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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王者相见(2)


  原歧见臣暄说起话来理直气壮,已对此事信了几分。再者周会波的小儿子睚眦必报,早已尽人皆知。若不是如今动不了周会波,他也容不下区区周家如此狂妄自大。这世间唯有帝王能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倘若臣子心狠手辣尚在帝王之上,那便留不得了。

  想到此处,原歧面色也缓了几分。但他并未让臣暄起身,而是从案上执起一本奏折,随手撂在臣暄面前:“这是你父王今早呈的折子,连同朕的寿礼一并送来,你自己瞧瞧吧!”

  臣暄面上做出好奇之意,将奏折从地上拾起来,打开仔细研读。他一面读着折子,一面变换着表情,一面听着原歧叹道:“你的风流韵事已传到了边关,你父王听后大发雷霆,上折子请求朕予以严惩。”

  臣暄此时已是双手颤抖,不自觉将奏折上的话读了出来:“犬子荒唐,不思进取,花天酒地,与人相争,上愧天家,下愧于民,祖宗颜面皆已丢尽。今微臣斗胆陈请,望圣上代臣履职,对犬子行径加以严惩。倘犬子一意孤行,不知悔改,微臣恳请将其罢黜封号,驱逐宗籍,纵臣家绝后,亦不认此子耳!”

  读到此处,臣暄的面色既痛苦又震惊:“父王竟欲将我逐出宗籍?!”

  原歧指了指他手中的奏折:“你接着往下读。”

  臣暄只得俯首再看奏折,继续读道:“微臣教子无方,老来弥恨,兵革之事,已无心力。解甲归田实乃所愿,望圣上念臣家世代忠良,成全微臣之请……”

  臣暄读罢,声音已愈见低沉,原歧这才又道:“你父王可不是胡乱说笑,已呈了奏折上来,想是心意已决。”

  臣暄佯作悔不当初,面上愧色渐重,险要痛哭流涕:“微臣不孝,惹得父王伤心至此,竟要解甲归田……”

  原歧见他声色愧疚,也故意叹道:“难怪你父王生气,他人在边城,不知情由,只道是你在黎都为非作歹、花天酒地。须知这谣言危害颇大,别人自然不会说是周家的错,只会说是你为了一个妓女闹得满城风雨。”

  臣暄闻言深深俯首,重重磕了个头:“君命不敢违,父命亦不可违。父王既已呈了折子,则无论圣上如何定夺,微臣都甘愿受罚,绝无二话。只求圣上念在我父王年事已高,免去对我父王的责罚,准了他的上表请辞。”

  臣暄语气由衷、面色诚恳,原歧心中也松懈了几分,道:“你这是什么话?朕让你看这奏折,是希望你懂得镇国王的一番苦心……你是臣家嫡传独子,若毁在一个妓女手里,你父王定然伤心不已。”

  原歧说着已走下丹墀,亲自将臣暄从地上扶起,再道:“你父王说的是气话,他怎么会舍得将你逐出宗籍?再者如今南熙蠢蠢欲动,这朝中尚寻不出能替代你父王之人,免不得还要他操劳一阵子。”

  原歧越说越是无奈,不禁叹了口气:“朝中良将后继无人,除却你父子二人,竟然找不出别的可意之选。朕还指望你日后能继承你父王的衣钵,为朕守住这一片江山。”

  原歧这番安慰之语说得到位之极,换作旁人听了定要上表决心,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回报君恩。臣暄在心底冷笑,面上也装出动容之色:“圣上恩典,微臣无以为报,唯有……”

  他的忠心尚未表达出口,原歧已摆手阻止道:“朕寿辰在即,不吉利的话不要说,没的败了朕的兴致。朕还是那句话,你不要为了个妓女与人相争,平白跌了身份,让人看轻。”

  臣暄惭愧受教:“今日得圣上提点,微臣知道该如何做了。”

