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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话说这一年满天云因减少了租地,把精力放在精耕细作上,能关水的田都做了冬水田,头年那些谷草,都来埋在冬水田里,又将牛吃过的剩草也担到田里埋上,还铲了一些草皮下田;入冬之前,就把田造了一道,第二年‘九九’刚过,天云就造田了;栽秧前又造一道,做到了四犁四耙。又将田坎挖来点小麦,以补干田的不足。因为冬水田做起来最是省工,天云就有时间去经营那些土;家里喂了一头母猪、四个大架子猪,加上牛粪,肥料充足,连红苕都淋了两道粪。又逢风调雨顺,真正得了个大丰收。谷子都收了三十几石,小春的葫豆、麦子、菀豆;大春的苞谷、高粮、黄豆、饭豆、绿豆、红苕,多得不计其数。那时粮食这东西不值钱,从来就没听说用称去称。就是打发那些个要粮不要饭的叫花子,也是拿印子给他挖半升去。天云因为是定租,也不等老板的人来,就开斗挞谷了。将好的谷子晒干了装在大黄桶、小黄桶、柜子里,怕老板来看倒眼红。其余的用围席围在堂屋。老板来时,谷子都挞完了。唐老板得了足足的一十八石黄谷,一悉卖了,高高兴兴的走了。天云交完了租,一切外事已定。算计一下,也还有将近十七八石黄谷,与分租相比,净盈了小春大春的粮食,是不会得饿饭了。

于是把谷子拿两石来擂了,担到单大老爷的碾子去碾熟,装了满满一大柜子,慢慢吃。又把田边土边的柏树砍了几根,把房子翻修了一次。诸事停当。天云感到终于轻松了,不用去担卖煤炭了,今年还可以杀个猪过年。他感到又恢复了庄稼人的元气。天云所谓的庄稼人,是专指的‘种田人家’,这种田人家有三个条件:一是要有种田的技术,二是要有种田的‘行头’,三是还要有相应的押佃银子。种田技术其实也很简单,主要就是犁田、打耙、栽秧、挞谷。这‘行头’嘛,主要的是牛,犁头、耙子、挞斗之类的主要农具;押佃银子呢至少也要三十石谷的押佃钱,少了不好租,多多亦善。没有技术,就只能搭倒别人租点土来种;行话叫做‘种土人’。种点土,打点杂工,拉扯过日。只有技术,没有行头,也没有钱,老道的那就只好去谋长工做。一个全挂子(甚么农活都做得来)一年的工钱一般是一石五斗米至两石米,吃住都是老板提供,这种人一般都为老板操持整个农务,如果老板有多个长工,那他就是工头。一般长工一年则只有一石至一石二斗米。妇女呢可以去‘帮大娘’,能干的为老板操持整个家务,工钱一般一年三到五斗米;一般的‘大娘’则只有一到三斗米,甚至‘打饭平伙’。又无技术又无本钱,或者虽有点技术却又好吃懒做,这种人根据其本身的素养,或抢、或偷、或讨口。又有一等生长在栽田种土人家而天生聪慧的人,从小虽得不到应有的教育,但父母管教却很严厉;本人又不干心一辈子当‘黄泥巴脚干’,于是便去学点手工艺,三到五年出师,便以此为业。像石匠、木匠、铁匠、割猪匠之类,父母花一笔可观的学徒费。像孔德民那样的‘裁缝’,或是走家窜户的中草药医生,那学徒费又要高得多,要富实一些的人家才学得起。

总之这乡间人们生存的圈圈就只有这些。像说满天云,这一年若是不把庄稼扭转过来,那他就只能去租种点土,儿子们就只有去‘帮人’了。即是天云已喘过气来,他也不得不考虑儿子们的将来。于是天云又决心来教子女‘读书’。世说这‘穷有好时’,满天云却三代都只是个种田人家。不过他的‘家学’却是代代相传。满天云学到‘中佣’,只是理解却不怎样,但字写得还不错。大儿子满天万把父亲所学的全都学了,可惜被抓了壮丁。天云又搬出他那个世代相传的樟木书箱,拿出几本厚厚的手抄的《三字经》、《百家姓》、《增广》、《幼学》、《千字文》、《声律》、《女儿经》。这些都是他爷爷、父亲和他自己手抄的小楷杰作。那线装石印的原著,也不知裱了多少次,也是厚厚一本本的,却舍不得拿来用;还有一本家谱,也装在里面,看以后几个儿子谁能学得出来,就把这个书箱传给谁。

