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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话说那时的这里的乡间平民百姓,对于除了他们那个生活圈子里的事以外,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像说日本侵略中国这样的大事,天云他们也晓不得是怎么一回事。朝代的改变也只有从记年、钱钞上才晓得一个两个头面人物。但光绪是怎么变成民国的?为什么银元上的孙中山又变成袁大老壳?然后又变成蒋委员长?这些都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不可能去看报,那时也没有‘广播’、‘电视’的‘宣传’,更没有开‘村民大会’听‘形势报告’,战争、革命也从来就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他们脑袋里装的,就只有如何做庄稼、交租纳佃。这里是真正的平凡的土地、平凡的人们,平凡的人生。天云觉得,这半年来,尽管外面的世界有些奇怪,但生活却变得风平浪静。保长、甲长再没来找麻烦,父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站在天龙寨上看那汉龙公路上,虽然还在过兵,可那些兵好像也变了样。‘兵’这东西,一听就害怕,一见就要快点躲。前两年过兵,天云他们去接煤炭,必须横穿汉龙公路,到了公路边,先要躲着看公路上有无兵过?要等前队走过这一段,后队还没有转过来,这一段公路没有兵,才迅速跑过去,若是被撞着了,合适的抓去当兵,不合适的抓去挑行李,跑也不能跑,一跑就要挨枪子。

可是前几天天云去接煤炭,转来时一看,那段公路上正好没有兵,于是父子三人急忙跑过去,大路和那公路剪刀交叉有一段矩离,三人刚上公路,转弯处就转过一队兵来,想躲避已来不及,天云无奈,只得教加紧脚步闯过去,只道要被抓夫呢,不料那些兵却一个个笑容满面,不但没抓他们,有几个老点的兵还顺手摸一下天云的头,关切的说:“这么小就能背煤炭了啦?”走过这段路后,天云出了一身冷汗,庆幸今天这些兵啷们不晓得抓人了呢?真是有点奇怪。还有就是前没几天,大嫂满胥氏忽然从子龙城回来了。大嫂自从大哥被抓丁后,回了娘家,就没有回来,后来才听说到子龙城帮‘奶妈’去了,具体在那家帮人,只有她娘家才知道,天云却不知道。前年大哥逃跑回来,大嫂也未回来。如今却回来了。听她讲,她帮的是一家姓‘曲’的老板,是一个‘大申僚’,在子龙城有一幢公馆,还有一座花园,叫曲家花园。这次子龙城发生特大火灾,大火烧了半座城,叫甚么‘九二’火灾,烧死人不计其数。

‘曲’家也不例外,幸而他有一座花园,人跑在花园里,却未烧伤,还抡了些细软出来。大火之后,下人也就叫各自回家了。大嫂回来却很麻烦,她已吃惯了曲家的山珍海味,农家的饭菜那里还吃得下?她在曲家,只做点抹屋扫地、炒菜的细活,这农家的活她也做不得了。整天在家睡觉装病。还有一件新鲜事,就是唐老板的大少爷也来了,带着他的母亲和他的大儿子。天云听父亲他们说才知道,这唐大少爷名叫唐兴国。他的儿子叫唐才举。开初,天云很是吃了一吓,不知老板这一伙人来,有什么祸事来临?及至唐兴国说明他是来‘减租退押’的,天云又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退了押不是又要喊搬家呀?是哪点把老板得罪啦呀?及至唐兴国拿出30个大洋,写了退押约据,天云签字盖斗;又重新写了租佃约据,将原来的‘四六’定租改为‘X’定租,老板得四层,佃客得六层。天云是受宠若惊,那里还有什么话说?这样的事打起灯笼火把都找不到,也不知唐大少爷那根筋不对头。签字划押反倒犹豫起来,说道:

“大少爷,你这样让着不着得倒数?唐老爷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你莫管,原来的佃约我都带来了,你这里签字划了押,我就把原来的佃约还你,还着不倒数?”

“着得倒数,着得倒数!我是说我占得太多了,很过意不去。”天云急忙签字划押。心想:瘪古王开天地,还没遇到这种好事呢。

事办完了,唐兴国说:“我还要托你一件事:我这大儿子唐才举,今年才十五岁,不幸得了肺痨病,这种病要在空气好的地方静养。城里空气不好,最近又遭了火灾,可能还要打仗,我想让他在你这里养病,你看行不行?”

天云听了,从心里说,他是不愿意,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待。但老板忽然这么好,怎好推辞?就说:“行,行!只是我这里条件差,他是不是吃得惯住得惯?我怕反而养不好!”

