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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话说这一年满天云因秧子栽迟了,只有四月末栽的竹水塘、过堰田那二十多挑谷的田的谷子有收;其余五月份栽的那些田,都伤虫抽白,收成不大或没有收成。这真是‘屋破又逢连夜雨,船漏还遇打头风。’那时农人种田,这‘农时’是千万误不得的。特别是水稻,以季节而论,‘立夏小满正栽秧’;以月份而定,农历‘三月撒秧四月栽’。早了不好,迟了无收。也不是说栽迟了长不好,长是长得好,就是要‘抽白’。你道为何要抽白?那就是虫把稻子抽穗那节杆咬断了,那谷穗就干枯了,成了白色的死穗。你若是在四月底五月初栽的秧子,早迟一天都不一样。早一天的抽白少点,迟一天的抽白多些;再迟些就全是白花花。而在四月初十到二十这十天栽的秧子,是一点不会抽白的。所以那个时候的农村,一到四月下旬,秧子就栽完了。只有遇到特殊情况,或是天干没下雨,或是无牛未整田,才误了农时。只要是误了农时,那就是十有九无收。满天云因田干无水,又无牛整田,所以大多数田秧子栽迟了,当然是抽白无收。种田人家主要收成是水稻,老板收租也主要是水稻,水稻无收,这一年就过不去。

因为天云与唐老板写的佃约是‘分租’,挞谷子时,老板派了他的大儿媳妇来监斗。天云得叫‘大奶奶’。这是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妇女,白净的脸子,稍多了一点胖。倒也善眉善眼,豁豁达达。她并不挑剔,住在天云家,早上煮两个开水蛋,自家鸡产的,她说‘好吃’;请人挞谷子,中午无非就是回锅肉,南瓜,茄子,丝瓜,苦瓜,她也还能吃。地坝晒谷子,她亲自去看;晚上收谷子,她亲自打灰印。二十多挑田的谷子一张斗两天就挞完了。在地坝晒干过斗,有12石好谷子,还有三四石不啥饱米的孬谷子。

C说:“谷子没有了,那些田全抽了白,就是这点谷子,看怎么分?”

大奶奶说:“我来时父亲交侍了的,60石谷的庄稼,五五分租,保产要分30石,再孬也要分二十七八石。你总共才十一二石谷,我怎么跟老爷子交侍?”大奶奶说话平平稳稳,并不显出生气。

天云指着那一湾二垭片的白花花的稻田,秃丧地说:“大奶奶,您看嘛:那一湾二丫垭片的田,都是白花花的,全伤了虫,颗粒无收。我接佃时,都是干田,今年雨水来得迟,田整得迟,秧子栽迟了。不是我庄稼没做好,你看苗架还是长得好,就是遭受了虫灾,我也没办法,你说是不是?”

大奶奶举目一望那还没挞的田,确实是一片白花。她又走到离石坝近的那几块田边去看,只见有的谷穗扬过花后就死了;有的谷穗还没抽出来就死了。那谷杆因谷穗死了,营养无处用,仍保持谷叶的绿色,并从节巴处发出嫩绿的抱生。天云扯了一根才死的谷穗,将谷叶子剥开,就见那谷杆抽穗那个节巴处,有一根香香棍大小的淡紫红色的小虫,把那谷穗的基部完完全全的吃了。

天云拿给大奶奶看:“大奶奶,你看嘛,就是这东西,它就吃了这么一点点,谷子就没收了。”

大奶奶一看,也确实是这样。她也懂不起这是甚么原故。于是她说:“这样吧,我先把这十二石谷拿走。我来时老爷子已经把这租谷卖给米商了,今下午第一批担谷子的人就要到了,我总不能让他们打空手哇?等到我回去告诉老爷子,你去和老爷子说去吧。”

“你还是给我留两石谷种嘛,明年我给你多上两石。”

“这我可作不了主,你的租子差得太多了,如何办,你要去给老爷子说,这些谷子我必须是全拿起走。”

大奶奶感到问题严重,太度很坚决。天云也没办法,欠人家的租,总觉理亏。只好挞了谷子就没有米吃了。

过了半个月,甲长王荣光来家,烧起烟后,荣光说:“满老兄,你的唐老板叫你去呢。”

“好久去呢?”

“明天就去,他专门在屋等你。”

“你听到点啥子风没有,我还租不租得成?”