天云将摆在堂屋那张方桌作为课桌,把这些书装在一个竹篮子里,放在桌上,以便孩子们自己取看。宵了夜,他把四个子女招集起来,母亲也拿着针线来陪坐。在桐油灯下,他给孩子们讲了读书的重要性,也无非是《三字经》上那些话他自己的理解。他又把那些手抄本一套套的拿出来,说哪套是祖祖抄的;哪套是爷爷抄的;哪套是他自己抄的。他严肃的说:“你祖祖、爷爷、都没上过学堂,我也没上过。都是‘父传子’。你们看你爷爷祖祖的字写得好好!读书写字要靠各人自己刻苦:一个字一个字的认倒,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会。‘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你认得到一万个字,就算你行了。我们庄稼人,没有钱,上不起学堂,就靠自己学,你们不光把我这几个字淘完就了事,人家学问高的你们要肯问,不要碍口拾羞的;像孔德民、王荣光,学问都很高,也可以问。你们应该学得比我们一辈更好。从今晚起,你们每天给我学一篇、背一篇、写一篇。”天宇、天云《三字经》前两年就背得,分咐先去读几遍再来背;这里天云先教天原、天秀读‘人之初’。这天原今年十五岁多了,《三字经》不知都教了几多遍了,他却一篇也背不过去,老汉越是发火,他越是背不得,急得额上汗珠直冒。不过他还好点,老汉教他还能读,只是记不到。天秀更不行,老汉教,她连读都不能读,叫她读,她就哭。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天云没办法,只得作罢。其实天云以前虽是读得背得,理解的却很少,有些句子和自己在生活中理解的事物同音近音的,他就按照理解的事物去理解,而与书上的意思是牛头不对马嘴的。留在他的记忆中的是‘人指粗,信本扇,信相镜,席相远,狗不叫,信奶牵……稻梁熟,麦所接;马牛羊,鸡全死……’其他那些,他只能背,却蒙蒙不知所云。不过今天来读,他已觉得蒙蒙中又清晰了许多,特别是刚才父亲讲那‘一而十,十而百’的道理,那一句他已全懂了。俗话说‘事隔三日,聒目相侍’,自搬家以来将近两年,翻坎坎天云就要满七岁了,两年多的生活的摔打,使得天云对圈圈以内和周围的人世间的东西已然了如指掌:人们的七情六欲、喜恕哀乐;各种语言,好话孬话,骂人的话;吃欺头,占起手,开玩笑,可以说出几十个不同样;男女之间的那种事,眼眨眉毛动是个啥意思,他也能领会出来;庄稼上的各种作物,何时种何时收,中间需要做些啥耕耘,施些啥肥;割草知道那些草牛能吃、肯吃,那些草牛不吃或有毒,一年四季,那季割甚么草,到那去割。像甚么乱子草、稗子草、香香草、铁线草、猫儿草、咸咪草、阳雀草、茅草、麦麦冬、地瓜藤……这些都是牛肯吃的草;还有那牛不肯吃的草的儿歌也能唱:‘巴二山,老茅草,牛不吃,烧火烤;烧不燃,撬下田,泡不烂,捞起来。’打猪草晓得那些草猪肯吃:像甚么花苦猫、黄狗头、鹅儿肠、称托草、鱼鳅串、则二根、水芋禾、野麻豌、牛舌条、鸡舌条……这些都是猪肯吃的草;树木知道甚么树作啥用:像桐子树,不可少,桐木是挖水瓢的最好材料,桐子熬油可点灯,油渣是最好的肥料,桐子壳烧灰包皮蛋最好;做犁头、挞斗、扁担、做桌子、做柜子、房梁房柱离不了柏树,柏木耐腐不遭白蚁蛀;松树杉树长得快,木质轻,做水桶、粪桶、脸盆脚盆最好使,但不能做房屋梁柱,最容易遭白蚁蛀;青杠树生命力最强,年年砍,年年发,发得多,长得快,木质硬,做锄杷,做柴烧,‘离了青杠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竹子最是少不了的;席子、箩筐,背篓、花篮、挡席、围席、披箕、稍箕、筛子、锅盖、蒸笼、捆绑用的篾条……等等器具,嫩竹还可以做竹麻,做成腊蔑绞牛鼻索,耕田用的牵索。