唐兴国说:“这点你不用担心。你这里房子有这么多,腾一间出来行吗?”

“行。”

“腾一张床出来行吗?”

“行。”

“那就行了。他婆婆留下来照顾他,你腾间屋子腾张床让他两婆孙住。吃的东西,饭、小菜你是有的,就是没肉,少油水,他婆婆那里有钱,要吃啥你帮倒买一下。这里我再给你两个银元,作为伙食费。”

天云急忙推辞:“粗茶淡饭,地里头长的,只要不天干,我还是有的,请都请不来的贵客,那还有收伙食费的道理!这钱我一定不能收。”

唐兴国就把钱放在桌子上,仍然是那么不紧不慢说:“这个你就莫嫌少了,我只是个意思。说不准他两婆孙要在你这里住上三五个月,老的老病的病,在城里头生活又是娇贵的,还要麻烦你们耐心照顾。”

“这么说我就担当不起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量照顾好的。只不知大少爷吃的啥子药?”天云只得接了。

“噢,西药和中药单子都在他婆婆那里,中西药轮流吃,也不须再请医生看了,这药还信。主要是要静养,让他吃好一点,耍得愉快点。啊,顺便说一下,肺病是有传染的,你要给他单独吃,莫要把你的娃二传染起了。唉!我就这个儿子,像你有几个,就好啊!”

说起病,天云说:“多也莫得用!一个都靠不住。我那二猴儿得那个病,医生说是‘黄肿病’,又说是‘水激病’,周身发黄,肿泡肿泡的,吃了几付药,也没啥好,也没弄多钱来他吃药,还是吃得做不得,也还是个废人。”天云本想说大儿子的事,见老板感伤,也就没说,只说了二儿子的病,以同样的伤感,作为去安慰的活。

唐兴国倒感到和天云谈得有点投机,说到病,又引起他的职业兴趣,他老汉是草药医生,是较有名气的‘唐草药’,他读大学学的是医,中西医都来得。听天云说那个症状,就很感兴趣。就说:“你去喊来我看看,莫不是黄胆型肝炎,那是要传染人的!”

天云听说,忙叫天云去喊二哥来。天云过去,二哥正在添磨。老板来了,一时来不及到场上去割肉,家里杀了两只鸡,泡了两升黄豆,在推豆花。一时喊了来。兴国看那天原,只见面皮黄而透亮;神情倦而乏力。又看了舌苔:苔薄黄,舌质淡红而肥大;又把了脉:数而弱。兴国要肥皂洗手,没有,只有皂角,叫天云去捶了半块,唐兴国洗了手,说:

“是黄胆型肝炎无凝。要传染人的。必须隔离。”

天云有点木了,茫然的说:“隔到那儿去啊!”

“至少吃饭要分开吃,他要单独的饭菜碗,筷子,经常用开水煮;吃剩的东西倒了不要;单独睡间床。”

“噢,除了没有弄多床外,这些都做得到,”天云松了一口气说。

“以前你们分没有?”唐兴国显然对要在这里吃饭不放心。

“以前医生也说过。碗是分了的。”天云含糊其词。

“筷子没分,碗还放在一起洗的;吃菜也在一起吃。那一回我说了他一次,他就哭泣了,说‘生了病菜都不准吃!’老爸还骂我‘迕逆’呢。”天云听唐大少爷说起可怕,就怕把自己也传染起,就多嘴顶黄。天云横了他一眼。

“那你所有的碗筷、缸缸钵钵都要消毒。”唐兴国看着天云,严肃地说。那意思,不消毒就莫法在这里吃饭。

天云又木了,说:“到那去消毒呢?”

“用开水煮,煮半个时辰以上。”

“噢,这个好办。老么,你去跟你妈说,叫她把所有的碗筷都煮一下,以后吃饭,给老二单独舀一份在一边吃,他的病要过人,莫把这些过起了。”这里天云就借势问唐兴国:“大少爷,你看我老二这病还医得好吗?”

“这病不啥好医,不过也医得好。”

“大少爷,请你做个好事救救他吧:开付草药他吃嘛!”天云知道唐兴国医术高明,求他处方。

“他原来吃的啥药处方还在不在嘛?”