“唉!就看你啷们说个,你想人家收租吃饭,收不到租,他还租跟你做啥?”

“看样子是要退我的佃了。”天云显然很忧虑。

“不过也还有转机。”荣光慢慢吸烟,有意卖弄关子。“唐老板的人,头场在木林场进草药,到我这里来宿了一晚上,专门说这个事:要把这60石谷租给我做。我说我做不倒那么多。他问我租得倒好多?我说最多租30石。他叫我再给他找一个庄稼做得好的,我说满天云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庄稼人了,不但庄稼做得好,为人也很耿直。他说今年啷们没把庄稼做好?我说一个是庄稼做得太宽,二是接租迟了,头年秋水发时没关起冬水田,今年春水发得迟,那们多的黄昏田一时那里整得赢?所以秧子栽迟了,才抽了白。倒不能怪他不会种。让他租30石谷,明年一定做得好。我还说了些好话,他才同意了,叫我给你说,喊你明天下城里去,唐老板要亲自给你说话。”

“多谢老哥美言。我这几年撞了背时鬼,硬是伸不了皮。若是要我再搬家,一时又那去租地?况且押佃银子哪去找?唐老板今年没收够租谷,虽说是‘分租’,收得多分得多,收得少分得少,他退我佃,我找他退押,他得退给我?”天云不无忧虑地说。

“你这话呢,见了唐老板倒要好生说哟。依我说呢,莫若你就做30石,还要做得好些,也够吃够缴了。就退30石,也莫去说退押那句话。虽说佃约说的是‘分租’,似乎你就不欠他的了,但是你的谷子伤了虫灾,为甚么周围的都没伤虫?人家说你一个‘戏农损主’,我看你不一定说得赢。到时30石谷种不成,倒还得搬家……嗯!”王荣光说话间,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我也是这么想阿,要不我总共才挞十二三石谷,老板全部担起去了,我也没开腔。我总还是觉得没做好,欠人家的,心里头过意不去;我莫得吃的倒莫来头,粮粮食食的,总可以扯过去,大不了正二三月又去担卖煤炭。倒是这60石谷我种起确实费力,多数是干田,我又无牛;种个40担谷就差不多。只是这房子我必须住。”天云听出荣光的话有些意思,也就顺着说。

“你想你若种40石,剩20石倒多不少的,人家啷个租得出去?说起也等于零。房子倒是重要的,这倒是要好生说。”荣光以老朋友的口气,分析得很透彻,天云也以为是。于是吃完烟,又说了些贴近的话,荣光告辞回去。

王荣光走后,天云母亲说:“看样子王甲长是在帮倒唐老板说,他好像是想租30石样。”

“你没听见人家说唐老板的人来找他要他租?他不想租他来找我说啥?”

“其实我们该早点去找唐老板,可能还不得要我们退。”

“这个我也想过。人家就不退我佃,今年租谷收得少,我不认个十石八石,人家也不得依。我若认了,明年唐老板肯定要喊改成‘定租’。你想这60石谷的地,一般都是四六定,老板得六层,税费老板完。六六三十六石净租谷;今年就打老板让我,少也得认十石,那就是四十六石净黄谷。他这个石谷子田,尽是些干田,虽是面积宽,但我们人力少,牛还是别个的半条牛,能做得多好?左不过收四五十石,交了租谷就没得了,明年你还好意思欠人家的?其实我倒是想少做点,只是不好说得。王甲长想做,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天云显得轻松愉快,半个多月来心中的一块石头好像终于要落地了。妻子见他高兴,就说:

“只要你也是弄个想的就好,就说明天去吧,拿些啥东西去送老板?我好收拾。”

于是俩个商量着送老板的东西。土产的东西只有黄豆、绿豆、饭豆、芝麻、干红海椒,收拾了小萝兜一挑。养的牲口只有那个大红鸡公,天云每天割草都要给它捉活食回来,养得又肥又大,有七八斤重;那毛红得发亮。怕天云舍不得,说明早晨早点走。

