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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话说放牛娃二虽则千翻(玩皮),但他的活动范围却很小,超不过他的家二里远。再远点,他就会感觉陌生害怕,有句俗话就叫做‘把倒门方很’。这也许就是一种局限。天云他们虽然也走不出这种局限,但因从小受生活的逼迫,胆子也就大一些,附近那些风景好的地方都随意地去过多次,只有王家坟,常常是有意去的。才过了端阳节,天气温而不热,夏草嫩而丰,白天长而夜晚短。这天吃过午饭,天云、天宇、祥成三人照例去割草。只见那兰兰的天空万里无云;银色的太阳照得大地分外清晰,宇宙的力给人一种莫名的激情。漫长的时日到那去消磨呢?

“我们到王家坟去。”天云提议。

“到王家坟去啥子嘛?那里又莫得草!”天宇不无反对地说。

“我们先到X山上去弄红泥巴来写字,然后爬到王家坟上去耍,等到太阳偏西了,我们转来就在梁三吉当门割草。”天云说了具体意见。

天宇口不说心里想:天云肯定又是想去看严三小姐了。那严三小姐是高屋基地主严大老爷的三女子,年约十一二岁,长得身如弱柳,面似桃花。是公认的最漂亮的小姐。她兄弟三个和高屋基的地主孔德天的女儿孔白祥一起在庆古庙读新学,那是一所教会办的学校,收有三四十个学生,当然都是有点钱的人家的子弟。他们每天下午放学回去,都要经过梁三吉当门那条路。他们已经在那里看过几次了。严三小姐那白哲的容颜,瀑布搬的秀发,苗条的身材配着华丽的衣衫,轻盈的脚步还衬着绣花布鞋。而自己,晒得黑黑的面皮,刺猬似的头发,不合时日的补巴重补巴的烂纳托还很少换洗,污垢和泥土使得易脏部位脏得发亮,和严三小姐相比,那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显然,她只能和像她哥那样的少爷在一起玩,决无可能和自己在一起玩的。所以看的时候也只有远远的偷看,不敢正视。但是,人的思想却莫法控制,它总是能反映自身的本质,不可能的事,只要喜欢,想想总是可以的。所以私下里,他们就把严三小姐视为是自己的。为此兄弟俩还发生争执。

天宇说:“是我的!”

天云也说:“是我的”。

争执不下,后来两人就打睹。

天云说:“谁敢去和严三小姐说句话,严三小姐就是谁的。”

这个睹法倒也公平。于是有天下午他们又到那里去割草,当严三小姐他们一行放学远远的从上川堂过来时,天宇却被他们那富贵的淫威吓倒了,就算是严三小姐一个人,他也没有勇气上前去说一句话,何况还有几个高高大大的少爷?他只得远远的割草,装着没看见。天云却没有他哥那样自卑,他觉得严三小姐美丽可爱,在那个神密的学校读书,确确实实高深莫测,有点像大哥摆的那个祝英台。但是自己会的她不一定会;自己知道的她不一定知道。比如这割草,她一定不会。他背着背篼,靠在田背干上,想着如何能和严三小姐说上一句话。一阵秋风吹过,神秘的大地、神秘的人间在他的心灵中唤起了一股‘生长热’,这种莫法言表的热情只有在成长中的年青人才会有。这种热情使他产生了一种无畏的勇气和灵感。于是他仿着大哥教的那个山歌的调子,自编了两个山歌唱道:

阳雀叫唤舍,米桂阳哟喂,

妹妹读书彻哟彻长们,我割草哟喂。

日日难见舍,妹妹面哟喂,

唱支山歌罗二彻郎彻,解愁肠哟喂。

这支歌显然有点挑逗之意。又见那秋风吹动麻叶,翻起片片白色的叶底,于是又以此起句唱道:

风吹麻叶舍,件件翻哟喂,

我家没得彻哟彻长们,你家宽哟喂。

再等三年舍,家宽了哟喂,

慢慢陪你罗二彻郎彻,耍两天哟喂。

两首歌唱完,就见严三小姐他们从吊嘴小路上来了,于是天云就故意到路边去割草。严大少爷、严二少爷走前头,天云埋头割草,他们看也没看一眼就过去了。那严三小姐和百祥吊在后头,两人叽叽咕咕说着话,从那土坡上来,那高度就与天云差不多。天云望着头一直看着严三小姐那美丽的脸蛋,用眼光去接洽她那明珠般的眼睛。严三小姐一偏头,她那眼神就和天云的眼神打了个对。她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娃二望起老壳在看她,觉得很有趣,就说:

“嘿!你这娃二望起老壳割草,看你不把手割倒!——看嘛,你把花都割倒了嘛!”

天云低头一看,割断了一根则二根,上面开着两朵小白花。天云见三小姐和他说话,而且和颜悦色,也就趁机说:

“严小姐喜欢,这花就送给你。”

三小姐果然伸手接了那根则二根,在手上一拎,又拿到鼻子上闻了一下。这时她已经走过去了,忽然站住,回转身来问道:

“你这娃二,怎么知道我姓严?”

“我还晓得你是三小姐也”。

三小姐把头一偏,眼睛转了一圈,变得严肃地问:

“刚才那个山歌是不是你唱的?”

天云见三小姐那副脸色,吓了一跳,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个教你唱的?”

“我们割草经常唱,想啷个唱就啷个唱,要那个教?”天云平淡地回答。

三小姐扫视了一下他们割草的那个地方,只看见他们三个割草的小娃二,没看见有大人,前面百祥又在喊她快走,于是三小姐嗔了一句:“小鬼头!”就走了。三小姐根本就不知道天云他们的用心,天云达到了目的,却很得意。只是这‘小鬼头’是甚么意思?老妈有时骂‘鬼儿子’‘鬼猴儿’,大概意思差不多吧,总不是好话,天云想。看看三小姐走得远了,天云灵机一动,又将以前唱过的山歌改一改词,唱道:

则二根来舍,开白花哟喂,

你我都是彻哟彻长们,弟妹家哟喂。

好话拿来舍,说两句哟喂,

孬话应当罗二彻啷彻,丢了它哟喂!

至此以后,天宇就不和天云争了。不过有时在那方割草,遇见放学,也要到路边去看一看,是爱幕或是羡慕,说不清楚。今天天云提出到那边去割草,反正也无所谓,于是三人经过堰沟湾、梁三吉当门、熊家背后、上川堂,到了X山脚下。天云抬头看这X山,其实是山丘上的一个堡,是一个红色的土堡,那形体真真像女人。那丰满的乳峰,是杏红色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嫩嫩的红光;顶上是绛红色的,有几个地方闪耀着光点。这X山上,既不长树,也不长草,庄稼也种不活。周围土地只有平缓的坡度,都是人们耕种的农田,越靠近乳峰,庄稼越孬。天云他们沿着田坎土沟向乳峰前进,很走了一阵才到了乳峰下。远看不大,走近还不小,天云爬到那松散的红土上,自已感觉得就像大石头上的一只蚂蚁那么小。天云用镰刀去挖那土,只见非常之细腻,难怪可以用来写字。

天云用镰刀在那乳峰上挖了几步梯子,试图爬到上面去,可是脚一踏上去,那梯步就跨了。原来这X山是一座软的红色泥灰岩,乳峰部份,岩质松软,易风化,上面风化了的石粉就往下梭,石头露在空气中又继续风化;而下部石头被石粉盖住,就风化得慢,天长日久,就形成上小下大就像少女的乳峰。天云他们在乳峰周围戏耍了一回,初夏的太阳晒得人软绵绵的,那红色细腻的乳峰虽然可爱,因粘在衣服上弄不脱,不敢躺着玩。这里没有树也没有草,他们都感到累了,热了,于是在那乳峰下拣湿润的红泥挖了几坨,甩在背篼里,便沿着山梁向王家坟进发。这王家坟离X山约半里路远,就在同一个山丘的另一端。远远看去,那坟就像一个小的寨子,天云估量,那坟足足有天龙寨前半截那么大。

“你们说,他为啥要把坟修那么大?”天云问。

祥成当然开不起腔,天宇说:

“人家有钱,想修好大就修好大。”

“我说也不一定光是有钱,有钱可以把坟修好点,不一定要修那么大呀。你看这坟虽修得大,却是毛石头修的,修得孬。”

“那你说为啥?”

