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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黑衣公子(1)


  黎都偏北,九月已是寒气料峭,鸾夙裹着披风尚觉瑟瑟发冷。然而这冷意究竟在身,还是在心?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方才拂疏曾言“今日早膳,世子曾夸赞拂疏这道‘翡翠芙蓉羹’做得好……”,这分明是说臣暄今早已在闻香苑,可他却临近晌午才来到隐寂楼,可见是有意为之。又或许,他昨晚就在闻香苑过的夜?

  鸾夙暗自微哂,自她六月初六挂牌至今,前后不过百日光景,没想到这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要走到尽头。

  从前雅妓拂疏献歌,在臣暄眼中不过是献媚手段;可如今拂疏接管了闻香苑,便成了臣暄的得力助手。今非昔比,自己与拂疏孰轻孰重,在镇国王世子心里亲疏立现。

  想到此处,鸾夙又是一阵自嘲。她快步走出闻香苑,一路向东而行,刚过了一个路口,又停下脚步转身回头——臣暄派来贴身保护她的宋宇一直跟在十步开外,面色严肃,谨守本分。

  鸾夙冷得将双手裹在披风之中,轻声道:“宋侍卫请回吧,我想独自走走。”

  “世子是担心姑娘的安危。”宋宇毫不犹豫地拒道。

  “今时不同往日,你该去保护拂疏。”鸾夙冷淡地噎了他一句,又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还有谁敢当街行凶不成?”

  宋宇只作没听见,低着头,脚下分毫不动。

  鸾夙也不再勉强,只叹了口气:“也罢,不过我今日不想看见镇国王府的人,劳烦宋侍卫藏得隐蔽些。”

  宋宇斟酌片刻,算是答应了,闪身后退两步,藏身到了暗处。

  眼不见为净,鸾夙这才转过身去继续东行。想是因为深秋时节,又过了晌午时候,路上行人并不太多。鸾夙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也不知走了多久,再回过神时,天色竟然已近黄昏,而她也走到了“原香寺”。

  说起皇城黎都的布局,城西乃是声色犬马之地,赌坊、青楼皆会聚于此,闻香苑便是城西的一处旖旎风景。而原香寺则在皇城东南,因着沾了一个“原”字,与皇室姓氏重字,故而便成了万般尊崇的寺院,地位仅次于北熙国寺。

  一“闻香”,一“原香”,两地皆是留香之处,内里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烟花柳巷,一个是佛门圣地。

  鸾夙抬首瞧着“原香寺”三个赤金大字,心中蓦然涌上万般哀戚。自然是哀戚的,此处的一草一木,她曾无比熟悉,因为这里正是凌府旧址。

  从前的相府是宦场宝地,多少人求入无门。可自从凌府一夕惨变之后,人人绕路而行,如避瘟疫。

  既是武威帝原歧下旨将凌府满门抄斩,这里自然算是朝中上下的不祥之地,原歧也清楚不能再将这块地赐给别的大臣,否则必惹君臣生隙。但凌府乃是城中难得的风水之地,倘若将这偌大的地方空置,不免可惜,更会徒惹闲言碎语。

  原歧曾将凌府旧址视为一块心病,最终还是国舅周会波献上良策,道是可将此处改建成一座寺院。原歧听后大为欢喜,待到寺院落成之日不仅亲口赐名“原香寺”,且还御笔题了匾额。因是沾了帝王之光,又经过七八年的香客虔拜,原香寺的香火也渐渐鼎盛起来。

  由于这个缘故,鸾夙从不来原香寺上香,每次出行都嘱咐车夫刻意避开此地,宁肯绕路。谁想事隔多年,她竟会不经意地走到原香寺,可见在她心底,从不曾忘却这一条归路。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鸾夙自问还没有勇气旧地重游。她本想转身就走,可整个人却好像陷入梦魇,伫立良久迈不开步子。一阵秋风瑟瑟而过,她不禁紧了紧披风,踌躇半晌,终是艰难地走进寺里。