“还在。老么,你去把你二哥的药单子、纸、笔墨老来。”天云急忙分咐天云去拿。

“不要笔墨,我这里有笔。”唐兴国看那处方,也不过是些清热利湿之药,道也并不离谱。心想这世道已快变迁,自己的儿子要在这里养病、躲避战火,还要他一家照料,道是该给他认真治一治。于是认真的思考处方。天云见他从洋服的胸包上抽出一枝黑色的洋笔,不要墨就能写字,觉得神秘稀奇得不得了,下细看那唐大少爷,只见他白净的面皮,细眉长眼,高鼻子薄嘴唇。蓄着洋头,穿一件灰色的大翻领洋服,现出白汗衣,颈子上还套一根花蛇似的布带(领带)。在天云看来,与乡间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是另一类高深莫测的人们。

未已,唐兴国处方已就,是:党参三钱、白术三钱、山药五钱、黄芪五钱、白芍三钱、黄精五钱、当归三钱、丹参三钱、柴胡三钱、郁金五钱、青皮三钱、香附三钱、钩藤三钱、山栀五钱、银花五钱、黄苓三钱、黄柏三钱、胆草三钱、板兰根五钱、茵陈六钱、甘草一钱、大枣五钱。一共是二十二位药。天云看了,眉头都皱在一堆堆去了,说:

“这么多味,要好多钱一付哇?”

“这药是有点贵哟。”

“贵了吃不起啊!”

“我说天云哇,你看你这娃二已拖垮了架了,光吃泻药受不住了哟!我这方子里头有补气健脾、兹阴补血的药,所以是要贵些。你才退了押佃,不拿来给他医病做什么?”

“这押佃钱嘛,我说还要拿去制一套铺笼帐盖的,你看,来个客就没得一床像样的!”天云感到为难。这叫做‘无钱为难,有钱也为难’。

唐兴国看天云这样,知他说的也是实情;他明白,天云说的‘客’,指的就是唐才举和他婆婆。天云他们的铺盖帐子,一年只洗一次,莫说没有多的,就是有多的,他俩婆孙也没法用。

就说:“这样吧:我再给他开一个草药单子,吃一付中药又吃几付草药,这样子就省钱了。”

“那就费心啦!”天云赶忙作揖。

“这‘茵陈蒿’你认得到吗?”

“认不倒。”天云摇头。

“就是‘棉蒿’,像棉花一样。”

“我认得到。路边坟山到处都有,一托托的,像棉花一样。割起有个药味,牛也不肯吃,我们晓不得它叫啥名字,因像‘棉花’,我们也叫‘棉蒿’。”天云说。

“你说那个,是不是哟?”

“你去扯点回来我看。是就好。这是主药。‘山栀子’认得到嘛?”

“黄栀子吗?”

“嗯。”

“认得倒。”

“等我写好了念给你听,看那些认不到。”

于是开的草药处方是:茵陈蒿二两、山栀子一两、鱼鳅串一两、十大功劳一两、败酱草一两、地胆草五钱、夏枯草五钱、田基黄五钱、马蹄草五钱、过路黄五钱、香附子五钱、车前草五钱、黄蕨基一两、麦冬五钱、天冬五钱、茅根一两、芦竹根一两。共十七味,念给天云听了,这些草多数都认得到,再三感谢不题。

吃了午饭,唐兴国给唐才举交待了几句,就对天云说,他下午要到王荣光那去,明天就要回城。这个时候想到各处去转一转,以后可能没机会来了。天云急忙说了些请多来耍的客套话,赔着老板去转。这种事天云当然不会放过,也跟着去。唐老太婆叫唐才举也去送送父亲,走一走对病也有好处。唐兴国先到城楼上去,在那里呆望了许久,也未说啥话。这里可以把他的田产一眼望完。天云看他那神情,似乎带着忧伤。天云想:这富贵人家的人也不一定就快乐。当天云问他再走那里的时候,他说不走了。天云也感觉出唐老板的不快心情,在天云看来,唐兴国的不快一定是退押佃的事。自古以来,租田都要押金,多少而已。大度的老板收得少点,小见的老板收得多点,一般都是收相当于一年租金的钱。若是老板把押佃钱退给佃客,不用说就是退佃,叫你各人搬起走。这次唐兴国来退押,开始天云大吃了一惊,说:我这两年才把庄稼做顺,租子是交好了的,为什么要退佃?是不是唐老爷的意思?唐兴国解释说:不是退佃,是退押。天云说:你把押都退了,难道不退我的佃?唐兴国说:不但不退,还要减租。重新订佃约。天云就滴沽:不是唐老爷想作善事,就是这世道可能有变化。若是老板都这样好,种田人家的日子就好过了。这样好了,就是再没有收,租子也要交清。于是天云说:

“大少爷你放心,无论如何,租子我都会交清的,绝不会少一颗!你的贵公子在我这里,我一定会好好照顾。”

“嗯。到时候我叫人来接他们。”

唐兴国平淡地回答,走出寨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