“我想他是想和这X山争大小。你看这地形:前面左右都没有比这山梁高的山,站在这里可以望见木林河曲曲弯弯通向陈滩。这地多好啊,这地原本就是这X山占着,若是修小了,就把这个地势占不过来。”天云一本正经的说。

“啊,你还可以当阴阳先生了呢!”天宇说。

三个人说说笑笑,早已到了坟前。他们照例爬到拜台里去耍。这坟的正面有六丈来宽,两边都有一丈多长的坟‘爪’,爪前是个半园形的平台,平台也有三尺高,四步石梯上平台,台内形成一块宽宽的草坪;沿着坟爪相齐一边一根两尺宽的石拜凳,中间一个石拜台,那直径也有四尺大;所有这些都是上好的石料,做的是一寸三钻、扁钻缝,工艺十分精细。看那坟面,雕龙刻凤,似像华厦重门,中间两块碑。天云看那碑文,因接煤碳在汪家坟歇息,父亲教过那些字,除了姓名外,其余的字都差不多,所以也还认得。只见左边一块中间刻的是:‘故显考王公讳定国老大人之墓’,右边一块中间刻的是‘故显妣王母胡氏老孺人之墓’。看那年号是:‘生殁于洪熙丁未……’可惜天云识字有限,生死年号、孝男孝女以及对联上那些文字,却也整不伸展。碑前一块长方石台,中间有一个鞋底形的槽,那是香炉。那香炉里还有新鲜的钱纸灰,显然坟的后人还在继承香火。香炉前那两根千年矮,树杆也有碗口粗细,只是土质瘠薄,显得苍黄。这坟座北向南。西边那根拜凳被坟爪遮住阳光,天云他们也累了,就躺在那拜凳上歇息。那石头虽年深月久,却并没风化,地势高,也未生长青苔,只是石头表面已近乎黑色,却是一尘不染。天云躺在上面,大地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在阴影中仰望兰天,兰天高大得不能想像;竟不知自己为何物,如何来到这世间,又是为了什么?!睡了一回,究竟也难止童心的爱动。天云坐起来说:

“嘿!我们上坟高上去耍。来了几回,还没上去过。”

“弄们高你上得去?”天宇说。

天云想了想说:“我们从坟后头矮的地方,把刀插入石缝里当梯子爬上去。”

“要得,我们去告(试)一下嘛。”天宇表示同意。

于是三人从坟拜台出来,又沿着坟边转来。这坟确实修得高大,坟墙足有两丈来高,随着山梁的斜度,到坟后逐渐变矮,到后面就只有两人高了。坟的前面虽然修得精致,坟墙工程浩大,就只是用条石干砌的了,石间缝隙较大。天云拣那有能插足的缝隙处,将三把泼镰刀分别插入三个石缝,攀着刀,借用石缝插足,第一个爬了上去。天宇、祥成也跟着爬了上去。但见上面人迹罕到,荒草虽然密厚,却只有茅草,年年枯草留集,嫩活的草不到一半。草坪倒很干净,没有畜粪泥尘,倒像一块白底绿面的地毡。三个人在上面立转打滚耍了一回。天云坐在坟头上,看那地势风水:只见尖山堡、马鞍山、天龙寨都在脚下;远处,右面是封门垭,左面是大门垭,黛绿色的山岭像‘八’字的两撇,中间的木林河曲曲弯弯流向那八字的缺口;缺口下,隐隐约约可见陈滩和子龙城的高楼大厦。

“这个地势真好。”天云说。

“你又来了,你晓得那点好嘛?”

始终只有天宇和他对话,祥成虽是忠实的伙伴,却老实得过头,始终没有自己的见解。

“我坐在这高头看起很舒服,就是这点好。”

“那你死了埋在这里嘛。”

“那不行,他这坟修得大,已经把这向地占据完了。你看这周围那的还有坟?这老几精灵,修这么大,就是不要别个再修。”

“你说这地好,啷们这坟上只长茅草不长别的草唉?这茅草又没得那个割它,它自已就要死完了。”祥成终于提出了两个问题,天云感到很惊喜。

“没有其它草的种啥。”天宇说。

天云看那草苁中,依稀也有野麻豌、山罗卜等花果类杂草,只是未到开花结果,就枯萎了。可见不是没有种籽,风吹鸟带,是甚么种籽都带得上来的。那是甚么原因呢?那显然是土地不肥、缺水的缘故。于是天云说:

“我说倒不是没有种,而是这土不长其它草。你看那X山,就连茅草也不长呢;这里离X山这么近,都是红石谷子,坟上虽然累得厚,但没得点肥气,又保不住水,啷们长嘛!”

“我说是没有种!”

“我说是没有肥!”

“没有种!”

“没有肥!”

“你两个莫争了,我们给它淋点肥,看它长不长?”祥成说。

“那去拿肥哟?你也是!”天宇给拾祥成。

“我们一人屙一泡尿,淋了不就有肥了。”祥成说。

“说球话,你那点尿只淋得到一窝草。”天宇楞了他一眼。

“我倒有个办法:爸爸说‘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我们放把火跟它一烧,下半年来看,负责长好了。”天云说。

“弄来扯,你又去惹祸!”天宇说。

“没得事,这周围没得树木,又没得房屋、庄稼,烧不到那去。”天云坚持说,早已从包儿头摸出那个竹筒,拔掉塞塞,抖出一根洋火,就在衣服上一擦,哧的一声,天云两个指母拿着火柴,只见那火柴头倒是黑了,在阳光下却看不见火苗,只侍要用另一只手去挡风,却已经烧到了手指头,急忙丢了。“唉哟!跟老子的,我还以为没燃哟。”那火柴落在枯草中,就燃起了一点星星之火。天宇看了一回周围,确实如天云所说;这放火烧草坪的事,也不知做过几多次了,倒也很刺激的,也就不再反对。三个人各自抓了一把干草,在火上点着了,一撒,就见草丛中有若干个黑点,因为太阳大,所以看不见火苗。那些黑点越来越大,很快就连成一片,微风一吹,活像田野中的稻浪,很快就扫荡了整个坟场。在大火中,有几个住家的山耗子,来不及拖儿带女,独自迅即逃离现场;那些虫虫蚂蚁,只因天生脚儿短了,逃跑不及,只得葬身火海。天云他们笑耍了一回,看看太阳偏西,三个人下了坟场,一路割草回来。

他们回到梁三吉当门时,背篼里只有松松的平背草,必须也是计划在这里停下来把草割够。因这一片土地脊薄,空地的草并不好,以前又来割了两次,割起来很吃力。只有那一块南瓜地里的乱子草,又嫩又好。割草的娃二见了好草,那有不去割的?天云第一个进入南瓜地,甩开泼镰刀猛铲。

“南瓜地里的草别个不让割哟?!”天宇犹豫着说。

“不要紧,我们割空当,莫把别个的南瓜拌倒了就是了。”天云一面割一面说。

天宇、祥成那经得住好草的诱惑,也一齐进去割起来了。正在割得起劲,只听得一个声音励声喝道:

“啥几个娃二在南瓜地里割草?!那里头不准割!还不快点给我滚出去!——日妈把南瓜给我割死完了!”

天宇抬头一看,梁三吉站在他地坝边,打个光巴肚,两手叉腰,怒发冲冠。天宇和祥成都急忙把草装在背篼里,说声“走!”,便两步三步跨出南瓜地,向吊嘴那边走了。天云站起来巡视了一下,幸而都没有拌倒南瓜,心里也就不啥怕,慢条斯里的装草,又把背篼边的草割了,才要准备走。梁三吉看见,又吼道:

“日妈你还不走哞?”

天云见他又凶又恶,还带着骂人的口气,那里忍得住?就还嘴道:

“割草不论边界,打猪草不论菜园。我们又没割倒你的瓜,你啥子弄们凶啊?”

“我****个妈,你还要嗷嘴啥?”

天云见他骂人,也不示弱,一面收拾走,回骂道:

“你有十几个妈,我有九弟兄,剩几个送给和尚弄!”

“你妈的,还敢骂我哞?!”

“你妈的,到大路边,等到过路的脚猪奸。”

“你龟儿杂种,老子捶你!”

“你堆儿大,吃八桶,会吃会长老子喂起来过年!”

那梁三吉骂一句,天云总会回他几句,话中隐藏着回骂。梁三吉气得不好过,真个跑来要打天云。天云见他来了,心想他也不敢打,跑起来丢面子,况且背着草也跑不动,虽然加紧了脚步往吊嘴那边自已的地里走,可是没走多远就被梁三吉追上了。梁三吉在后面一把抓住背篼一拖,天云就是一坐笃,背篼已提在梁三吉手上了。天云翻身双手抓住背篼系不放,

骂道:“你跟老子要做啥子吗?”