八月的下旬,正是秋高气爽。天云起来,妻子做了点红苕干饭,一悉吃了,挑担出门。虽说天云起得早,月亮却起得晚,她与太阳一个月才同那么几天房,东方已出现鱼肚白,她才匆匆起来。天云趁着初升的淡月,挑着那百十斤礼物,弹弹攸攸,从小屋基下去,经高屋基,上马驾寺;然后下到木林河。沿河经二十四洞桥,过一碗水,曲曲弯弯,走完木林河,便到了陈滩。只要从陈滩坐滑子过江,就到了子龙城了。约么中午时分,天云已到了陈滩嘴的大黄桷树下,放下担子歇息。从天龙寨到陈滩有多远?有六十多里。说话的,你说那满天云长了飞毛腿?六十多里路,担一百多斤重的担子,一个上午就跑拢了?其实这也不奇怪。那满天云是个精壮蛮悍的庄稼人,这两年又担煤炭卖,近担子担个两百斤;远担子担个一百四五十斤,熬炼得扎扎实实。担这百一二十斤,从感觉上是稀老松。再说从木林场到陈滩,是一条较为平坦的石板大路。在平路上,担担子的人比打空手的人走得快。因为担担子走的是‘弹子步’,是随那扁担的上下闪动,弹跳着有节凑的走。特别要那扁担有弹性,担子就一上一下的弹动,作用在人肩头上的力就一轻一重。担子向上回弹时,作用在肩头上的力就轻,步子就随之跳起,落下时,脚步也随之落下。走不来这种担子步,你就担不来担子。那时在路上走路的人也有个规矩,就是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担担子的人来了,都要让路。所以担担子的人就走得快。不过走拢了时,已是汗流夹背,精疲力竭。话休絮烦。且说满天云脱去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和裤子,用帕子擦干净脸上身上的汗,从萝兜里的口袋里拿出一条青布白腰的裤子、一件兰布对襟子衣服换上;在河沟边的石头上把汗湿了的衣服裤子洗了晒在树杈上;把草鞋藏在石缝里,拿出一双青布鞋把脚洗干净了穿上。又到对面石岩下的茶棚子里买了一碗老阴茶,然后取出两个苞谷红苕粑,这是妻子头晚上将红苕煮熟了捏烂,与苞谷粉子捏合匀净,发起。早晨做红苕干饭时,一个一个做在铁锅边烙起,用窝盖盖上,用桐树叶子踏好气,淋少许水,十分钟左右,饭熟粑粑也熟了。这样做的冷了不硬,光是苞谷做的是硬的。天云将扁担搁在萝兜上,坐在扁担上,慢慢的吃,慢慢的歇。他将两个粑粑吃完,老阴茶喝足,又抽了一袋烟,看看衣服裤子干了,于是收拾在口袋里,这才担起东西下去赶船进城。

这陈滩是个水码头。木林河从大黄桷树下面流下山岩,平时这木林河也没有多大的水流;下雨涨水,这里就才是一个大瀑布。下面一条乱石溪沟直通到江边。沟的两边山坡上都是错错落落的房子,这就是陈滩场。站在大黄桷树下,可以一目了然。两边都有一条石级小街,中间有两座拱桥相连,一直到江边;入江口是一片大石滩,相传楚汉时陈平在此用过兵,这一沟的猪儿石据说就是陈平的兵呢。因故人们就把这滩叫陈滩。从陈滩望那大江,江心有一堆一堆的石滩,像浮船、像浮龟,那就是‘二十四个望娘滩’。相传是叶龙吃了夜明珠,口渴,喝完了缸子里的水,他母亲没办法,只得扶他到江边去喝,他将头埋进江里喝水,喝着喝着,就变成了一条巨龙,潜入江中。他母亲啼哭,呼喊一声‘儿啊!’,叶龙就冒出水来回头一望,将那江底的石头拱起来,成为一个滩。这样呼喊了二十四声,叶龙二十四次回头望,就形成了二十四个望娘滩。以后由于远了,叶龙听不到母亲的呼唤,也就再没有回头了。

天云在子龙城望天门码头上岸,他去过唐老板家一次,知道路径,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逶迤来到骞使门,一路也有问他东西卖不卖的,他只说‘送人’。虽说已进了城,却走个多时辰才走到,天云又走出了汗水,只得又在街边息一会才进去。唐老板坐在柜台上,正在给一个人看脉,见天云进来,只抬头看了一眼,说:

“天云,你来啦?”

天云急忙回答:“是!我来啦。唐老爷好么?”

