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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绛唇珠袖(3)


  “歌也不错。”臣暄面色微变。

  鸾夙没有察觉他的不悦,仍旧追问:“比我挂牌之日所唱如何?”

  “清喉婉转,在你之上。”臣暄有心刺激她。

  鸾夙也不见生气,只道:“拂疏之歌,黎都第一。世子该赏。”

  臣暄点头,却不是赏赐,而是做了个挥退众人的手势,示意伶倌、乐师和舞娘统统退下。拂疏见状,不知自己当留当退,正犹豫间,臣暄已开口命道:“你也退下。”

  这话说得有些凌厉,不似他平日的态度语气。至此,鸾夙才终于看出他的薄怒,忙解释道:“我是一番好意……”

  “哦?愿闻其详。”臣暄声色低沉。

  鸾夙张了张口,正打算解释,此时却有人插了话:“世子,属下找遍整个闻香苑,也未能找到鸾夙姑娘。”

  声音是从鸾夙身后传来的,她闻言心中“咯噔”一声,连忙转身看去,恰好看见侍卫宋宇气喘吁吁地奔至花厅门口,面上毫不掩饰焦虑之色。鸾夙顿时明白过来臣暄为何而怒,一时间,她想要解释的话便卡在喉中,再也说不出来。

  此时宋宇也已经看见了鸾夙,再看臣暄面上的表情,便没敢多说话,又悄悄退了下去。

  鸾夙心虚地左顾右盼一番,见花厅里仅剩自己和臣暄两人,才吞吞吐吐地解释:“我暗中编排了新舞,独缺一人和歌,便想起了拂疏……欲歌舞相和,一曲惊人。”

  “的确惊人。”臣暄目色冷冽,反问道,“为你和歌也就罢了,你难道不知她此前还有一曲独唱?”

  话到此处,臣暄的面色已是越发阴沉,怒意再也控制不住,登时从座上站了起来,出语质问:“鸾夙,你在试探我?”

  鸾夙默不作声。

  臣暄见状心下了然,便冷笑一声,讽刺道:“夙夙还真是为本世子着想……原来你喜欢与姐妹共事一人。”

  这话说得露骨至极,鸾夙只觉很是难堪。她的确有心试探臣暄,却自问不至于换来这等不堪之言,心中一时大为光火:“诚如世子所言,我的确是为了您着想。您血气方刚,无处宣泄,当心患疾!”

  若是平日里,这等露骨之言鸾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但此刻她被臣暄欺辱,心中气不过,冲动之下便口不择言说了出来。

  果然,臣暄闻言脸色更冷,犹如森然湖泊冻了三尺寒霜。这一次,他连冷笑都懒怠给予,眼神透着彻骨的冰凉,拂袖走出隐寂楼花厅。

  自那日起,臣暄一连两日没在闻香苑露面,亦或者说,是没在鸾夙面前出现。闻香苑的姑娘们见风向有变,纷纷开始幸灾乐祸,都道镇国王世子对鸾夙的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又道她如今破了身,再无从前的矜贵身价。

  鸾夙对一切流言蜚语都充耳不闻,只在隐寂楼内苦思冥想。那日臣暄离开得突然,不待她反应已拂袖而去,可对方为何而怒?怒的又是什么?鸾夙自问须得仔细想想。

  她已独自想了两日,个中原因,她隐约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此时坠娘正坐在她的闺房之内,低低叹道:“是我指错了路。”

  鸾夙摇了摇头:“也是我想错了。我原本以为他独自在此,即便场面上是与我做戏,也需要一朵真正的解语花相伴。”

  “难道你不是解语花?”坠娘反问。

  “我吗?”鸾夙面露茫然之色,默然片刻,回道,“我应该不是。”

  “是你不想成为这朵解语花,才将世子推给别人。”坠娘幽幽再叹,“若不是我告诉你,拂疏才是我心中的第一人选,你也不会生出此计,惹世子生气。”

  鸾夙与坠娘担心之事却不一样,她并不怕臣暄生气,左右臣暄与她还有交易,早晚要回来。于是她如实回话:“我与您想的不是同一件事。”

  坠娘沉默良久,方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鸾夙闻言苦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坠姨却知?”