“老子要捶你!”

梁三吉顺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天云左脸上,天云只感到‘轰’的一声,左耳里面已被甚么东西塞住了,嗡嗡的响。天云知道这一下挨得可不轻,这个亏吃得不小,感到受了极大的欺压,也就横了:右手的泼镰刀拼命向梁三吉砍去。同时哭喊道:

“你跟老子打!梁三吉打人罗!”

梁三吉只把那背篼一提,天云那刀就砍在自己的背篼上;天云又用刀砍他的脚,他又把背篼往下一蹲,天云又砍在背篼上,天云丢了背篼跑拢去乱砍,可他今年才八岁,那里砍得到人,横顺都砍在背篼上。砍得梁三吉烦了,他用背篼几推几推,就把天云推dao在土沟里,于是他把草倒了,提起背篼大摇大摆的走了。天云见他走了,气得爬起来一刀打起去,梁三吉见天云的刀打来,顺手用背篼一接,那刀就轻松的落在背篼里了。天云没法,想拣石头打,可土沟里那有石头?只得拣了泥土打,可梁三吉根本睬都不睬,拿着背篼和镰刀摇摇摆摆的回去了。天宇和祥成早已跑到吊嘴下面,见父亲天云、大哥天万他们在地里做活路,急忙告诉他们说是天云在上面被梁三吉打了。天云和天万早已听见哭叫声,急忙提起锄头跑了上来。只见天云哭兮兮的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天云见大人来了,也不知是来帮自已呢或是骂自已,抬起脸来木然的望着。天云和天万才看见天云的脸:只见左脸飞红肿大、五根红指印已盖过脸去;嘴巴都肿歪了。天万一见,心头火起。

“是那个打的?”

“梁三吉!”

“他啷们要打你?”

“他说我割了他南瓜地里的草,要抡我的背篼,我不要他抡,他就打我!”

“人呢?”

“他把我背篼抡起回去了,还有泼镰刀!”

天万不等说完,早已提起锄头笃笃的往梁三吉家跑去。天云知道要出事,他毕竟是当过甲长的,做事要稳当些,急忙跑到坟上去喊在堰沟湾做活路的甲长王荣光。话说满天万当过几年兵,以前又学过两手“打”,那火气当然是很大的。他到得梁三吉那草房角角,吼道:

“梁三吉,你这个乌龟王八养的!你打你爷爷是弄个打的呀?还不跟老子滚出来!”

他这一吼,首先出来的不是梁三吉,那东西吼着冲出来,竟不知天万就在屋角,恰与天万的锄头撞个正着,天万就势一推,砰的一声,那东西就被打到路外坡下去了,呜呜的叫着,夹着尾巴跑到远处去干叫。天万来到地坝,将锄头往地下一笃:

“你龟儿有种出来,跟老子两个打!”

梁三吉那老婆首先跑出门来,一把就抓住天万的锄头把,死也不放,脑袋就向天万胸口抵来,嘴里不停的叫:“你打!你打……”同时梁三吉、他兄弟梁三祥两个跳了出来,一边一个,举拳就打,口里骂道:

“老子出来你要做啥?老子还怕你不成?”

天万背上早挨了两拳,见不是事,借着那女人拖锄头的力一推,那女人抱着锄头坐在地上,同时天万的另一只手和身子早被梁三祥一个黄桶箍抱住,三吉一拳向天万面门打来,天万躲避不及,只得举臂护头,让那一拳打在手臂上,放手就用力一肘向后面三祥前胸抵去,三祥正在用力抱着好让他哥哥打,不提防胸窝子上挨了一肘,那种摘心的疼痛,使他不得不放手,天万顺手一推,同时借三祥的支撑起右脚向三吉下身提去,三吉原以为有三祥抱住,由他慢慢的打,那一拳打在天万手臂上,虽是占了便宜,可并不要害,正进步准备换手再打,不提防勾子上挨了一脚,正提在那话儿的两颗米米上,那痛却像一刀从****刺进去直到顶门一样,痛得他笃笃笃退了三步,双手捧着蹲在地上;这边三祥挨了一拐子,痛得正无力,却被天万一推,便是一个仰翻叉,倒在地上。三个人在地上痛定之后,爬起来又准备进攻。天万见那地坝只有五尺宽,外面是个竹林岩坡,里面阶沿上放着锄头、扁担之类的农具,天万想,要是又被他们揪住了,在这里施展不开,人家抓起扁担整,三个整一个,那可要吃亏。

于是抡步向屋角这边路上撤退。梁三吉两兄弟本来就是地丕,挨了这一下,那里肯罢手?不等天万退出地坝,冲上去扭做一托。那婆娘拖了一根扁担来帮忙,天万边打边退,隔着三吉三祥,那婆娘也不好下手,及至扭出地坝,那婆娘也转到这边来了,举起扁担就想砍天万的脚,天万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三祥一扯,三祥就挡在前面,那婆娘也灵变,见三祥顺了过来,打在半空中的扁担用力一收,啪的一声打在路上,那一振,她却拿持不稳,扁担就丢在地上。这路里面是一块斜坡土,外面是一丈多高的土坎,下面是一块小土,小土下面是一块大土。这时天万虽然避过了这一扁担,自已却身处路的外缘,一只脚已虚在坎上,重心已向坎下倒。说时迟那时快,他左手抓住三祥未放,右手又一把抓住三吉,身体向坎下一倒,脚一蹬土坎,手用力一甩,三个人一齐滚下坎去,天万借了三吉三祥的拉力,却翻在上面。在小土里打了个滚,直滚下大土去。梁三吉两弟兄懒,那大土没种苞谷,只栽了红苕,正好打架。这里宽敞了,天万施展出他学的那几手散打,不要三吉他们扭着,主动出击,把那一股子火气,全都运在拳头上。三吉三祥虽然五大三粗,却不会招式,出拳总想把别人打倒,却将身子要害之处送上,腋下、软肋、胸口不轻不重,早挨了几下。这时天云带着甲长王荣光赶到。王荣光喝住了他们。天万占了上峰,见王甲长恕喝“住手”,也就收拳跳出圈外,先跑上来。王荣光把梁三吉两兄弟叫上来,那女人见甲长来了,也忙端了一根木板凳出来让王荣光坐。王荣光坐下,拿出叶子烟来边裹边问:

“我说梁三吉,你打了人家满天云?”

“他在我南瓜地里割草,不听招呼,还骂人,我是轻轻的打了他一耳矢。”

“啊,是你打了的吗?”

“我是轻轻打了一下。”

“那你自已看一看,是不是轻轻打的?”

王荣光把天云推出来,梁三吉一看,那脸肿起很高,明显的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你看是轻轻打的吗?”王荣光带着责备的口气。

梁三吉看了,也觉得理亏,“我是轻轻打的!”

“你跟老子还是轻轻打的?来老子轻轻打你龟儿一下嘛!”天万碰着又要想动手。

“哎,听我说:你为甚么要打他?”

“他在我南瓜地割草,还骂我。”

“是他先骂我!”天云不服。

“没问你莫打叉。他割倒你的南瓜了吗?”

“把南瓜藤给我到处翻起。”

“我们没拌倒他的南瓜!”天云又抗争。

“在那里?我们去看看!”王甲长把烟点燃,站起来说。于是大家随王甲长出来,走到田里,那田里的南瓜才长出两三尺长的藤,只是在空处的草被割了,并没有拌倒南瓜藤。王甲长说:

“人家只是割草,没割倒你的瓜。”

“我这草是凋做蓄来牵瓜的,就是不准割!”三吉婆娘说。

“你在那的打了人家?”王荣光并不理睬那女人,又问梁三吉。

“他追到那桐子树下来打的!”天云指着说。

“是不是?”王荣光仍然心平气和的问。

“他在那里骂我,我不追去打他?”

“好,这个事已经很清楚了。”王荣光结论说。

“那,他满天万跑到我家里来打我们呢?”三吉婆娘吵道。

“这个我看见了。这里不是说话处,明天到木林场茶馆解决。三吉三祥,天云、天万,天云到场。”王甲长不容分说。

梁三吉听王甲长说要进茶馆,这就是一个“打官司”,心里却有点害怕。天云却不知高低,说:

“他还抡了我的背篼,镰刀,还给我!”

