知你除了擅于琴棋书画,还有别的拿手功夫。”

  鸾夙并不反驳,只对着镜中之人笑道:“世子有命,小女子怎敢不从?我要更衣了,劳烦世子回避。”

  臣暄笑着掀帐而出。

  半个时辰后,两人启程前往芙蓉园。此地乃是户部尚书家的私产,亦是黎都公卿子弟常聚之处。户部方尚书的二公子是个好客之人,每每都是他起意召集诸人小聚,品美酒、吃美食、看美景、赏美人,好不恣意风流。

  臣暄与鸾夙来到芙蓉园前,刚下了车辇,便听到主人方二公子的招呼声:“世子有美人相伴,久不来矣,真是让咱们‘望穿秋水’。”

  臣暄顺势揽过鸾夙的腰肢,放声笑道:“方兄莫怪,我这不是来赔罪了吗?”

  方二公子打量了鸾夙一眼,面上露出惊艳之色,不住地点头赞叹:“果然是美人,难怪,难怪……”

  究竟“难怪”什么,方二公子没再说下去。他自知失言,便将目光从鸾夙面上移开,又干笑一声道:“今日世子听罚吧,不将你灌醉,我等心有不甘啊!”言罢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臣暄与鸾夙请进了芙蓉园。

  臣暄迈步而入,右手仍旧揽着鸾夙的纤腰,边走边对方二公子回道:“小王听罚便是,今夜不醉不归。”

  三人谈笑而行,到了宴客之处,此时已有不少青年子弟松松散散落了座,抬眼望去,皆是弱冠上下年纪,其中不乏携美前来者。臣暄与诸位子弟客套一番,在座之人也对鸾夙的容貌赞叹不已,更有其他美人主动前来相询,问她的眉目是如何画就。

  鸾夙心知肚明,自己未必真的艳压群芳,不过是旁人看在臣暄的面子上,虚虚实实地客套罢了。于是她便对一切称赞之声来者不拒,再一律报以羞赧之意,暗示自己这如烟眉目乃是出自臣暄之手。

  不过片刻工夫,镇国王世子为美人画眉一事已在园内流传开来,众人皆以此调侃臣暄,他本人也装作一副自得模样,将打趣之声一一受下。

  园内诸人正畅聊之际,却忽见一人快步走来,俯首在臣暄耳旁低语:“国舅之子今日也来。”

  臣暄执着酒杯淡淡点头:“多谢提点。”

  来人见话已传到,便又匆匆离去。一旁的鸾夙看到全程,不禁说道:“满园子弟皆对此事心知肚明,却无一人向你提及,可见都是看热闹的。这位公子倒是个热心肠。”

  臣暄笑了,低声对鸾夙介绍了那人的家世背景。原来那传话的公子是武将出身,父亲乃是前任兵部尚书,从前曾在镇国王麾下任职。

  臣暄借此机会,又向鸾夙一一说了各位子弟的姓名家世,其中有几位也是鸾夙从前的花客。如今两相再见,鸾夙有些尴尬,自觉不应瞒着臣暄,便对他一一细数,如实道来。

  谁想臣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悠悠自得道:“如此才显得本世子丰神俊朗、风姿卓绝,否则怎能让夙夙倾心相随?”

  “堂堂世子,说出这话来,好不害臊。”鸾夙佯作啐道。

  想是他二人窃窃私语太久,此时但见园内一人从案前起身,语带酸意道:“近日黎都城内流传一首七言诗,是镇国王世子为鸾夙姑娘所作,讲的是姑娘惊鸿舞姿。不知今日我等可有眼福,能得一观?”

  鸾夙认出这说话之人是自己从前的一位恩客,姓刘,至于叫什么,她已记不大清,只隐约记得他并非官宦子弟,而是商贾人家。

  鸾夙不过走神了片刻,已听那刘姓公子张口吟道:

  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来似烟雨拂花影,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世间从此无芬芳。

  刘姓公子吟完,又看向鸾夙,直白相询:“鸾夙姑娘,小生记得可对?”

  鸾夙决定保持沉默,臣暄倒是痛快地回道:“小王随口拙作,难为阁下记得。”

  刘姓公子听后不依不饶,仍道:“我等眼界太窄,今日都想看一看‘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究竟是何等曼妙舞姿,不知世子可愿成全?”

  听到此处,鸾夙才发现,这话并非羞辱自己,而是冲着臣暄来的。臣暄若点头应允,旁人必定说他把宠姬示于人前献舞,丢了颜面;可他若拒绝,旁人又会说他小气,为了一个风尘女子而得罪在座子弟。此事无论成或不成,臣暄的处境皆是两难。

  鸾夙在心中轻轻叹气,回首再看身侧的臣暄,却见他面上悠然自得,浑不在意。

  这是要开始演戏了!鸾夙明白过来,不禁站起身子,对那寻衅的刘姓公子回道:“鸾夙挂牌那日曾公开言明,今后之舞,只为良辰知己而跳。因而阁下之请,还恕鸾夙难以从命。”

  她从案上端起茶杯,款款再笑:“鸾夙风尘粗鄙,不懂礼数,这便以茶代酒,敬阁下一杯,望您海涵见谅。”

  说是这样说,却不见鸾夙饮茶。众人看她手执茶杯站在原地不动,都是不解。那刘姓公子也讽刺道:“鸾夙姑娘心不诚啊!”

  鸾夙便低眉看着杯中清水,故作一叹:“并非鸾夙不诚,而是鸾夙失言。方才鸾夙说以茶代酒向阁下谢罪,可却发现手中乃是白水一杯。若这般喝了下去,才是心有不诚,诓骗阁下。”

  刘姓公子尚且不知鸾夙话中有话,浑不在意道:“这还不简单,命人上茶便是了。”言罢,他已招手唤来一个婢女,命道:“去给鸾夙姑娘添茶。”

  婢女连忙端了茶壶向鸾夙跑去。后者恰在此时掩面一笑,娇滴滴道:“咦?原来阁下当真是来添茶(碴)呢!”