  坠娘点点头:“你不谙男女情事,又当局者迷,弄不清楚也是自然。我是过来人,旁观者清,自是看得清楚明白。”

  鸾夙撇了撇嘴:“求坠姨赐教。”

  坠娘却摇头拒绝:“我不能说,说出来只会徒增你的负担……而且,世子也不会让我说。”

  这话已经算是戳破臣暄的心思了!鸾夙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继而蹙眉喟叹:“我演不下去了。”

  “演不下去也得演!”坠娘立刻劝道,“这场戏如今已闹得全城皆知,你若眼下临阵脱逃,这近两月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旁的不说,你的名声已经丢了一半,外人都会说你拴不住世子的心。”

  听了这话,鸾夙更是忧愁,忍不住抱怨:“如今我真是进退两难!”

  “为何两难?你是怕世子以后纠缠你,还是你怕自己动了真情?”坠娘问得一针见血,煞是犀利。

  鸾夙一愣,连忙出言反驳:“不!我绝对不会假戏真做!”她这话是说给坠娘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坠娘见她如此激动,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鸾夙,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你做好本分就行了,不要胡思乱想。听我的话,快去向世子认个错吧。”

  岂知鸾夙倔强地摇头:“我不去!我本是一片好意,还特意编排了歌舞……如今我还恼他不知好歹呢!”

  “你怎么如此任性!”坠娘闻言直摇头。如今鸾夙这副模样,就像是和夫君置气的小媳妇。她苦恼之事分明已经有了答案,却固执地坚守自己的心,一味地自欺欺人。

  若是换成拂疏与臣暄配戏,何须自己如此操心?坠娘对鸾夙的脾气大感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再劝:“你若不去向世子认错,牵连的可是整个闻香苑!”

  “不去!要我在他面前软语认错,我做不到。”鸾夙仍旧坚持。

  “为何做不到?他可是堂堂世子,你又是什么身份?”坠娘大为不解。即便是寻常夫妻,妻子也该以夫为尊,鸾夙何至于不肯低头?

  鸾夙自己也在想着原因。也许是因为她自恃救过臣暄一命;也许是因为她骨子里天生的骄傲血统;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臣暄平日待她温和,教她失了分寸。

  鸾夙的神色变幻不定,时而迷茫,时而疑惑,时而负气。坠娘看在眼里,终是摇了摇头:“鸾夙,你可别乱了尊卑!”言罢,她便起身往屋外走,待走到门前,才转身再次提点道,“你难道不想为父报仇了?”

  不得不说,坠娘的最后那句话,正中鸾夙的痛处。是啊!她还要为父报仇呢!怎能因为一点小事就与臣暄闹翻?比起血海深仇,低个头认个错算什么?鸾夙转念又想起宋宇当时说的话,心知臣暄还是担心自己的,才让宋宇出去相寻。

  这般一想,她的心也软了几分。挣扎半晌,终于裁了一张素笺,提笔写下一段反省道歉之辞。写完之后,她自己细细读了一遍,又觉得姿态过低,落了下风,便将素笺揉成一团,再裁了一张,重新写过。

  如此反反复复写了三四回,鸾夙仍旧没能拿捏准言辞分寸。她斟酌良久,才下定决心,再次提笔写道:“语多难寄反无辞。”

  一句话,七个字,鸾夙自觉已经足够。她将信笺齐头齐尾叠好,放进信封之中,唤来宋宇嘱咐道:“务必亲自交到世子手中。”

  宋宇巴不得他二人和好如初,忙不迭应声收下信笺,往镇国王府邸送去。鸾夙百无聊赖地等了一日,才在晚膳之时等来了臣暄。

  那人手执信笺,没打招呼便走入她屋内,似笑非笑道:“你还能写出这样的话。”

  鸾夙按捺下欣喜,仔细想了想自己写的那七个字,自觉言简意赅、情辞适度,并无半分不妥。左右臣暄已经来了,看样子气也消了,鸾夙便低声问道:“你人都来了,应该不生气了吧?”