“是吗?”王甲长看着梁三吉。

梁三吉默认。

“背篼和刀还给人家。”

梁三吉只得去把背篼和镰刀拿出来。这里天万还提劲:

“今天老子听王甲长的,明天和你说话!你那么爷若是有个啷个的,老子还要来和你龟儿算账!”

“你怕老子怕你不成?”梁三吉也不示弱。

“有种!老子们和你再玩几下!”天万又要碰去打。

这里王荣光急忙拦住。“啷们不听招呼呢?”天云也就招呼倒天万,这才各自回家。

晚上,一家人谈话的主题就是今天的打架了。天云详细问了天云挨打的经过,他虽然觉得是梁三吉打小孩不对,还是把天云骂了一顿,说是去惹事生非,挨了打还是自已受痛。还是母亲护倒天云,看着天云脸肿得那个样子,流着泪数骂:

“梁三吉那个遭天杀的!遭冷炮打的!黑心肝,手那么毒!人家小孩子割点草,就把人家打成那个样子!那堂的草不能割?那个的草不准割?割草不论边界,这是自古以来的天理!割点草惹倒了那一个?他梁三吉牛都日不死弄大一筒,凭啥子要打小孩?他被打得弄个样子,你还要骂他!你说他错了,你明天就把他弄起去给那遭天杀的赔不是嘛……”

“哎呀,晓得你吵个啥子呀?!我又不是梁三吉,你吵给我听!”天云见老婆子吵得伤心,自已也觉得教育儿子的方式有点问题,不该在这个时候,于是就缓和了口气说。

“我不吵?我不吵让你把他骂闷了,明天打官司他还说得出话?”

天云也就不着声。又问天万打架的情况,受伤没有?天万却兴致勃勃的摆了他去打架的经过,说他只是不重要的地方挨了几下,那两个小子要害地方很挨了几下,要不是你们来了,老子要把那两个舅子打惨。母亲又叫他把衣服脱了看,只见背上青了两处,膀子上青了两处。于是又倒了酒来揉了,又扯了一阵明天道理怎么讲之类的话,方才去睡。一夜无话。

木林场座落在青云山的金银寨和斗碗寨之间的山坳上,汉龙公路从子龙城上来,就在木林场下面经过;从公路上分路进场口,只有一条三丈来宽的街。在乡公所旁边有一个茶馆,门牌是‘高升堂茶馆’五个大字。是袍哥大爷、乡师爷魏高升开的。进门左右各有三间雅座,后面是一个大堂,柜台、散坐和茶炉都在后面。天云、天万、天云、孔祥成进得门来,王荣光已在左第三间雅间向天云打招呼。天云左右看那几间雅间都坐满了人,看那些人一个二个都板着面孔,看样子也不是喝闲茶的,天云看了,更加有些紧张。进得里面,见里面摆着一张生黑漆大园桌,十把雕花靠背椅,一圈摆着10个青花盖碗茶杯。荣光招呼着天云他们坐下,又把天云叫到身边,看他的伤处,问还痛不痛?那里痛?天云指着耳朵,说耳朵里头痛。荣光看了一回,见天云耳朵确实还肿着,也皱了皱眉头。茶博士进来冲上茶。等了一会儿,梁三吉两弟兄也到了,王荣光也招呼他们坐下喝茶。荣光见人到齐了,离坐去请魏师爷。魏师爷过来打了个照面,叫王甲长主持‘说理’,说他把另一起处理了就过来。于是王甲长就正南其北的主持‘喝茶’了。王荣光先讲了一些‘里政’方面的‘规范’,然后就说到正题上来:

“简单的说,就是这么两个问题:梁三吉为什么要打满天云?打得对不对?满天万和梁三吉兄弟打架,谁对谁错?大家坐倒喝茶,轻言细语慢慢说,有理不在言高。——看你们那家先说?”

于是你一番我一番的又说事件的经过,说到双方有争议的地方,王荣光就问祥成,因为只有祥成是外人。但祥成红着脸始终不说话,荣光只好重复双方的说法,问他‘是也不是?’,祥成觉得是,他就点一下脑壳,觉得不是,就摇一下头。因为他这样老实,荣光一般就相信。扯了半天,荣光觉得事情都很清楚了:天万与三吉两兄弟打架的事,他相信天万的说法,‘是梁三吉先出手’,因为天万说那情节同时又捞出手臂来看,确实手臂上青了一块;后头那些情节,天万也脱了衣服给甲长看,确实膀子上、背上有几块青的。梁三吉却说不出情节举不出伤,只说天万上门打人。天万说他上门是来责问为什么要打他的兄弟?梁三吉却以人多势众,出手打人。这个‘道理’,王荣光已经觉得是梁三吉输了。关于天云被打,若只是因为割了南瓜地里的草就打人,这‘道理’梁三吉自己也晓得输了,于是他就咬倒说是天云骂了他,他才打的。天云就说是梁三吉先骂,争持不休。祥成只证实‘都骂了的’,谁先骂?骂的什么?他却只是摇头。这时魏师爷进来了,他穿一件白布衫,兰布裤,青布鞋,提着水烟袋,约莫四十五六岁。留着‘山羊’胡子,畜的‘洋头’。他进来坐到王荣光身边。王荣光就和他咬了一阵耳朵,只见他不住的点头。他又把天云叫过去,查看了一下伤势,就用下巴指了一下三吉:

“你为啥要打他?”

“他骂人!”梁三吉说。

“你为啥要骂人?”师爷又问天云。

“他先骂我也!”

“他啷个骂你的?”

“他骂‘我****妈……’我就回他‘你有十几个妈,我有九弟兄……’他骂‘你妈的……’我就回他‘你妈的……’”

魏师爷听了打了个眠笑。他又和王甲长说了一会悄悄话就说:“这个事已很清楚了,就不要再说了。请王甲长评个理,就了结了。”

于是王荣光就拉着架子,板着面孔,慢慢的说道:“满天云他们割草,没有伤倒庄稼,没有啥错。我们乡下都有这一条规矩:‘割草不分边界,打猪草不论菜园’,不伤倒庄稼,就允许。这是一个方面。梁三吉瓜田里的草要蓄着养瓜,不准人割,也没错。喊了‘不准割’,天云他们就没割了,也是事实。虽然天云走得慢一点,毕竟是走了的。不应该发生口割。既然发生了口割言语,也是有来有往。小孩不应该骂大人,大人也不应该骂小孩。应该就算了。你梁三吉就不应该跑那么远去打人家。这个‘理’是你梁三吉不对。满天万到梁三吉家门口来,有你梁三吉打人在先,还拿走了人家的镰刀背篼,来是事出有因。相互扭打是实,谁先出手,没有局外人证实,难于认定;不过幸而都没有重伤,这事双方都有不对之处,相互谅解就算了。”说到这里便打住,望着魏高升说;“我评得不对的,以魏师爷评定为准。”

魏高升拈着山羊胡说:“你们两家看还有啥子说的?”

“请魏师爷主持个公道!”两家都这么说。

魏师爷就板着面孔说:“那我说了就要算罗。我魏某坐在这个塔塔,每场都有好几起来扯皮的,我断了那么多个理,还没有人说我断歪歪理的。你们这个事,是一个小纠纷。事情很简单很明显。我完全同意王甲长的公断。明显的就是你梁三吉不对。你是大人,人家是小孩,你为什么要出手去打人家?打得人家脸泡皮肿的!就是人家小孩有啥子错,你也不能够打,你也应该去投人家大人,该赔钱、该赔礼,也该人家大人赔,教育也该人家大人教育。这些都是为人的常识,你梁三吉也已成家了,难道这些基本为人处事都不晓得?何况人家也没有弄倒你的南瓜,草割了要长嘛,就那么心痛?你不让割人家就走了吗?你还追起去打人家做啥子呢?你说他骂了你,你就没骂他?我听那娃二说的那几句骂人的话,我就觉得他没撒谎。那是借话还话,可见你梁三吉骂人在先。就算你不是有意骂人,是说话带把子,可是带把子也是骂人嘛!”