“好哟。”唐老爷眯着眼在审脉。

“不好意思,家里没啥拿的,拿了点豆豆果果,请唐老爷尝个新。”

“何嫂,去把东西收到后头去,再去弄点饭他吃。”

“吃了饭的,莫去麻烦。”天云急忙客气。并帮着何嫂收拾东西。

唐老板住在骞使门的一条小街上,临街两间门面,长两间,一楼一底。临街两间,用一间隔做两间,前面作了药店柜台,门口挂个方的本色木牌,上刻‘唐记草药店’五个红字;另半间作了药库。临街的另一间作为堂屋,进屋的正面有神龛,供着观音和财神。内有门通柜台。后面两间,挨药库那间是寝室,挨客厅那间是饭厅。楼上三间,临街那间是书房,另外两间是寝室。从客厅上楼,有个转角楼台。一色的红柱白墙。天云跟着何嫂进了饭厅,何嫂叫担到下面仓库去;何嫂开了后门,从几步石梯下去,原来山岩在此转角,岩石形成一个二台,石岩边是一个木制粮仓,岩石上人工打了一个石洞,木仓正好作了石洞的外墙。据何嫂说日本飞机炸龙城那年,唐老板一家人就在这洞里躲飞机呢。何嫂把门开了,叫天云把东西担进石洞去。仓外面是灶房,灶房外面的石缝里,长着一根黄桷树,像一把折扇一样斜伸出去,受了城市污水的灌沃,长得非常繁盛。岩台左面一半是个小花园,种着白合、紫苏、藿香、薄荷、银花、天冬等中草药。外面沿岩台边缘用条石砌就半人高的栏杆。何嫂热了一碗剩饭,喊天云上去吃,天云说就在下面吃。何嫂端了一碗干饭,半碟子海椒煎回锅肉出来,天云就着石栏杆,将碟子放在栏杆上,站着吃。秋日下午的河风吹得人有点凉意。栏杆外面就是十几丈深的悬崖,崖下是大江。因为山岩在此转了个折,崖下江水却不甚流,有渔船木船停泊在下面。天云站在那里感觉脚杆发软,若不是那根黄桷树挡一挡视线,真不敢往下看。天云想:这城里人也怪,甚么地方不好修房子?要把房子修在悬崖上!唐老板住在这个地方,还莫得天龙寨好。

下午,王荣光也来了。唐老板关了店门,换了一身体面衣服,接见他们,喊他们到书房去。天云上楼进了书房,木楼地面高低不平,绛红色油漆漆就,已磨损出斑驳的木质本色;靠窗丁字安一张书桌,一把虎豹腿雕花木椅,却都是绛红色生漆漆就,光洁发亮,桌上放着文房四宝,桌角上放一叠线装书;靠左墙边一个高低茶几,两把木椅,右墙边一个雕花古木书柜,也是一色的绛红色生漆漆就。墙壁空处还挂有几幅梅兰竹花鸟字画,天云也晓不得是甚么出处。唐老板坐在虎豹椅上,穿一件灰白色缎子长衫,套一件黑色缎子马褂,光头未戴帽。冬瓜脸,山羊胡,白净面皮,单眼皮下那双三角眼,却显得明亮有神。手里端着一个白铜水烟斗。拿一根艾叶药香。见天云进来,用香一指茶几边那把椅子,表示招呼天云坐。天云见王荣光已坐在那儿,和他点点头,也就坐下,等老板发话。唐老板用药香点燃一袋水烟,咕噜咕噜地抽了两口,开言道:

“我说满天云,你那庄稼是啷个做起的哟?嗯?”

天云就把如何水涨得迟,秧栽迟了,伤虫无收这一节细细说了。

“你在种庄稼哟,你不晓得种迟了要伤虫哇?嗯?水涨迟了就是理由?你不晓得从过堰田戽水整啦?你看周围哪家像你这样子伤了虫?”唐老板气得吹胡子。

“正沟田是别人的,多余的水也不多,我佃接得迟,戽起来只整了二十几挑谷子的田。”天云轻言细语的说。

“接得迟?你腊月间就接的,到四月才栽秧,足足有四个多月时间,你才整二十几挑谷?”唐老板问得很在行。

“正月间冷,租不到牛。”天云口没说心却想:冬天那个敢把牛弄起去犁田吗?

“你的牛呢?”