认得的鸟有鸦雀(喜雀)、老哇(乌鸦)、燕子、岩燕、黄桷鹞(山鹰)、穿山鹞(雀鹰)、鬼顶锅(猫头鹰)、阳雀(杜鹃)、山喳(一种红嘴长尾形似喜鹊比喜鹊体大尾长的鸟)、梁山伯祝英台(一种非常漂亮的长尾鸟,雄的白色,雌的绿花色)、黄金鸟(黄鹂)、乌金鸟(形状大小与黄鹂一致,黑色。飞行时现白翅)、啄木官、斑鸠、画眉、八哥、麻雀、点水雀、口袋雀、雁鹅、青庄(露丝)、白鹤、野鸭、野鸡、秧鸡、鸫鸡、地麻啄……认得的蛇虫有:无毒蛇有山棱子(乌稍蛇)、菜花蛇;有毒蛇有烂草蛇、青头彪、铧头尖、锅铲头;四脚蛇(蜥蜴)不咬人吓人。被蜇过的毒虫有:蛇蚂蚁、恶辣子、八角丁、瓦蜷(生长在瓦上的一种有毒的毛虫)、长脚蜂、马蜂、牛角蜂;玩过的虫有丁丁猫(蜻蜓)、叽嘎子(蝉)、千担公(一种草蜢子,捉住它的两个大脚它挣扎就像磕头)、黄蚂蚁。吃过的虫有竹子虫(一种吃竹汁的硬壳虫,烧熟后很香),流尿狗(螳螂卵)。着凉生病晓得发汗的草药紫苏、荆芥、鸡屎藤(银花)、车前草……等等,等等不能尽叙。总之这乡下的知识已经进入他的内存,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已经启蒙了。这时来读书,他已不再是听音死背了,他已经晓得去追寻是什么意思了。天云把那《三字经》唱了几遍,觉得许多东西茫茫然不知所云。于是天云要求父亲讲解一遍。天云见儿子肯学肯问,也很高兴,他就按照祖传的理解讲了一遍:“人生下来,本性本来是好的,和习性坏的人在一起,就学坏了;和习性好的人在一起,就会学得更好。所以你们不要去和坏的人在一起,那是会学坏的,所以有‘岳母三择邻’的故事。如果不教育,本性就会起变化。生养你们不教育,是我当父亲的过错,教书要求不严格,是当老师的懒惰。教你们不好好学,对你们自己没有好处,小的时候不学习,长大了没有用处,就像美玉不去打磨就不能成为玉器一样,人不读书,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呃,爸,‘性相近,习相远’这句我还没懂倒,是啷们个意思哟?”天云像耍黄狮蚂蚁一样,喜欢观察入微,想知道每个字的意思。

“老子才给你讲了呢,你耳朵去打蚊子去了哇?不是跟你说‘和习性坏的人相近,习性就会学坏,和习性好的人相近,习性就会学好’吗?”天云摆出‘老师’的架子给拾天云。

“那像你那么说就该是‘性相近,习相近’罗,啷们书上是说的‘性相近,习相远’呢?”天云进一步问到入微处。

天云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天云这样问。若是这样问来,这《三字经》多半天云讲不了。那《三字经》虽是村书,文字不多,内容却包罗万象。作为庄稼人,只是把那教子之方、学习之道、礼仪廉耻、长幼孝弟、三才三光、三纲三常、四方四时、五行五常、六谷六畜、七情八音、九族十义细细的讲解知会,就能‘成家立业’,在自已的那个‘圈圈’里享受天年。天云讲的和能讲的,也只有这些。至于诗书六经、才子佳人、三皇五帝、帝王将相、朝代兴衰这些东西,对于农家人来说,只有在冬天的落雨天无法做事时在家烧疙瘩火烤时作为吹点模模糊糊的、神神秘秘的、一知半解的、有头无尾的、添油加醋的空龙门阵的话题,才显得有点作用,除此之外,一点没有用处。读它只不过是‘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而已。而‘语法、句法’这些东西,更是不粘边。这些书,天云祖祖辈辈都没有整伸展过,要叫他逐字逐句的讲是甚么意思,他哪里讲得出来?于是天云就拿出父亲的威严,骂道:

“老子啷们给你讲的,你就好好记住,以后啷们去为人。书上的字是啷们读的、啷们写的,要认得到,写得起,搬得倒家。不要在这高底认得倒,掉个地方就认不倒了。至于那书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哞,你去问弄多做啥子?没学趴就想学走!”