  已近黄昏时分,香客稀少,寺内空有一种斑驳凄清之感。时隔多年,鸾夙发现相府的格局并未大动,唯有从前一座正厅被生生拔高,塑了佛像金身供奉其内,做了原香寺主殿。

  鸾夙在殿前黯然伫立,旧时人事一一涌上心头。父亲凌恪、管家江良、护院凌未、小江儿,还有聂沛涵……

  这曾是她的家!是她童年所有的温暖与欢乐!然而那滔天的哭喊、骇人的血光却宛如昨日,是她八年来不灭的噩梦!她的亲人,她的欢笑,她的童真,在此一夕葬送!

  想着想着,鸾夙渐觉双眸猩热,一腔悲愤在心头上下涌动,险些让她痛哭失声。可她不能哭!颊边蜿蜒的泪痕是父亲灵魂的嘱托,她还肩负重任,她必须忍着!

  “神佛面前,美人拭泪,此景妙哉。”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鸾夙的悲痛思绪。

  鸾夙只觉背脊一凉,伴着秋风拂拂打了个寒战。她循声望向来人,但见一位俊美公子身着黑色锦缎,正侧首站在殿前。如今明明是深秋时节,路人皆穿厚重衣衫,唯独这公子一袭锦缎单衣,瞧着甚是清凉飘逸。

  此等魅惑俊颜世无其二,任谁见过一次也不会轻易忘记。鸾夙立刻想起来,此人正是她在怡红阁后院救下臣暄时所偶遇的那位黑衣公子。

  半年没见,公子风采依然,就连服色也没有变化,从上至下漆黑如墨。鸾夙指着他讶然出声:“是你?”

  黑衣公子故意挑眉反问:“姑娘认得在下?”

  此问一出,鸾夙顿时语塞。是了,那日与他在怡红阁相遇时,夜色正浓,自己又是女扮男装。如今时隔半年,自己已换回女装,黑衣公子自然认不出来。

  想到此处,鸾夙有些尴尬:“抱歉,我……认错人了。”

  黑衣公子魅唇噙笑:“无妨,能被鸾夙姑娘认错,是在下之幸。”

  这一回轮到鸾夙挑眉:“公子认得我?”

  “‘南晗初,北鸾夙’。姑娘芳名,黎都城内无人不知。”黑衣公子浅笑而回。

  鸾夙闻言有片刻沉默,半晌才施施然行了一礼:“多谢公子抬举,鸾夙愧不敢当。”

  黑衣公子仍旧噙笑,又问:“时值深秋,姑娘怎的独自在此?不见镇国王世子相陪?”

  这话正正戳中鸾夙的心事,再加上她身处凌府旧址,睹物思人,不觉更加难受。她唯有收敛起情绪,勉强笑道:“原香寺香火鼎盛,我特来一观。”

  “哦?竟是观出了泪?”黑衣公子言语犀利,摆明不信她的敷衍之词。

  鸾夙这才认真正视来人,心道这黑衣公子徒有其表,却忒不懂礼数,竟对一个陌生女子言辞相问,毫不客气。如此一想,她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反问道:“那公子呢?为何在此?”

  黑衣公子也不隐瞒,言简意赅地道:“在下前来凭吊故人。”

  此话甫一听闻倒没什么,可细究起来却甚是不妥。黎都城内人人皆知,原香寺乃是凌府旧址,前来烧香拜佛是正常,但若是前来凭吊故人……不免引人误会。

  鸾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存了两分警惕之意,出口再问:“公子可是有亲友亡故,来此焚香祷告?”鸾夙以为,对方既用了“凭吊”二字,自然是在缅怀亡者。