  “哦?你打算怎么做?给那女子赎身吗?”原歧忍不住追问。

  “不!”臣暄一口否认,“诚如圣上所言,男子汉大丈夫不应为情爱所绊!流连花丛是可,但不能为一人沉迷。微臣欲渐渐疏远鸾夙,再瞧瞧各色名花,将这番心思淡了。”

  原歧闻言,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你早该这样想了,如今醒悟也不算晚。”

  言罢,他偏头一想,装作灵感突发,拍着额头大叫起来:“哎呀!你这么一说,朕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待朕过了五十大寿,便为你许一门亲事如何?届时你有了正妻管教,应该会老实些。”

  臣暄在心底嘲弄原歧演技太差,口中却连连道谢:“但凭圣上安排,微臣谢主隆恩!”

  君臣二人都对今日这出戏的效果十分满意,各自认为达到了预期目的。臣暄心里明白,过了今日,他与鸾夙之事便会在原歧心中告一段落,而原歧对他的防备也会降低几分。

  这个结果,正是他想要的。今日这一趟进宫,他自问没有白来。

  臣暄心中如是想着,又忽听原歧转了话题:“今日朕宣召你入宫,除了你父王的奏折之外,还有一事。”他顿了顿,续道,“如今朕大寿在即,南熙派来了贺寿使者。这使者身份贵重,宫中正缺一人招待,朕思来想去,唯有你与他年纪相仿,最为合适。”

  臣暄露出探究神色:“圣上五十大寿,来使的身份自然不会低。不知是南熙朝中哪位重臣?”

  “南熙所派之人,并非朝中重臣,而是皇家子弟……”原歧笑道,“他此刻正在序央宫中,你恰好陪朕去见见他吧,左右这些日子也少不得要你作陪。”

  原歧边说边示意太监引路,与臣暄一道往偏殿走去:“这位贺使你不仅认识,且还曾与他交过锋,乃是南熙骁勇善战的一位人物——统盛帝第七子,慕王聂沛涵。”“聂沛涵?!”臣暄故意惊呼出声,“统盛帝竟派了此人来为圣上贺寿,当真是居心叵测!”

  原歧闻言立刻顿步,蹙眉问道:“此话怎讲?”

  “圣上有所不知,聂沛涵此人年纪虽轻,却颇善兵法,每每与我父子二人沙场敌对,皆面覆一个罗刹面具,颇为骁勇。父王也是凭借数十年的带兵经验才能与之抗衡。微臣犹记父王曾言,此人将来的成就定然不可小觑,乃是南熙储位的有力争夺者。”

  臣暄露出颇为头疼的意思,再叹:“他的确是个棘手人物,统盛帝派他前来,必是存了向我北熙示威之意。焉知聂沛涵不会借此机会,入我北熙勘察军情?”

  听闻此言,原歧果真思虑半晌,才重新迈步而行,口中颇为谨慎地命道:“既然如此,你这几日更须多加留心,千万别让他钻了空子。”

  臣暄连忙抬步跟上,郑重点头:“微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能让他得了军中机密。”

  原歧这才稍感放心,面露安慰之色:“话虽如此,可他毕竟是南熙皇子,明里又是为了贺寿而来,咱们在面子上绝不能怠慢他。你年少气盛,在他面前更须小心再小心,能忍则忍,切不可妄动。”

  “圣上宽心,微臣自有分寸。”

  君臣二人边说边走入了序央宫的偏殿“呈君殿”,此处乃是北熙诸臣等候觐见原歧之处。以往原歧御驾亲临,每每皆是太监尖着嗓子呼喊一声,众臣才从座上起身相迎。然而今次原歧行至殿前,却远远望见一众南熙使者皆挺拔而立,并未落座,当中一位锦衣玉袍的男子身姿风峻,更显出众,正抬首瞧着殿内匾额。