“把那些字认倒起有啥用呢?”天云感觉得道理有点不啥明白,心里有点不服,咕噜了一句。

“有啥用”?天云一时想把那用处说清楚,可他说不清楚。又不能在儿子面前丢面子,一时灵机一动:“‘有啥用’啷们写?你在书上找找看?”天云在书上一找,说:

“‘有’字有十五处,‘啥’字‘用’字一个也没有。”

“‘有啥用?’这三个字你就能认得到写得起一个,字你就认得到写得起三分之一了。再读点书,你说的话就能写得起完了。就有这个‘用’就行了,你还想要啥子‘用’?”天云显出不容争辨的神色。

“啊。那你教我《百家姓》嘛,‘人之初’我已背得到了。”天云觉得父亲说的也是个道理。虽然那《三字经》中那些话、那些故事自已几乎全然不知、全然不懂,但是如果按照父亲说的那个用处来看,确确实实有用。像说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记数就可以全部写得起了。父母兄弟师长亲友;天地人日月星;春夏秋冬东西南北……在生活中经常见经常说自己懂得起的到真也不少。他感到这读书真还有趣。特别是小孃孃说他姓‘满’《百家姓》中都没有,到底有没有?还有使他难忘的燕子妹妹,她说她姓‘燕’,是‘燕子’的‘燕’,这燕子他倒很熟悉,堂屋门口做了两个燕子窝,每年都有燕子来住。人和鸟同姓,这《百家姓》上有没有呢?他急于想知道。所以他要求父亲教他《百家姓》。

“你把《三字经》读熟背熟写熟就不得了了,莫贪多嚼不烂罗。”天云见儿子读书心切,心里高兴,激励说。

“我已经背熟了,就是写不起,以后慢慢写嘛;你先教嘛!”天云极力要求。

于是天云唱教《百家姓》,天云也就跟着唱:“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云教到‘姚邵湛汪’就停下来,叫翻到第一页重教。天云没有读到‘满’姓和‘燕’姓,就要父亲继续往下教,天云又骂他贪多嚼不烂,他只得说:

“啷们《百家姓》上没有我们‘满’姓呢?”

“胡说。满姓还在后头。”

“那就教到满姓为止嘛。”

天云只得又教。原来‘边扈燕冀’、‘都耿满弘’这燕姓满姓《百家姓》上都有。天云感到很满足。这作书的也扯谎,说是百家姓,这书上哪里才只一百家?百家以内是莫得姓满的。小孃孃一定是没把《百家姓》读完,等我明天去说她一顿。天云想。

天云挖完冬土,就下山砍柴。寨子后面从松树逵到竹水塘三里长的岩边,都是天云租地内的山林。长满了松树、柏树、青杠树和各种杂木荆棘。松柏修枝、大青杠树将枝、颠全部砍完,地青杠、黄荆杂树全部砍掉,侍明年好发。天云他们冬天割草也爱穿山林,父亲和天原砍柴,他们也跟着到山里割草,割那山岩上的茅草、蓑衣茅、巴茅之类的草。天云也喜欢砍柴,他不像天云,把那些地青杠都砍完,而是每一窝留一根健壮的整好枝,明年就会长小碗口哪么大,以后再来看见自己蓄的树子长大了,心里面就有莫名的快感。他喜欢爬树,那些松树柏树,天云老了爬不上去,他就爬上去修枝。他将天云捆柴的棕绳拴在腰杆上,将弯刀别在腰间,像猴子一样就爬上去了,到了树颠,他把腰上的棕绳再拴在树杆上,做保险绳。天云就在下面教:

“眼睛莫朝下看,下看怕眩。先在枝的下面砍两刀,再砍上面,枝断不伤树杆。”

天原和天宇都不敢去爬那些高大的松树柏树,于是天云又得色,鼓着勇气把那些多年未修枝的高树都修了一回枝,多爬得几根树来,反倒操作自如,一点也不觉得怕了。山林才砍不到一半,寨后石坝里已棚了很大一堆了,加上粮食壳杆,来年的烧的已不成问题了,于是天云用谷草将柴堆封顶,堆着慢慢烧。又去打了十几个松树、柏树疙头,预备过年烧火烤。松柏都是不发树,不论大小,只要砍了。它的疙头就死了,疙头打来,放干了水汽就好烧。

光阴慢度,寒冬早到。水雪天气,最是寒冷。天云杀了年猪,将肉腌了,挂在火炉上,烧起疙头火,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婆婆也把草鞋马搬到火炉边,背向火炉,夹着灰笼,不紧不慢的打她的草鞋;母亲和天秀在积麻;这个天气,牛就只能吃谷草,猪吃苕糠(红苕藤、叶晒干后打成的糠),不必去割草打猪草,天云天宇也就无事,坐着烤火耍火。天云闲着无事,自然想到吃上。于是他就分付叫把那猪脚杆拿一个来炖点罗卜来吃。

“寨子后头土的罗卜都是红罗卜,要到大干田坎去扯。”母亲说。

“去扯一背回来嘛。”

“弄个落雪兮兮的啷个去扯嘛?”母亲显然不想打麻烦,她安排的今天就吃酸青菜和咸菜。

“日妈做出来了吃都弄个艰难!”天云不高兴的骂了一句。

像这种事情,天云是不得去做的,天原一向是跟父亲一块做事,在家以‘大人’自居,除了担水之外,其余的家务事他是理所当然不做的。母亲是缠了脚的小脚女人,落雨天没法出门;父亲骂语所指,显然是天秀、天宇、天云了。天云想:父亲没有点名,如果都不主动去,也可能算了,可是父亲显然不高兴;如果父亲要点名叫去,肯定要点到姐姐天秀。天云不愿姐姐去受那个冻,因为姐姐手脚上的冻疮都破皮了,自己虽然手脚都长了冻疮,可都还没破皮,不如自己主动去,也讨个大人欢喜。于是天云说:

“我去扯。”

“还是老么急跳、有用。”果然天云高兴的笑了。天云一高兴,就把那四个猪脚都拿下来,亲自动手在火炉上烧。母亲也就丢下积麻去把灶门上挂的那个大鼎锅洗干净了挂在火炉上烧水。

出门去扯点罗卜之所以艰难,是因为那时没有胶鞋,必须得打光脚板去。天云脱了鞋,离开了温暖的火炉边,穿上棕背围,背起背篓,戴上斗笠,鼓着勇气,踏入风雨雪中。那寒风吹来,割得脸耳发痛;脚下雨雪水扎骨头,心似乎在缩小。天云将两手插入袖筒,抱住胸口,缩着头,蹒跚而行。从黄桷堡下去过崃垭田,那崃垭口的风吹得他浑身冰冷,清鼻子长流。他只得鼓鼓劲,加快脚步,一悉跑过崃垭田,在堰沟湾下面大干田坎上,扯了满满一背。那脚手冷木了,反而不觉得冷。于是他索性在崃垭田角角将罗卜洗了,才准备回去。就在这时,只见从堰沟湾那边过来一个‘叫化子’,那人衣衫褴褛,形容枯稿;拄根木棍,蹒跚而来。及至到了面前,那人站着注视天云。天云举眼看那人时,只见那人头戴一顶破灰棉帽,一张面黄肌瘦的面孔上长着满嘴的长胡子;一件灰棉衣、一条灰棉裤都是反穿着;腰间捆着一根草绳,脚上穿一双烂胶鞋,也绑满了草绳。浑身都是泥巴、污垢,已看不出来衣物的本色。天云以为他要罗卜吃呢,望着他等他开腔。

“老幺!你是老幺!”

“你是……?”

“我是你大哥哎!”