  岂知黑衣公子却是否认:“在下的确是来凭吊亡故之人,但他与在下非亲非故,不能算作亲友吧。”他面露淡淡感慨之色,再叹,“北熙凌相风姿高洁,一生为民,深受朝野上下爱戴。在下年幼时曾闻凌相大名,此次前来黎都,顺便一瞻前人风采。”

  原来父亲惨死经年,还有人缅怀记挂,鸾夙亦是大为动容,忍不住道:“能受公子一赞,想来凌相地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她盯着黑衣公子的俊颜,想了想,再道:“我有一肺腑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黑衣公子颔首相请:“姑娘请讲。”

  鸾夙四顾看了看,见殿上无人,才低声说道:“凌府上下满门抄斩,乃是皇家旨意。公子即便有心瞻仰,也不应该当众说出,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了,恐怕会徒惹一场是非。”

  她自问这话说得情辞恳切,岂料黑衣公子听后却是一声冷笑:“皇家旨意?何为皇家?为何下旨?只怕凌相之死,大有蹊跷。”

  鸾夙震惊于这黑衣公子的愤恨之语,心中更加对他另眼相看。她自己与原歧有血海深仇,但也知戒急用忍,可这个不相干的年轻公子,怎的如此不知轻重?

  鸾夙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应再与他继续交谈下去。先不说自己如今尚且担着臣暄宠姬的名声,即便没有这层干系,她也担心与黑衣公子谈话愈深,愈会入雷池禁区,害人害己。

  可是,眼前这公子既然敬重父亲的品德与为人,鸾夙心中到底对他存了两分好感,于是出语再劝:“人言可畏,凌相便是死于莫须有的罪名……万望公子引以为戒,谨言慎行。”

  刚说完这句话,殿内恰有一阵秋风拂来,暮霭沉沉之际,有个小和尚进殿点了灯火。小和尚显然认识这位黑衣公子,因为他只询问鸾夙:“女施主可要留宿?敝寺不留女眷的。”

  鸾夙莞尔:“小师父误会了,我这就走了。”

  小和尚点点头,又说了句“抱歉”,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黑衣公子没再说过一句话,但从那小和尚对他的态度来看,鸾夙能猜到他身份不低。

  一种隐隐的危险感蓦然生出,鸾夙知道自己不能再逗留下去了,便看着对方的锦缎单衣,告辞道:“深秋寒重,未免着凉,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请恕我先行告辞了。”言罢,已福身行礼。

  黑衣公子并未接话,深深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张俊颜在落日下更显魅惑阴柔。鸾夙见他无话,转身便往阶下走去,刚走了两个台阶,又听他在身后幽幽相问:“鸾夙姑娘姓什么?”

  鸾夙莲步一顿,没有回头,看着院中似曾相识的凋零草木,呵出一口寒雾:“记不得了,好像姓江。”

  “在下姓南,家中行七。”黑衣公子自报家门。

  “多谢公子相告。”

  “多谢姑娘提点。”

  鸾夙低眉一笑,没有再说告别的话,垂眸数着足下台阶款步离去。桃红色的披风随着她的莲步摇曳轻摆,更衬得那背影窈窕娉婷。

  黑衣公子看着鸾夙渐行渐远,蓦然想起了半年前与她初见之景。上一次是在春寒料峭的青楼后院,这一次是在秋风瑟瑟的佛门圣地,不得不说,他们的两次偶遇,皆是有趣至极。

  空气中遗留下的香味如此熟悉,分明与半年前别无二致。黑衣公子正回忆着过往初遇,但见一人突然从暗处快步走出,恭谨地禀道:“殿下,方才一直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黑衣公子仿若未闻,依旧看着那个桃红色的影子,自言自语地笑道:“这女子是个妙人。”

  鸾夙回到闻香苑时,天色已然黑透,她呵气搓着手走进隐寂楼,瞧见臣暄仍在,不免有些意外。

  臣暄见她的披风下摆隐带湿意,便知她是长时间在外行走,沾染了秋色寒气。他转而再看鸾夙的表情,问道:“你去了原香寺?”