说到这里,魏师爷停住了,咕嘟咕嘟的抽水烟。天云这边听了,觉得魏师爷就是好,说得在情在理,公正不偏,心中的不平也就平得多了,气也消了许多。梁三吉两兄弟听了,心里虽然不舒服,但魏师爷是何等人?黑道白道他都海得通,何况他也觉得自已打人有些不妥,因此也没再说什么。魏师爷见两边都没啥话说,就继续说道:

“我这里有个规矩,谁的道理输了,谁就开茶钱。这茶钱当然就由梁三吉去开。另外,打伤了人家,是要负汤药钱的。把这个小娃娃弄到栅子口张医生那去看一下,汤药钱就由梁三吉负了,这事就由王甲长善后处理。就这样了吧,还有一起等着我呢。”

于是王荣光叫梁三吉到柜台上去结了账,领着他们出来去给满天云看伤。那时木林场没有医院,也只有张医生有点名气。张医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中医,他在栅子口有一间门面,开个中药店,他就坐摊看脉。见了荣光、天云也认识,打招呼坐下。张医生照例为天云把了脉,又摸了摸额头,又扳起耳朵看了一回,诊断完毕。望着天云说:

“有点烧。外伤倒不要紧,不晓得耳朵里头伤得怎么样?还在发炎呢。我说天云,你打娃二嘛也莫打弄重嘛!你看打倒内伤看又看不倒,不好医。”

“是他打的!”天万指着梁三吉愤愤的说。

张医生望了梁三吉一眼,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也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怎么下得手啊?”于是开了一付中药,天云看那单子上的字,竟一个也认不倒,那是两个或三个字写成一个字,晓不得是些甚么药,就在他药店拣了;张医生又从他那几个青花小瓷瓶里倒了几样药粉,包成个小纸包,教拿回去兑麻油点耳朵。三吉见张医生说得严重,没好说的,便给了脉礼药钱,也就了了。天云后来总没好断根,得了中耳炎,这是后话。

天云因天万打了架,就打了两斤白酒,家里还有一颗三七、一截血散一枝稿,来磨酒吃。其他无事,也就回家。天云第一次赶木林场,就为了这件麻烦事,虽说‘道理’是说赢了,但正如父亲所说,痛还是自己挨着。心里很不自在,也不说话,跟着父亲他们一路回去。路上,天云和天万话题当然是今天的吃茶的事。

“魏师爷断个道理还是断得公道哈,没喂护那个。”天万说。

“到他那里去扯皮的,都是各保各甲的农人家打捶割孽的事,对这些人,他魏师爷也费不着去喂护那个,除非是他的舅子老表。”天云平淡地说。

“他能弄清楚谁对谁错,也不容易。”

“有啥子不容易?甲长都去了的,这些事情其实甲长早已清楚谁对谁错。发生这些事情,院邻那个不晓得谁对谁错?只不过碍着情面不说罢了。弄到他那去,甲长悄悄给他一说,他就有底了。”天云当过甲长,这一套他以前也搞过。

“他收的茶钱收得高啊,我看梁三吉那龟儿子很摸了几张票子出来。”

“是高啊。横顺都是道理说输了的人给,越是高,越有惩罚性,大家越满意。”

“收那么高,这些人还要到他那去?”

“不到他那去到哪去?甲长本来可以断个是非的,一方面都是熟人,他也不想深于得罪人,谁对谁错对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另一方面,弄到魏师爷那去,就是给魏师爷拉生意,还可以和魏师爷搞点交情,所以甲长就要喊到那去。”

“为啥不到乡公所去解决呢?”天云终于插了一句。

“傻儿!那乡公所是可以随便去的吗?去那里就是打官司,点把点钱打得起官司?打官司无论有理无理都是要用钱的,有钱,无理可以说成有理来。无钱,有理也要输。”

“那尚个硬还离不得魏师爷哟?”

“那是啊!像你们在外头惹些事,被别个打得弄个老火,就这样算了,心里又不服气:就让你大哥去打捶,也难免双方都要受伤。打老火了,或是打出人命来,那就是祸事来了。倒是在魏师爷那里喝个茶,说个你对他错,也算吃了一颗胡椒顺口气。”

“像说还是没事的好。”天云听了父亲那口气,自言自语。

“所以说哟!你倒是还说了一句懂事的话。我常常给你们说,在外头莫要惹事生非,你们总是不信。那《增广》里头不是说‘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吗?又说‘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是不是?日骂问你哟,尽读望天书!”天云借此又教训了天云几句,天云只好不言语,心想,也是。

光阴未计,不觉又是高秋。天万自从那次打架出头,殷保长又知道他回来了。听说是日本投降了,停了两年没啥抓壮丁,今年又抓得凶。这个保的保长姓马,就在天龙寨对面的向阳屋基那个梁梁下座,中间只隔一个汪家沟。叫王甲长带了两次信,叫天万到保上去,说是保长有事要和他谈。天云当然知道保长找准没好事,王荣光也私下里卖人情:说殷保长知会了马保长,要抓你老大的壮丁。天万也就没去。那一天,来了两个人,说是奉马保长之命,来请满天万到保上去,有事要说。天云认得到,那是六、七甲的甲长。恰巧天万又在家,就在堂屋门坎上坐着抽烟,碰了个正着。天云不好扯谎,只得端板凳请坐,拿烟倒茶。两个见天万在,就促着要走,说保长等着回话。天万见要抓他,站起要走。两人却拦着。天万急要动手,天云忙使眼色。天万明白,人家是来‘请’,不是‘抓’,在自已家里打倒人家,父亲脱不了手。于是从腰间掏出那把当兵带回来的铜柄匕首在手中耍弄,说:

“等倒,我到后头去把屎屙了就去。”

两人见天万手持匕首,眼露凶光,不敢过份阻拦,于是天万从牛圈屋后门到寨子后园,从垮城墙攀荆负棘下去,到松树林中躲避去了。两人等得不耐烦,到后面去看,那里还有人?回来对天云说:老大不在,叫老二去走一遭,看保长说些甚么。老二满天原,前两年天天担煤炭卖,得了‘水激病’,说是担热了喝了凉水,激闭了心。周身发黄,脸泡皮肿,说又叫‘黄肿病’,其实就是现在说的黄胆型肝炎,吃得做不得。虽有16岁多了,却已成废人。天云把他叫出来,他听说要教他到保上去,就已经哭兮兮的了。两个甲长见了,也只得罢了。至此天万在家里呆不住,跑到封门垭龙王洞煤窑挖煤去了。家事的变迁,在幼小的天云的心灵中埋下了一个又一个忧郁。只有婆婆满胡氏,似乎不受这人间烟火的干预,仍旧做她那草鞋马上的营生。一天到黑坐在上面不紧不慢的打她的草鞋,嘴里哼哼的念叨着。天云靠在新谷草捆子上打瞌睡,洁白的谷草发出浓郁的清香。

“婆婆,你念的啥子经哪?”

“我念的‘女儿经’”。

“我就听到你叽咕叽咕的,没得个明堂。”

“我在心里念。”

“你念出声来给我听听,好听不?”

“你娃儿家,听不懂。”

“你念不来就是哟,听不懂!”天云跟婆婆扯着玩。

婆婆就喜欢天云和她闲说。“你给我把那两捆谷草捶了嘛,我念给你听:‘夫妻是鸳鸯,前世配成双。丈夫少家屋,是我命该当。积麻把线纺,吃些稀饭汤。大家要会想,莫学懒婆娘。’……”

“咿!我奶奶不是弄个唱的。”

“她是啷个唱的吗?”

天云用捶草的声音作节拍,捶两下,念一句:‘有等恶婆婆,就像活阎奴。媳妇又无错,无事来搓磨。进出一把锁,油不敢放多。米都要印过,中午才烧锅……’

“哎哎哎!你弄个捶,你莫把婆婆捶死下台。”

“你又不是‘恶婆婆’呢,啷个捶得倒你嘛!”

两婆孙说笑扯淡,倒也溶洽。在天云看来,婆婆是个佛婆婆,不是恶婆婆。像说‘女人’这东西,年轻时,大都可爱。可是到了老来,变成婆子,就大都不可爱了。这倒不全是因为老了变丑了,其实丑并不一定不可爱,狗儿就丑,却有人爱。而是因为变‘恶’了,她将年轻时期那些可爱之处丢得一干二净,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自以为是、唯我独尊。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她都使用批评、责备、教训、责问、教育、嘲讽等等不会使你听了舒服的语言。说话中她忘记了叙述句。比如说,你若问她‘钥匙在哪里?’她决不会回答你‘在桌子上’。当她心情好时,你得到的最好的回答是:‘在桌子上嘛,在哪里?’要不就是‘你眼睛着狗吃了哇?楚倒在桌子上你看不倒?’‘没得个好的习惯!东西老起乱放,找不倒又来问—在桌子上的!’若是摆闲事谈论一个问题,不论她懂还是不懂,她总是站在你的对立面,一句接一句的‘教训’你,使你哭笑不得,只得闭嘴。这也还不算‘恶’;还有那等恶的,无事还要骂人呢。话休离题。且说天云望着婆婆那一脸佛像,忽然生出想去看佛的念头。

“婆婆,你明天要到马驾寺去拜佛哈?”