“啊……”天云也吃了一惊。大哥天万,在他的脑壳里内存不多,小的时候,大哥在外面读书,学‘打’,不常在家,后来被抓了壮丁时,他才四岁。也有几个印象深的镜头,像大哥把他用来练功,他将手平伸出来,让天云在手腕上打秋千。在天云心目中,大哥是一个矮笃笃的汉子。如今站在面前的,竟然是个‘风车架架’!他那里认得到。天万扑向天云,激动得想抱抱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天云赶紧把他扶住。他又想邦天云背罗卜,可是他已没有力量将那背罗卜提起来。天云说:

“还是让我来背,走,快点回去烤火,我们烧的疙头火;爸爸说少午吃罗卜炖猪脚杆。”

于是兄弟俩一前一后踉跄在风雪中。

刚到门口,天云就喊:

“快来接一下,大哥回来了!”

“老四,去跟他接一下。回来了就回来了嘛,称啥大哥?没大没小的。”天云以为是叫把背的罗卜接一下,急忙叫天宇去接,并嗔骂了天云一句。

“真的大哥回来了呢,你们看这是谁?”说着兄弟俩已进了灶屋。

天宇来给天云接罗卜,看见天万在后头,他一眼就认出了天万。

“老实大哥回来了!”天宇惊喜地喊。

一家人除了婆婆停止了打草鞋坐在草鞋马上望着外面没动外,其余的人都离开火炉跑出来,把天万扶到火炉边。天万已是浑身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原来他的冷摆子又发了,冷得几乎要扑到火上了。母亲看见他那个样子就一托哭起;天云看见也感到眼眶发热鼻孔发酸。天云来不及问他是啷个回来的,先问他得了什么病,那里不舒服?天万说他拉肚子,打摆子,已经搞了二十几天了。近处没有医生,只有木林场才有,落雪天医生也不得出诊,只有搞单方治疗。首先得把拉肚子治倒,于是天云教把大蒜拨半碗来,用青菜叶子包起,放在火炉里烧熟;又叫将柴灶里的灶心土掇一块来烧红淬一碗水;老姜、红糖和大蒜一起熬了一碗,天万是饿痨了的人,也不管它好吃不好吃,一悉就将它吃了下去。才说到床上去睡,但见他满身满头都是虱子,天云只得叫烧水,一面给天万剃了头,略略的抹洗了一下,换了内衣,就弄到床上去睡。因为没有多的棉衣棉裤,又烧了一大锅开水,把那破军棉衣棉裤上的虱子烫死,洗了,烤干补起才穿。一家人忙到半下午,才收拾停当。好道鼎锅里的猪脚杆早已炖得离骨了,又将罗卜倒下去,整了满满一大锅;这里母亲又在铁锅里煮了点红苕闷锅饭,天云觉得十分香美,很吃了几碗。天万也坐在床上吃了两碗,说还要吃时,天云就说不要他吃了。说是饿了那么久,又在拉肚子,吃多了受不了。

农家人在这个天,就只吃两吨。母亲一边吃饭,一边就煮猪食;天云吃了饭,就去喂牛水、打整牛圈,加足谷草。于是天也就黑了。天云也觉得一天的事情做完了,心安理得的打点睡觉。因为天万回来了,一家人早早的夹着篾灰笼上床,在床上才慢慢的问天万是怎样回来的?

原来天万在乡队副罗中汉那里学徒弟,被殷保长卖了壮丁,到了刘湘的队伍。这一次他所在的连队拉出去打仗,因他拉痢疾、打摆子,未上前线,就留在饮事班,结果连队全军复没,饮事班的人也就各自逃走了。他也就从乡间小路一路讨饭回来,走了二十多天。在甚么地方?他也搞不清楚。说是在什么‘大宁’山。天云说:

“回来了就好了,就在屋里慢慢将息,莫要出去。明天去扯点奶浆草、瓜子草、马思汉、野棉花来熬给他吃。”