  臣暄见她如此乖顺,不禁笑了:“也不知道是谁,在信中说自己‘酒入愁肠、悔不当初’,还信誓旦旦说要‘从此一心追随,绝不再自作主张’……”

  “咦?这是谁说的?”鸾夙倒是疑惑了。

  “你说是谁?”臣暄反问她。

  鸾夙立刻摆手否认:“这可不是我说的!”

  “难道是我说的?”臣暄将手上的信笺递给她,“你自己看。”

  鸾夙接过信笺一看,其上字迹与她的如出一辙,写信之人也是站在她的立场所写。这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自责和歉疚之情跃然纸上,姿态放得极低。鸾夙已猜到是哪里出了岔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评价道:“仿得真像!情真意切,文采好极!”

  臣暄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开窍了,也有服软的时候,原来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那你原本在信中写了什么?”

  “七个字——‘语多难寄反无辞’。”

  臣暄在心中品了一遍,露出欣慰的笑意:“还不错。”

  三个字,把鸾夙呛得无话可说。

  臣暄见她一副受委屈的模样,又笑道:“受你一次救命之恩,便再也拿你没法子了。你还委屈什么,我可是气得一夜没睡好。”

  鸾夙闻言轻哼一声,反驳道:“你只知道生我的气,那日我跳舞十分卖力,也不见你夸一句,满心满眼皆是恼我。”

  她这样一说,倒让臣暄莫名地感到心情愉悦:“唔……那日的舞……看着还凑合。”

  “是你不懂欣赏!”

  “我怎么不懂欣赏了?不过就是洋河之中一尾金鱼游来游去。”

  “你再乱猜!”鸾夙气得咬牙切齿,直跺脚。

  臣暄见状终于朗声大笑,不住地点头道:“好,好,也让你受受气,咱们算是扯平了。”

  鸾夙看他笑得不可自抑,忍不住在他胸口捶了一拳,薄嗔道:“堂堂世子忒没风度,欺人太甚!”

  臣暄捂着胸口笑得更加开怀,半晌方道:“我逗你的。你那支舞跳得不错,我品出来了。”

  鸾夙哪里会信?遂道:“你诗词曲赋精通,琴棋书画精通,难道连舞也能看出好坏来?”

  臣暄悠悠一笑:“诗词曲赋略知一二,琴棋书画只品不精。至于舞吗……肤浅的能看,太深奥的也看不懂。”

  这是说她跳得肤浅了!鸾夙顿觉恼怒泄气。自己费心编排的舞被臣暄贬嗤,纵然知晓其中有几分打趣的意思,可她还是气不过。

  臣暄成功地在鸾夙面前扳回一局,也知道见好就收。他缓缓地走到案前,取过一张宣纸摆在桌上,用镇纸压好,对鸾夙招呼道:“过来磨墨。”

  鸾夙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桌案前,为臣暄做了“磨墨书童”。可伺候了半晌却不见他提笔,便忍不住催促道:“世子快写吧,我磨墨手酸。”

  臣暄无奈,这才一气呵成挥就了一首七言律诗。他自己审了一遍,又改动了一个字,才交由鸾夙,浅笑道:“你来拟个题。”

  鸾夙最头痛起题,好奇地接过宣纸细细读来:

  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来似烟雨拂花影,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世间从此无芬芳。[1]

  字迹清俊飘逸,便如臣暄其人。整首诗从头到尾只改动了一个字,是将“绛衣珠袖两寂寞”的“衣”字,改成了“唇”字。

  然而只是这一字之差,诗的感情已变得大不相同。改动后的这首诗,读起来令人齿间留香,更有无尽的遐想空间,仿佛能看到舞者的迤逦之姿,还有作诗之人的绵长情感。

  鸾夙惊叹于这分文采,心中满是动容。她抬首再看臣暄,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别具深意。

  “我的表字是‘存曜’。”臣暄忽然说了一句。

  鸾夙不解他为何要提起表字,便低头再读了一遍诗句,这才明白过来。只因这诗里有一句,将他们彼此的名字都写在了其中: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她是鸾夙,亦是凌芸。

  [1]注:“曜如羿射九日落”“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三句,取自唐代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