“嗯。”

“我要去。”

“你不在屋里割草,你老汉晓得了不捶你!”

“我们悄悄去,转来割草,老汉晓不得。”

“阿弥陀佛!”

这天是八月十六,正是中秋异日,马驾寺做庙会。天老爷很抽威,天高气爽。吃了早饭,满胡氏向媳妇满何氏要了半升米,用个红布口袋儿装了,带了点卖草鞋的另钱,穿着那件唯一未补巴的黑布长衫,收收拾拾,背着米,柱着拐杖,心里念着佛,慢慢向马驾寺走去。天云天宇照例去割草,出去约了祥成,天云把到马驾寺去看佛的想法一说,他们两个都赞成。朝马驾寺方向一看,婆婆像个黑色的蜗牛,还未爬过小崃垭,走出不到一里路。于是他们追上去,天云为婆婆背着米,一路向马家寺去。经过向阳屋基、平房湾,约么走了四五里,来到一个崃垭口,一湾一湾的稻田正是收割之后,田坎上一排排的稻草活像遍野皆兵;一条石板大路千回百折,从左面上来又从右面下去。石山堡上用石头砌起一丈多高的保坎,只见上面的松柏高大茂密,这是寺院的后园。天云站在天龙寨上,还可以看到这黑松林中的红檐屋脊,走近了却只见树木不见屋。各条路上来的婆子,走到这里自然汇聚成一路,从左边绕上去,到正南面,才是山门。

马驾寺是坐北朝南向的。天云看那山门,但见十二根红漆柏木大柱支持着一座一楼一底的牌楼,前面四根大柱构成三道门洞,中间门洞有一丈多宽、两边的副门也有六尺宽,却都只有门洞,并无门,是一块石碑挡在里面。四根柱上都刻有黑底镶金边字的楹联,那中间两根柱上的,天云还多数能认得是:‘善男信女常来福地积阴德,晨钟暮鼓永祷人间享太平’,横联是:‘佛门常开’。左右两楹字数很多,天云认不完,因而也记不得。上面一块黑漆金边长方木扁,上书三个红底金边大字:‘马驾寺’。排楼两边是一字土红围墙,前面一边一根巨大的黄桷树,那高大茂密的枝叶遮盖了排楼,也遮掩了门前那块石坝,那盘根错节的根杆上,被爬踩得溜光,看得出是农人经常在这里乘凉所至。天云他们随婆婆进得山门,只见左右三柱间各有一块石碑,均是黑板本色石刻字。其中有一块有很多人名、钱粮数字之类的,大约是记载的‘集资建庙’人名单,其余那些,天云也无能为力去看;只见婆婆站住摸钱,才见中间那根柱间的竹椅子上,坐着一个‘曝炎子’老头,面前摆个竹兰,里面很有些另钱,进去拜佛的婆子都把一张另钱丢进他的兰里。天云悄悄问婆婆:

“那个老汉活像是到过我们家来要过钱的那个姚叫花子阿?”

“嗯。”

“他啷个坐在庙里来要钱呢?”

“他就住在那个门楼上的。”婆婆指了一下头上。

“庙上的和尚要他住哇?”

“啷个不要他住?他住在那里守庙门,庙里的东西从来都没掉过。”

天云明白,这叫化子也有出息的,姚叫化这个人,似乎全乡的人都认得。父亲他们经常说起,他是很少出来‘讨饭’的,每年只有过年那几天要出来,只要钱和肉,其他的都不要。是个‘叫化子头呢’。说着走出牌楼,是一块长方石坝,宽约八丈,长约十六丈,方形石板铺就,那石板缝中长出青草,形成绿色的方格,很是好看。石坝的四角有四个石台,台中一棵古老的万年青,已有大人合抱那么粗。走出石坝,是一排沿长边相齐的石梯,八步石梯下去,是一块大石坝,宽约二十丈,长约四十丈,也是方形石板铺就,只是石板缝中的青草只有两边有,中间及殿堂那面没得或稀少。走过大石坝,也是一排石梯上去,也是八步,与前面对称。石梯两边,各有一个大青石狮子,坐在四方石台上,口里含着一个红宝珠,右前脚踏住一个风火轮。天云他们把草背篼放在石狮子后面。沿着石梯上去,陆续也有一些婆子进来,上去。‘川主殿’三个金色大字首先印入眼帘,殿门也是三洞组成,正门是双合门,两侧门是单合门;黑漆门方红漆门柱,门很高,门柱上黑字金边的楹联字数很多,给人一种肃穆的感受。

天云看那些字,一时也认不完,可惜不能记述入微。殿前一字长廊,十二根红漆园木大柱支撑着雕梁画栋。沿走廊左边过去是观音殿,外面是一片竹林;右边过去是罗汉堂。天云他们进了川主殿,婆婆到和尚那里给了‘功德’钱,拿了香蜡纸烛,到‘川主’菩萨那里烧香盍头。天云看那‘川主’,穿金戴银,披红挂绿,坐在一间像装饰豪华的床、帐一样的包间里,却是不晓得是何方菩萨,不过面容倒很和善,留着‘山羊’胡子,天云觉得,样子倒有点像他父亲天云,只是耳朵大得多,掉到肩上去了。也就跟着婆婆磕了一个头。拜了川主,婆婆在烛火上点燃四炷香,叫天云、天宇、祥成各拿一炷,到右边一个包间的香炉里插上磕头。

“那是哪个菩萨嘛?”天云问婆婆。

“那是孔明星,求他保佑你们聪明,以后读书读得。”

啊,孔明,这个人天云很熟悉。大哥、父亲他们吹牛日白,经常摆孔明的龙门阵,像说‘空城计’、‘八阵图’、‘七擒孟和’之类的故事也不知摆了多少次,每次都摆得津津有味,说是孔明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的,料事如神。天云看那孔明神,身穿兰、白、条花格道袍,手摇天鹅毛扇,仪态飘逸,面容慈祥,确乎胸有万千智慧。这是天云第一次接受孔明的形象,心中只有神秘和敬佩。于是也磕了一个头。右边还有一个有包间的和几个没有包间的神,婆婆不拜,也不叫天云他们拜。又叫天云点了四炷香,去拜左边那个包间里的红脸神。天云又问是甚么神,婆婆说:

“那是关帝,保佑你消灾去邪呢,阿弥陀佛!”

这关帝,天云也晓得。“红脸关爷”这个词,经常用来形容人的脸红。都晓得关帝是个正神。天云看那关帝。只见他枣红色的脸堂,丹凤眼,卧蚕眉,长长的胡子。身穿大红色独袖袍,右手膀子露出金甲,头戴金盔,脚穿铁鞋,周身发着红光,那神态威严而慈祥。啊!这就是关帝!天云想着,不觉也就拜了两拜。左边还有一个包间里,坐着一个黑煞神,那穿着与关帝差不多,只是都黑,黑袍、黑钾、黑脸。两个眼睛鼓起像牛眼睛一样,翻着白眼,样子甚是凶恶。天云看他时,觉得很不顺眼,立刻想起梁三吉打他时那个形象,不觉心中说道:“你凶啥子哟?你凶!”顺手用镰刀背在他铁鞋上敲了一下,只听‘啵’的一声,竟敲脱一块,原来是用泥做的。天云没想到会敲掉一块,吓了一跳。天宇看见,用倒拐子碰了天云一下,悄悄说:“你敢打菩萨嘛,要遭哟!”幸而没人看见,天云急忙将敲掉的那块拣起来,吐几巴口水在上面,轻轻放上去,倒也粘起了,不注意到还看不出来。于是急忙跟着婆婆从后门出了川主殿,只见这里是一个方形的大‘天井’,四周围绕一条走廊,廊壁上有各种字画;中间一座大殿,四方宝塔式的石梯上去,大殿与川主殿之间有一块两丈来宽的石坝,石坝两头的石池中各有一棵桂树,都有碗口大小,满树的黄色米花清香四溢。坝中一个石池中,水清苔绿,各色金鱼在青苔中穿游。