“这是啥子天了?马思汉(马齿苋)、奶浆草、瓜子草怕不好找呵?”母亲说。

“找得倒,我割草还看倒的,在那些避风的地方,还有没死的。”天云说。

“那明天你就去扯吧,死了的也要得。”天云说。

一夜无话。

话说天云果然找到了这些草药,天万吃了几天,居然痢疾也不拉了,疟疾也不发了。破军棉衣棉裤也烤干补好了,于是天万起来,无事就和天云他们一路去割草。天云用镰刀割,割的速度慢,浅草割不起来,还容易割到手,自从割草以来,左手上已经有好几个伤疤了。天万用泼镰刀铲,无论草深草浅都好割,速度快,又不容易割到手。天云看着眼馋,就要天万教他。于是天万边割就边讲:

“你开始两下过割或者铲慢一点,左手不是去握草,而是去‘抓’草,五个手指抓住草颠颠;当第二刀铲下来时,你左手同时向上一提,新铲脱的草就被压在你左手抓的草下;当右手的刀栳起来时,左手指伸开又一抓,又抓了新铲脱的草颠颠。不一定都要抓倒完,抓倒好多算好多,草与草互相卡着,不会掉的。这样,随着草的增多,左手指离地的距离就越高,手指又翁在草里头,啷个得割倒手呢?直到你手提不动了,你才把它放在背兜头。你看,这一把有多少?”说着,天万已割了一大把草。

天云就拿过来试割,哈!还真不错。天云一割就会,只是配合还不够灵活。回去后,天云就向父亲要泼镰刀。第二天赶木林场,天云就在铁匠铺订打两把,并叫加点好钢。天云在柴堆里找了有月亮弯形的茶条树来做刀把,细腻好使。至此以后,天云割草就轻松多了。天万是他们家唯一进了半年学堂的人,书是读完了《大学》;又在乡上罗队副那里学了一年‘武’;又被拉起去当了两年多兵,可以说是‘见多识广’。天云佩服他的,一是他能讲一些有趣的故事,晚上烤火,他就慢慢的讲,讲得有盐有味的。像说什么薛仁贵、王宝川哪;最好听的是他讲梁山伯与祝英台:说他们死了以后其实并没有死,梁山伯是文曲星下凡,被南岳真人打救,后中文武二状元。祝英台被梨山老母打救,给了她包仙罗帕捆仙绳,武功更是非凡,雄据南国。后来梁山伯挂帅南征,才得团员。这段故事后来天云读了书后也未查到出处,这是后话。其二就是他会唱很多山歌,他不好意思唱,割草就教天云唱,凡四十多首,不过多是些骂人的歌。或七言四句;或六句、八句,都是一个男高音的简单旋律,句中和句尾加上相同的助声词。兹录几首于后:

盘歌有:

其一

活师付来舍,老先生罗喂,

将首盘歌彻哟彻长们,唱你听哟喂。

甚么结籽舍,高又高哟喂?

甚么结籽彻哟彻长们,半中央哟喂?

甚么收来舍,连盖打哟喂?

甚么收来罗二彻郎彻,棒棒敲哟喂?

活师付来舍,老先台哟喂,

将首盘歌彻哟彻长们,破出来哟喂:

高梁结籽舍,高又高哟喂,

苞谷结籽彻哟彻长们,半中央哟喂。

豆子收来舍,连盖打哟喂,

芝麻收来罗二彻郎彻,棒棒敲哟喂!

其二

活师付来舍,老先生哟喂,

将首盘歌彻哟彻长们,唱你听哟喂:

甚么过河舍,不脱鞋哟喂?

甚么过河彻哟彻长们,横起来哟喂?

甚么背上舍,背八卦哟喂?

甚么背上罗二彻郎彻,起青苔哟喂?

活师付来舍,老先台哟喂,

将首盘歌彻哟彻长们,破出来哟喂:

牛儿过河舍,不脱鞋哟喂,

螃蟹过河彻哟彻长们,横起来哟喂。

乌龟背上舍,背八卦哟喂,

螺丝背上罗二彻郎彻,起青苔哟喂!

其三

活师付来舍,老先生罗喂,

将首盘歌彻哟彻长们,唱你听哟喂:

甚么弯弯舍,弯上天罗喂?

甚么弯弯彻哟彻长们,在手边哟喂?

甚么弯弯舍,跟牛走哟喂?

甚么弯弯罗二彻底郎彻,在眼前哟喂?