  原歧见状步伐微顿,暗自赞叹南熙朝臣恭谨持礼。他正欲询问臣暄之意,后者恰好在他耳畔说道:“圣上,依微臣拙见,这些使者皆是军旅出身。”

  原歧不由得提高警惕,心道:“聂沛涵果然来者不善——恐怕贺寿是假,刺探军情是真。”如此一想,他也仔细打量起不远处的锦衣男子。

  这男子的动作极为简单,仅仅是负手而立,背对殿门。然单单只这一个背影,便已显露出卓尔不凡。蟒袍玉带衬着墨黑服色,深得令人想要一探究竟,却又偏偏探不到底。

  此人应该就是南熙七皇子聂沛涵了。原歧警惕地眯起双眼,随即,又换上一副大喜之色,挥手命令太监宣唤。

  伴随着一声“圣上驾到”,原歧已当先一步迈入殿内,边走边放声大笑:“诸事繁忙,怠慢了各位使者,还望恕罪!”

  那黑色锦衣的男子率先应声回首。绣金云纹的衣饰,蹙金祥纹的领口,贵重的衣料包裹着笔挺的身形,让他整个人便似一座巍峨的玉峰。他有一张令人见之不忘的魅惑俊颜,凤眼阴柔,浅淡的眸光里闪着浓烈的黑,深如幽潭。

  这样无双的气质直映眼帘,就像是一匹穿金绣银镶珠嵌玉的华贵锦缎,光艳逼人。然而这光这艳,却并不显得娘气,反而为其平添了几分凌厉气质。

  原歧被这黑衣男子的气质所惊艳,一时竟怔在原地。他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来回打量,最终落在其薄唇之上,只一瞬,便知道此人性情凉薄。

  黑衣男子坦然地接受打量,面上没有任何不悦,反而露出一抹魅笑,拱手见礼道:“南熙聂沛涵,奉敝上之命,特来恭贺圣上寿诞。”此言甫毕,他身后几名使者亦一一拱手,报上姓名身份。

  “原来是慕王啊!久仰久仰。”原歧收敛神思,朗声笑道,“多谢统盛帝美意,两国修好,朕心大慰。代朕向你父皇问好。”

  言罢,原歧又指了指身畔的臣暄,介绍道:“此乃我朝镇国王世子,臣暄。”

  聂沛涵噙笑问好:“世子久违。”

  臣暄有意在原歧面前做戏,便对聂沛涵拱手笑道:“以往兵戈相见,慕王皆以一罗刹面具覆于面上,今日甫见真容,竟是如此玉面郎君,实是令在下讶异万分,难怪难怪……”

  聂沛涵闻言笑容不变:“小王男儿之身,却生得一副阴柔面孔,平生多为此事所累,让世子见笑了。”

  这一南一北两位贵胄卓立人前,让整座偏殿顿时黯然失色。那些金贵的摆设,奢华的布置,金玉珠翠琉璃华盖,仿佛都变得一文不值起来。

  聂沛涵魅惑,是精致华贵的锦缎;臣暄温润,是精雕细琢的美玉。一柔一刚,一南一北,男子的两种极致之美在他们身上浑然天成,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

  此情此景,莫说殿内旁人,就连原歧也是啧啧惊叹。聂沛涵与臣暄,这两人分开来看,只是两位气宇轩昂、气质无双的贵公子。然而当两人站在一处,却刹那间产生了一种风起云涌之感,仿佛是两条风云际会的蛟龙,傲视着天地万物。

  原歧心头蓦地跳出四个大字——王者相见。

  这个无稽的想法令他心头猛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起了杀意。然而他又立刻冷静下来,嘲笑自己太过多虑。莫说臣暄只是个流连花丛的风流浪子,就是聂沛涵,也未必能从众多兄弟之中脱颖而出,夺得南熙龙座!

  原歧告诫自己不能失态,多年的腥风血雨和帝王阅历让他瞬间平复了心境,挥退了那些胡思乱想。他再次换上和颜悦色的笑容,右臂一摆,指着殿内一排椅子道:“诸位使者远道而来,甚是辛苦,先入席吧!”