左廊头一道大门,那边是斋房和僧舍。婆婆说她去交斋米,登个记,要在这里吃斋饭,叫天云他们看哈儿就回去。右廊前头与钟鼓楼相通,四根向中间倾斜的大红木柱支撑着一座独立的六角楼,从回廊的房顶望过去,可以看见楼上的大鼓;从窗子望过去,可以看到楼下的大钟。好大的鼓和钟啊!难怪那晨钟暮鼓几十里都听得到啊。天云他们商量着,既然来了,还是要看完才走。于是沿着石梯上去,大殿前后并无墙壁,也不存在门;前后各八根大红木柱组成斗拱,雕檐画栋,是全寺最高的楼阁。那些大柱两面都有楹联,天云他们不啥识字,也无心去看那些联对写的什么,只见大殿中间的云台上盘脚坐着五尊大佛爷,中间一尊最大;两边各站着四尊,都要望着头才看得见他们的脸。

天云晓不得是些啥子菩萨,也就无心细看。只是那气势使人肃穆。天云注意到一点,就是这些佛爷面前都没有香炉,却在柱石边放着一个开口的木箱。每尊佛前对坐着四个和尚,左手立在胸前,右手敲着木鱼,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每个佛前都放有几个谷草垫。那些拜佛的婆子,迈着尖尖小脚,颤颤悠悠的走到那个木箱前,或多或少放进‘功德’钱,然后在一个草垫上,心安理得的跪下去,慢慢的磕头,有的竟很久不起来,害得后面的等得心谯。这一切都在默默无声中自觉进行,并无人‘监督’‘教育’,似乎真有一种神力驱使。天云他们身无半文,也不敢去拜佛,便沿着大殿的石阶沿到后面去。只见后面竟和前面一样,原来这座殿堂修得前后对称。再看里面,也有五尊佛,和前面一模一样,天云很是奇怪,难道那菩萨活了,会转身?下细一看,啊,原来是‘双面佛’!看那扁额,写的是‘大雄宝殿’。回头看后面一个殿,写的是‘阎王殿’,竟也是敞着无门。正中坐着阎王爷,两边是牛头马面、鸡脚神、无常大爷、判官、小鬼。面容丑恶,狰狞可怕。也有几个婆子跪在阎王面前,不知叽咕些什么。看那右边是‘罗汉堂’,天云他们便进去看罗汉。只见沿墙壁四周坐满了罗汉;中间一个长方石台上,也坐满了罗汉。那些罗汉,相貌各异,千奇百怪,不过都面带笑容,似乎都过得很开心。看那些罗汉坐下的名牌,天云虽然读了《百家姓》、《千字文》、‘人之初’,有很多字却是搬不了家,竟也认不得几个牌位。就是认到了,也不明白是何许人也。转了一圈,也就出来了。

“你看那左边一间屋里是什么?”天云问天宇。

“你看那牌子上不是写着嘛?那是地狱。”天宇说。

“敢不敢进去看?”

“你敢我还不敢?”

“那我们进去看下,是些甚么?”

于是他们三人走过阎王殿,进了地狱门。但见这地狱果然阴森,光线暗淡,鬼怪林立,令人毛发倒立。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殿堂,两边站着各式各样凶恶丑怪的高大的鬼使,中间塑造着‘轮回’台和十八层地狱。那些人、物就塑造得小了。只见那些行善的、拜佛的好人,死了进来,有小鬼引着,过了奈何桥,便上轮回台,喝了‘迷魂汤’,打发去投胎。又有那一些欠债的,从轮回台的另一个口子去投胎变牲畜还债。以下便是一层一层的地狱,监禁那些在阳世间作恶犯罪的人。前面那些层,都是在作苦力劳动改造,一层比一层苦,一层比一层难做完,那第十七层,是到‘丰都’背砂,用的是鸡蛋壳做背篼,一背一背的背上山去,倒在山上,那些砂又滚下山来了。他们必须得把砂背完了才能去转世投胎,可见之难了,有点像‘无期徒刑’,据说那是丰都。大人们骂孩子偷懒,就说‘你把气力留起来到丰都去背沙呀?’。那第十八层地狱,便是各种死刑,有砍老壳的、挖心的、受剐的、用锯子分身的、用磨子磨成肉浆的、下油锅的、上刀山的、下火海的……天云看得肉麻,便叫转身出来。天云想:这人死了到阴间来,若是再死了,看来就不能投胎转世了。难怪大人们骂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时,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天云他们出得庙来,已是太阳当顶了。急急忙忙往回来,一路割了些草,走到横桷堡,叫祥成把草倒出来,天云两兄弟装了,才平平的一背,到屋时,家里已在吃饭了。偷偷背到牛圈屋,把草倒出。幸而昨天还剩下有草,还够牛吃,方才放心。在饭桌上,父亲问:

“你们割草割到那里去了?弄大的太阳不早点回来。要耍嘛回来在屋里耍嘛!”天云他们来个只是不着声,闷倒吃饭。父亲也就没再说了。

吃了饭,天云就感觉闷闷的,于是就去睡。睡倒起就感觉云里雾里,一时梦见川主殿的黑杀神,一时又是十八层地狱里的各种分尸,一时又像是在太阳坝割草,热得难受。正不知要如何是好,天宇来把他喊醒了,说去割得草了。天云便想起来,一睁开眼,只见帐子连房顶都在旋转,‘心’头的东西就要向外涌,眩晕的那个难受啊,似乎这世间倾刻就要毁灭!他急忙闭上眼睛,不敢回答也不敢摇头。天宇见他动了一下又睡了,一面喊一面用手去弄他的脸。一接触,炀得像火一样,吓了跳。忙问:“老么,你病啦?”天云只得免强答应了个‘嗯’。天宇于是出去找人报告。父亲出去做活去了,在寨子后面才把母亲找着。

母亲赶回来看了,说是受了热,发烧,去扯点清热的药来熬起吃了就会好的。那时的农村,医疗条件极差,就是中医生,都是很少的,一般的四时感冒,都是吃草药。就是这草药,也是家传和自已亲自积累,外人是不会帮倒去扯药的。因为若是病不好甚至人死了,脱不了手。乡邻间的交流,只是在平时,大家在一起吹牛,若是话题说到病的时候,人们就会相互交流经验,谈论那些草能治那些病,能医那些疮。通过这些交流,各自去积累自己的经验。稍稍精明一点的人家,都有一套自己的验方,是大人细娃、愚聪都能晓得的。有些常用药,天云他们寨子里都蓄得有。当下商量了几味草药,是:田基黄、夏枯草、泥鳅菜、马蹄草、鸡屎藤(银花藤)、苏薄荷、荆芥。就叫天宇去扯。于是天宇一个人去约祥成割草,顺便扯药。这里母亲自然坐在床边逗留,问这问那,又问想不想吃啥东西?天云头晕得难受,那里能回答?只是微微摇头。平时好想吃个鸡蛋啊!可是只有父亲做重活时母亲才给他煮两个,天云他们是吃不成的。母亲都把蛋拿去卖了称盐打油。生病了,母亲问倒起,只要说想吃,她一定会煮的。可是天云自觉天旋地转,人如倒立,实在是不想吃!

忽然感到病的可怕,便想到吃药,那药实在是不好吃,可是只有吃了病才得好。可见这世间的东西,好吃的吃不到,不好吃的还得吃。想到药,他就想到‘牛胖子’(牛蒡子),那是前年,马医生来给二哥看病,是天云去拣药,那药单子上的字,天云一个也认不得,但是父亲交代过,要守倒抓,莫抓掉了药味。天云见那药师把药单子放在柜台上,取了一张草纸,也摊在柜台上。天云为了稳妥,只得鼓着勇气说:医生,爸爸给我说过,叫莫把味数抓脱了!医生瞪了他一眼,说:药都有抓脱了的呀?天云没法,只得趴在柜台边,装着认得倒药单子的样子,看着药师抓。那药师用星杆在药单子上指一味抓一味,一堆一堆的摆在纸上,还不时的重复清点一下。天云看那光景,觉得确实不会有错。也就放心了。他见那抓了一味药倒在纸上,好像是黑芝麻,却要大颗得多,不觉产生了好奇心,便问:医生,这个籽籽是啥子药吗嘛?药师说:那是‘牛蒡子’。天云看那药单子上的字,一个‘牛’字旁,中间是个什么,认不倒,右下边像是个‘子’字。天云读了《三字经》,这‘牛’字、‘子’字还是认得倒的,只是三个字合在一起,是个啥字?却认不得,看起有这么大一堆,确实很‘胖’,难怪叫‘牛胖子’!天云觉得这种药很‘奇’。