  鸾夙声音婉转,甜糯至极,这一句讽刺之语说完,园内诸人都是一愣。等他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尽皆拍手叫好,捧腹大笑。臣暄也在一旁低低地赞道:“你这门绝技,想必能令他们印象深刻。”

  鸾夙心中亦是自得,此时那寻衅的刘姓公子却已恼羞成怒,指着她道:“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女子,仗着有世子撑腰,竟敢这样嚣张!”

  “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商贾子弟,仗着方兄脸面,竟敢如此无礼?”臣暄终于适时发了话,不冷不热对那人回道。

  他此话一出,席间气氛立时紧张起来。园内诸人虽然小半年不与臣暄来往,但皆知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平日最开得起玩笑。此刻见他这般反讽于人,便知道他是当真动了怒。

  一时间,诸位公卿子弟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相劝。眼看园内即将上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谁知就在这关键之时,园子的管家突然来报:“国舅家的小公子到了。”

  众人听闻当朝国舅的幼子周建岭已到,纷纷转首看向臣暄。臣暄却仍旧盯着那刘姓公子,面上看不出半分表情。

  刘姓公子怎会不知臣暄与周建岭相争之事,此刻他见救星已到,不禁拊掌大笑:“好极好极,这出戏越唱越妙了!”

  不过说话间,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已大步入内,抱拳对园内诸位子弟笑道:“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啊!”

  芙蓉园主人方二公子连忙起身相迎:“原就是玩闹而已,周公子能赏光前来,已是我芙蓉园之大幸。”这话说得极为逢迎,间接彰显了国舅周会波在朝中的地位,众人也纷纷起身见礼,客套不断。

  今日席间诸客,唯独臣暄一个王侯世子,按理说应该以他的身份为尊。然而鸾夙见了这阵仗,已知晓谁才是真正的风光人物。她用余光瞥向臣暄,心道难怪他父子要反,这分明是将立下汗马功劳的臣家公然不放在眼里,换了谁都要心凉半截。

  “哦?世子和鸾夙姑娘也在?”周建岭的说话声在此时突然响起,打断了鸾夙的神思。

  鸾夙是头一次听见周建岭说话,正所谓“闻声知人”,单凭这一把尖酸刻薄的嗓子,她已对这个人反感至极。

  此时只听臣暄回道:“许久未与故友相见,今次特携夙夙前来一聚。”

  周建岭面色一沉,自嘲道:“世子是故意让我下不来台吗?”

  “岂敢岂敢。”臣暄佯作不解,“周公子何出此言?事隔久远,小王早就忘了。”鸾夙听了这话,险些笑出声来。在外人眼中,分明是臣暄“强抢”了绣球,“强夺”了美人,如今他居然还在这里装大度,好像他才是受害者一样……这强词夺理、先发制人的招数,臣暄真是信手拈来呢!

  这边厢鸾夙正在心中腹诽,那边厢周建岭也是双眼微眯,面色不豫地打量着臣暄。那寻衅的刘姓公子见状,忙对周建岭点头哈腰,煽风点火道:“周公子来得正巧,方才世子与鸾夙姑娘恩爱人前,好是羡煞我等。”说着,他又看了鸾夙一眼,再道,“鸾夙姑娘口齿伶俐,在下自愧不如。”

  周建岭闻言,将目光移到鸾夙面上,倒是看不出喜怒。鸾夙本人也毫不示弱,接话道:“咦?阁下此话怎讲?鸾夙岂敢称口齿伶俐了?”

  刘姓公子冷冷一笑:“方才姑娘当众说在下找碴,难道不是口齿伶俐?还是园中诸位都听错了?”

  鸾夙闻言,低眉做出沉思状,须臾,神色郑重地点头附和:“想是诸位都听错了,或是阁下多心了。”她端起婢女方才换上的茶盏,故意解释道,“适才鸾夙分明是诚心相敬阁下,又感于阁下体贴为鸾夙添茶,哪里说过阁下是找碴了?”

  刘姓公子没想到鸾夙竟会当众撇得干干净净,一时语塞,直气得胸前起伏不定,指着她大骂:“下贱女子,本公子岂会授你口舌?”

  他此话一出,周建岭便假惺惺地抬手阻止他,对鸾夙道:“还是我来做个和事佬吧。刘公子心直口快,无心冲撞,鸾夙姑娘莫怪。”

  心直口快?怕是有备而来吧!鸾夙心中如是想,面上只轻声叹道:“鸾夙有心以茶相敬,反招一场误会。唉!”最后一个“唉”字,她叹得极为哀婉动人,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刘姓公子见状,知道再纠缠此事自己绝对占不了上风,只好换了个法子:“也许方才在下误会姑娘了,这便与姑娘赔个不是。”言罢,他已抱拳行礼,又道,“从前听闻鸾夙姑娘色艺双绝,原来口才也佳。不知姑娘可赐教一二?”

  “愧不敢当,阁下请讲。”鸾夙以静制动。

  刘姓公子见她面色坦然,便想了片刻,指了指她手中的茶盏,道:“此事既以‘茶’而始,那便以‘茶’为题吧!还望姑娘作赋一篇。”

  园内诸人听闻此题,皆知他是有心为难。再看周建岭不动声色,已明白是国舅公子在后头撑腰,有意报复。如此一来,倒也无人敢为鸾夙说话,只有几人暗自怜香惜玉,心中不禁为她担忧。茶之一事,既非庙堂政务,又非风花雪月,如何能在片刻之内作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