  南熙众人也不客气,各自依言落了座。紧接着,一众宫婢鱼贯而入,将酒菜一一摆上。

  聂沛涵身形坐定,指了指摆在殿上的两个箱子,笑道:“敝上略表心意,望圣上笑纳。”

  原歧注意到聂沛涵并未称呼南熙统盛帝为“我父皇”,而是恭称“敝上”,语态甚是严谨,不由得再对他提防三分。

  原歧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笑道:“今次慕王前来黎都,可要多住几日,也让朕一尽地主之谊。”他抬手指向臣暄,再笑,“慕王有所不知,镇国王世子不但文武双全,吃喝玩乐更是在行。恰巧你二人年纪相仿,朕便命他作陪,引慕王在黎都逛一逛吧!”

  聂沛涵微微颔首回礼:“如此甚好。谢过圣上。”言罢,他再看向对面的臣暄,刻意语带讽刺,“小王一入北熙边关,便一路听闻世子之名,尤其那句‘绛唇珠袖两寂寞’更是耳熟能详……倘若能得世子相陪,想必定然不虚此行。”

  臣暄额上青筋一跳,先看了原歧一眼,才又朗声笑道:“在下这些不堪之事竟已传到了慕王耳中,实在惭愧,惭愧……”

  “小王别无他意,反倒羡慕世子逍遥自在。”聂沛涵笑容绝世,邪魅回道,“英雄美人,自然相配。小王私心里也很好奇,鸾夙姑娘究竟是何等美人,竟能惹得世子倾心?”

  臣暄只得轻咳一声:“蒲柳之姿,岂能入得慕王眼中。”

  “世子这话不免有谦逊之嫌,仅是那首字字珠玑的七言律诗,已让小王对鸾夙姑娘的舞姿向往不已。还有那番‘茶事九篇’之论如此新颖奇特,小王从前更是闻所未闻。单凭这两件事,足可见鸾夙姑娘蕙质兰心,又岂会如世子所言,仅是蒲柳之姿?”

  聂沛涵面上仍旧噙笑,语气却已变得咄咄逼人:“‘南晗初,北鸾夙’,小王在南熙曾惊艳于晗初才貌,只怕鸾夙姑娘更在其上。若有幸得以一睹芳容,此来北熙应是无憾矣。”

  臣暄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只好再咳两声,颇为尴尬地回道:“慕王言重了。世人之论难免夸大其词,平心而论,鸾夙的才貌不过中上之姿。”

  “是吗?”聂沛涵面上流露出三分失望,遗憾地叹道,“世子竟然如此藏美,不肯让鸾夙姑娘示于人前,也罢,小王便不再强人所难了。”

  怎么这两人刚一见面,就争风吃醋较上劲了?原歧心中疑惑不已,又不能看着场面失控,只好亲自出马。他没再给臣暄开口的机会,自行接过聂沛涵的话茬,笑道:“慕王何出此言?诸位使者远道而来为朕贺寿,这一小小心愿又岂能不偿?朕只怕慕王笑话,说我堂堂北熙,竟让一个青楼女子出来招待贵客,有失礼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小王眼中,女人只分美与不美,不分高低贵贱。小王先谢过圣上成全。”聂沛涵立时揽袖举杯,先发制人,一饮而尽。

  这是不给臣暄留任何退路了!南熙慕王的酒已喝下,倘若他堂堂镇国王世子再推拒此事,难免落人闲话,让人指责他无礼小气。

  臣暄故作几分莫名神色,看在旁人眼中,似是不舍,又似愤懑,更似无奈与不甘。他颇为失意地举起酒杯,对着原歧与南熙众使者道:“能得慕王青眼,是鸾夙的福气。在下这便命她悉心编排歌舞,彩衣新曲以娱贵客。”言罢,他也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