其实是三个字不是一个字,医生们不知是为了保守技术呢或是为了书写好看,那药名不管是三个字或是两个字,他都写成一个字,一般人还真的认不倒呢。回来之后,天云就把牛蒡子选了几粒出来,种在后面寨子城墙缝里,这东西可贱呢,不久就长出来了。说也是灵,二哥吃了那付药病就好了。天云就认为这牛胖子是一味好药,十分的殷勤培植,当年就收了一小罐。掉在地上那些种籽又生起来,现在是到处都是。每每生病,草药里都要放牛胖子。所以当母亲问他想吃什么的时候,他想了一阵,只说:莫要忘记了在药里放牛胖子。

天宇割草回来,天都要黑了。在草背篼里翻出来,所要的草药都有,还多挖了车前草、香胡子(香附)等药。母亲叫姐姐拿去洗了,每一味分一半来,放在砂罐里,一边做夜饭,一边放在灶里熬了,叫天云吃了一碗。天云在地里做活路,天打夜影子了才回来,疲倦地坐到灶门前,帮着烧火,抽烟。他看见灶火里有个药罐,就问是那个病了,母亲才说是老么。吃夜饭的时候,天云就在理麻天宇:

“这么热天热势的,上午跑到那去了?草也没割点点!”

因婆婆知道,天宇不敢隐瞒,就说到马驾寺去耍了一会。并把天云敲破黑杀神的铁鞋和到地狱去转了一趟的事,都完全交待了。这灶房饭桌与天云睡的床只隔个墙壁,那墙壁只是用竹片架的,敷的是草筋泥浆,所以是‘墙有风,壁有耳’,天云在里面睡起,外面吃饭说话听得一清二楚。只听父亲恕骂了一句:“鬼猴儿!”婆婆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母亲则惊恐的说:“该歪!莫不是得罪了神、撞了鬼哟!”婆婆就虔诚的说:“吃了夜饭,把老么弄起来,一起到城门外黄桷堡去,向着马驾寺烧个香,给神拜忏拜忏;泼碗水饭,打发一下小鬼。阿弥陀佛!”天云也没反对。又问了一下吃些啥药?母亲就将那些草药背了一遍,并说还有一半在那里。天云也没啥异议;又问天云为啥不起来吃饭?就听母亲说:“问了的,他还是头晕,不想吃,刚才喝了半碗米汤,还差点吐了。”于是无话。未几,母亲、天秀、天宇进来,要天云出去拜忏,天云深感眩晕无力,其实不想走,一是大人之命不能违,二是做梦也是神也鬼的,怕莫真的是神的惩罚也说不定。只得闭着眼睛,由姐姐、天宇架着出去。

婆婆拿了香、钱纸、蜡烛;母亲端了水饭,一行到城门外的黄桷树下,向着马驾寺,烧起纸,点起香、烛,婆婆和母亲跪在两边,叫天云跪在中间,盍头礼拜。婆婆还叽里咕噜念着‘经’;母亲念不来经,却直祈道:“大神大量菩萨,保佑我么儿病好哟!”拜罢,又将那掺了水的稀饭,泼在土里,祝道:“大鬼小鬼,都来吃饭,吃了回去吧!”天云微微睁开眼睛,但见那八月的中秋,月色皎洁,盱着周围大地,却是昏昏朦朦,成千上万的黑衣鬼影在昏朦中奔驰。一阵凉风吹来,天云打了个寒颤,哇的一声,把肚子里的那半碗药水和半碗米汤一古脑儿倒了出来,把那燃着的蜡烛也喷灭了。天云赶紧闭上眼睛,颤抖着轻轻说:“我要回去!”众人见这光景,赶紧把天云扶了回来。天云的病又加重了些。

又拖了一天,天云仍旧发烧不退。还是父亲明断,叫去请医生来看。这木林场只有两个医生,一个张医生,一个马医生。张医生医术好,可他老了,只坐摊,不出诊。只有去请马医生。马医生在木林场那边座,有十多里远。叫谁去请呢?家里虽然有那么几个人,天云感到真还靠不得呢!大儿子倒靠得呢,又去躲壮丁去了,大儿媳妇到子龙城去帮人,一直没回来过,还丢下一个女子,才三四岁;二儿子得了那个黄肿病,木痴木痴的,像个废人一样;三女子倒有十五、六岁了,可是出不得众,在家扎点笨还可也,要喊她出去办点事,打死也不得行。只有叫天宇去了。天宇说:

“我没去过,找不到。”

“你嘴巴不晓得问啦?过了木林场,一问马医生,那个不晓得?”

“我个人去……”天宇还是感到喂难。以前办事,他总是和天云一起去,去了,总是天云出头,如今没有天云,办不办得了,他真的没有把握。

“你个人去哪个把你吃了哇?日骂痴眼怕痛的!”天云发恕了。

他确确实实舍不得当搁半天亲自去请,这么大一家人要吃饭,这么大一份庄稼只靠他一个人做!母亲见天云生气,赶忙改交,说叫天秀一起去,有个伴。天云只好依从。并教了一遍,啷们问人,见了马医生后啷们说。嘴巴要放甜点,莫要碍口拾羞的。天宇和天秀只得去了。天宇姐弟俩去了,果然好找,几问几问就找到了马医生的家。恰巧马医生在家。天宇说起天龙寨满天云,马医生说晓得,答应明天来,那边还有几家请,顺路就都看了。

第二天半上午,马医生果然来了,还带了一个徒弟。把天云扶到堂屋桌边坐下,马医生把了脉,又看了舌胎,问了症状,天云说,头晕、流鼻涕、流眼泪、周身无力。马医生又返复看了口腔,又问有几天了?回答说已经三天了。于是马医生作了结论,说是麻疹,还有点‘回’,是不是吹了风?又问吃了些啥草药?就说天云:

“你们也太大意了!带过弄多娃二,出麻子还看不出来?也不早点来看!麻疹回闭了弄不好要死人的!”他又叫徒弟把脉,指点说:“正症麻疹脉应当洪数,他这脉数而不洪,故有点内闭;你好生体会。”他从那用得发红的木箱里,拿出墨盒、毛笔、小方纸,处方。一会,他又叫徒弟看舌胎和口腔,并说:“你看他舌质红、舌苔白,特别注意到看他那口唇内侧有几个小白斑点,那是麻诊的显著特征;三天了,斑点很少,说明有点内闭;流涕、眼红、流泪,也是麻疹的特征。懂了吗?”徒弟点点头。

天云听了,也觉内疚,这出麻子的知识,自己也是知道些的,若是认真看了,应当会发现。只是一天做活,硬是没有认真看一下老么的病,只道是感冒,一两天就好了的。他想起这一生,确也作了些孽,贻误了好几条生命。前四个儿子,三个发七疯死了,一个出天花死了;老五好不容易带活,便是如今的老大;老六又得瘟病死了;老七带活了,很小就跟着自已担卖煤炭,累成了黄肿病;老八老九没啥灾难;十娃二,三岁上,就是出麻子死的。生养了十一个,却死了六个!老么是第十一了,是妻子四十五岁上才生的,生下来就没有奶吃,吃点米浆长大,这几年又跟着受苦受累,如今又是出麻子,争点又死了。这娃二也是命大!命大一定福大。天云正在出神,马医生已然处好了方,交待说:

“我这里开了三个方子,我写了一、二、三。这第一付药是‘发’的,吃了把疹子发出来了就莫吃了;这第二付药是疹子发出来后吃的,主要是清热解毒;这第三付药是在疹子干疤后吃的,主要是滋液育阴。注意到莫要吹风。若没有意外,第一付药吃一付就发出来了;第二付药吃个两三付,第三付药吃个一两付,也就好了。你这里远,我也难得走。若是有意外,你才来喊我。”

天云感到马医生太好了,不住的道谢。这时母亲煮好了开水蛋,端了来,一碗三个。马医生俩师徒吃了,天云又留吃午饭,马医生说吃不了啦,这一路过来,你这里是第三起啦,我已经吃了九个蛋,那里还吃得下饭?天云又拿出三份脉礼钱,以作为三个处方的酬谢,马医生收了两份,说这一份就算偿给徒弟的吧。打发医生走了,又叫天宇到木林场去抓药。这马医生果然不庸,此后天云吃药睡觉,麻子出得很多,十多天,总算好了,身上脱了一层皮。天宇经常就啭他:你很嘛!菩萨你都敢整,要你不死也脱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