  这话是明知故问。鸾夙淡淡一笑:“宋侍卫还真是知无不言。”

  臣暄沉默片刻,又问:“你在寺里遇到了什么人?”

  “怎么?世子难道不让我和陌生人说话吗?”鸾夙语带不满。

  臣暄听到她说出“陌生人”三个字,不禁长舒一口气,语气也缓了几分,解释道:“我并非此意。但那人是敌非友,我希望你离他远一些。”

  这句话反倒引起了鸾夙的兴趣:“他是黎都的公卿子弟吗?”她口中问着,心中也回想起那黑衣公子的绝世风采,如此贵气天成,即便说他是序央宫里的皇太子,她也是信的。

  岂知臣暄否认了:“他不是黎都人。”一语带过,没有过多解释。

  鸾夙见他语焉不详,也不再多问,只回道:“世子放心,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我自有分寸。”

  话虽如此,可即便那黑衣公子是臣暄的对头,鸾夙也无法对他产生反感情绪。就凭他在原香寺缅怀父亲的一番心意,便已值得她肃然起敬。

  正想着,但听臣暄又道:“你将我的书册拿来。今日我乏了,想歇下了。”

  “在我这儿?”鸾夙很是惊讶。

  臣暄蹙眉:“你如今身子大好,已能步行穿越半个黎都城了,难道还要赶我走?”

  鸾夙一时语塞。是啊,她病了十余日,痊愈之后又见臣暄与拂疏亲近,两桩事情掺在一起,令她险些忘了,她与臣暄尚在戏中。

  鸾夙只得依言而行,将臣暄的书册从架上取下,奉至他手里,又道:“劳烦世子先行移步,我走了大半日,想要入浴。”

  臣暄见她言辞冷淡,也不多解释,只接过书册,点头道:“我先去拂疏那儿,你收拾妥当可命丫鬟去找我。”

  命丫鬟去拂疏那儿找他?!鸾夙差点笑出声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闻香苑众人以为,她在与拂疏争风吃醋吗?哪有把男人从另一个女人的香闺里请出来的道理?鸾夙只当是听了个笑话,面上淡淡一笑,将臣暄送出了隐寂楼。

  如此应付一番,又吩咐丫鬟去烧水,等到沐浴之事置备妥当时,夜已深沉。鸾夙兀自伏在浴桶边缘,任由热水轻拂全身,想起今日原香寺一行,她心中哀愁便挥散不去。

  想得越多,越是难受。鸾夙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将一头秀发高高绾起,开始沐浴。水温冷热适中,泡在其中异常舒服,也令她疲劳的身心渐渐舒缓,险些睡了过去。

  直至半炷香后,水温渐凉,鸾夙才自觉泡够了,有意起身出浴。岂知她刚刚支起一只手臂,房门却“吱呀”一声开启——有人走了进来,但没有出声。

  鸾夙心中暗自惊疑,屋外明明有丫鬟守着,自己又并未传唤,为何会有人擅自进来?她忙将支起的左臂收回浴桶之中,双手护在胸前,大声问道:“是谁?”

  话音刚落,一团黑影已经出现在了屏风之外,脚步又快又轻,落地无声。青楼之中最忌黑色,无论男女都穿得花枝招展,鸾夙恍然明白来者是个陌生男子,不禁惊呼起来:“你是谁?再不出声,我便喊人了。”

  可来人仍不作声,只徐徐迈步逼近。鸾夙眼睁睁瞧着那团黑影朝自己走来,心中大骇不已。终于,那黑色身影绕过屏风,露出半张俊颜看她,神情语态风流自成:“美人出浴,在下甚有眼福。”

  “是你?”鸾夙大感诧异,这不正是今日下午在原香寺见过的黑衣公子吗?她猛然想起自己尚在浴桶之中,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然而,这惊呼声只出口一半,她已感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按在了她的口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