活师付来舍,老先台哟喂,

将首盘歌彻哟彻长们,破出来哟喂:

月亮弯弯舍,弯上天哟喂,

镰刀弯弯彻哟彻长们,在手边哟喂。

加担弯弯舍,跟牛走哟喂,

犁头弯弯罗二彻郎彻,在眼前罗喂!

七言四句:

其一

则二根来舍,开白花哟喂,

你我都是彻哟彻长们,弟兄家哟喂。

好歌拿来舍,唱几个哟喂,

坏歌拿来罗二彻郎彻,丢了它罗喂!

其二

三月撒秧舍,四月栽哟喂,

五黄六月彻哟彻长们,谷怀胎哟喂。

谷子怀胎舍,望大雨哟喂,

小乔怀胎罗二彻郎彻,望周郎罗喂!

其三

太阳出来舍,满山红哟喂,

妹妹割草彻哟彻长们,我放牛哟喂。

牛儿不吃舍,露水草哟喂,

唱只山歌罗二彻郎彻,转回头罗喂!

其四

太阳出来舍,大又大哟喂,

皇帝出来彻哟彻长们,坐天下哟喂。

土地坐在舍崃垭口哟喂,

鸦鹊坐在罗二彻郎彻,树丫杈罗喂!

其五

对门大嫂舍,身穿白哟喂,

栳把锄头彻哟彻长们,闸田缺哟喂。

过路丁子舍,莫拌我哟喂,

丈夫死了罗二彻郎彻,说不得罗喂!

其六

山歌好唱舍,口难开哟喂,

柠桔好吃彻哟彻长们,树难栽哟喂。

白米好吃舍,田难种哟喂,

妹妹好看罗二彻郎彻,媒难牵罗喂!

冬去春来,夏往秋至,光阴迟迟。天万休养好了,当然就和父亲他们一起做农活去了。天云他们提高了割草技术,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享受大自然的乐趣。祥成虽然笨,可是天云他们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天云用泼镰刀,他也用泼镰刀,天天在一起,慢慢也就会了。出去割草,半数时间是玩。春天,他们多出没于林间草苹和坟场。茅草长出了油绿兼紫红色的嫩苗,那是牛儿最喜欢吃的草。梨花才白,杏花又红;桃花接着杏花,桐花接着桃花,满山遍野,玉树琼枝。树木长出了嫩绿繁茂的枝叶,林木间,各种鸟鹊随意的飞翔着,欢快的呜叫着,寻找做窝最隹树枝。紫红香甜的剌梅、三月梅,还有那腻甜的桑椹,都是天云他们关注的物事。每当出去割草,当背篼还是空的时候,总是要按照既定的路线去巡视一回,随意的割几把最嫩最好的草,吃掉那些熟透了的野梅,观察每一个鸟窝的进程;然后到一个草苹或坟场,割满了草,躺在草苹上,享受那温暖的阳光和清馨的气息。夏天,主要出没于田间土地,苞谷土里的乱子草,田背干的猫儿草,都是最好割的草。上午在西山下,当太阳还未晒着时,就把草割够了,待到太阳大了时,或在树下乘凉;或到田里去摸鱼捉蟹;或到塘里去游泳洗澡。下午便到东山下,随着山影的移动而运动。高高的天空万里无云,白炽的太阳给山岭树木画出分明的阴影;微凤吹拂田野里的谷穗,漾起层层绿浪,大地是一片绿色,万物在阳光下竞长。空气中虽然有一阵阵热流,但热浪中却含有各种植物的清香。太阳下的石头虽然晒得炀脚,山阴中的石头上却不乏凉爽。在这绿色的原野里,要割一背草,对于天云他们来说,可以说是小菜一碟。

他们坐在那山阴中的大石头上,或下牛角棋,或下喊三棋,待到那山影遮掩了他们预先看好了的有好草的土时,他们才去割草。夏天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享受。秋天是放牛匠的天下,秋高气爽,天气候宜人。苞谷收获了、谷子收获了、豆子收获了,田头土头,田坎土干都露出草来。那些草成熟之后又返秋,在枝节处又长出嫩芽,割起来很快就割满一背,老嫩都有,牛又肯吃。秋天割草最省力,一个上午可以割两背。于是天云他们上午割草,下午就拣柴或打猪草。时光迟迟,岁月慢度,日复一日,满足于那丰草的获得,却并无光阴虚度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