“去年我莫得牛。”

“莫得牛你也做庄稼?难道你莫得牛就可以不把庄稼做好?难道我收租还要管你有牛无牛?你交了十二石谷,我还要上税,我还吃不吃饭?”唐老板越说越来气。

王荣光见天云下不了台,就开言打园场说:“我说唐老爷你也莫生气,这事我想也不全怪天云。但责任却在天云。事已至此,也说不得了,我看是不是这样:天云你再给唐老爷认一点租谷钱,人家也靠收租吃饭。”

“认一点我认。多了我也没得法。就是认也只有明年多交一点,分……今年我没分到谷子,土头就还有点红苕,我今年也过不去啊!”天云本想强调‘分租’,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这样子嘛,押佃押佃,就是抵押的佃租。没收到租谷,就扣抵押金,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来打个仲成,就用押佃银子抵嘛。行不行?”荣光按既定的方案出面调解。

天云没开腔,表示默认了。只看唐老板说话。唐老板只是说那点抵押金早已贬值,买不回来那点租谷。于是扣多少的事,又讨价还价说了半天,方才搞定:60石谷的田土有8石谷的土,因接租迟,小春未种,故土不计租。52石谷的田,按约五五分租,应交租谷26石,已交了12石,恰点一半。因此60石谷的押佃扣一半,就只有30石还有押佃,30石无押佃,就只能退佃不退押了。天云又据理力争,最后唐老板又才同意房屋、柴山竹木由天云做,不增加押佃钱。但必须改分租为定租,按四六定,每年交18石黄谷,收多收少都不变。天云也只好同意,这才交出旧佃约。又议定堰沟湾、熊家嘴、吊嘴这几遍土和相联的田退出来,具体地界由王荣光、天云回去找孔德民作中去划定,唐老板说他不管了。唐老板叫荣光执笔写约据,天云画押盖了斗印,唐老板却没盖。他说宵了夜再说。于是叫何嫂下了挂面来吃了,唐老板又说他还要念经,叫天云坐倍。王荣光自到他亲戚家去住。于是唐老板在书柜里拿了几本书,也有线装的、也有精装的,都是些旧得发黄的书,在堂屋神龛下的桌子上,点起香腊纸烛,又将神龛上的铁磬拿下来,放在桌子上;唐老板对着神龛正襟危坐,叫天云侧面坐着相倍。天云已明白唐老板的意图了。于是唐老板开始‘念经’。他翻一翻书,一字一板的读几句,又慢条斯理的讲几句,又敲一下铁磬;一时闭着眼,一时瞟一下天云,若见天云精神不集中,他就敲两下磬。一直念叨到深夜。才放天云到药库里去睡。他念的什么‘经’罗,不过是从那些书上摘一两句,来讲‘为人处世’、‘君臣父子’‘主客关系’‘交租纳佃,要守信义’,‘勤耕细作,至富之道’的道理。像甚么‘三月耕,吃一年;九月耕,吃三年’之娄的闲话。这是一种教训佃客的又不破情面的巧妙的方法。佃客们叫它做‘咒十二殿’。人家在念经,又没指倒你说,只是要你倍倒坐坐,你有甚么话说?天云被唐老板教训了大半夜,心里很不是味道,他知道,吃这种教训,是老板侍佃客最不好的、佃客最莫面子的待遇。辗转也没啥睡着,天就亮了。天云起来,唐老板两老口还没起床。天云坐不住,这城里人的早饭最莫吃头,而且很迟。于是天云到唐老板卧室,告辞要回。唐老板也未深留,叫他到书房书桌上自去取约据,回去好好做庄稼。天云只得喏喏而出。天云拗着箩筐,一路出得城来,乘船到了陈滩,拣个街边小摊,买了两碗稀饭,一个锅盔,一碟咸菜,一悉吃了;又到大黄桷树下的石缝隙中找回那双草鞋穿上,一路悻悻的回家。

这年天云谷子虽然没啥收到,粮食却收获不少。全部田背干种的黄豆,收了三石多;田坎上的高粮收了两石多;田坎水面上的绿豆,收了一石多;土里的包谷收了六石多;与包谷间种的‘十月黄’收了一石多,饭豆收了一石多;其它田边土角荒坡薄地种的巴山豆,也收了几斗。红苕更是多得很。堂屋一个大地窖、灶屋一个大地窖都窖满了,才窖了三分之一;又在竹林挖了两个大地窖,才把好红苕窖完。总共怕有一两万斤。挖烂了的红苕把堂屋堆了半间屋。也有几千斤。还有在寨子周围种的南瓜,老南瓜都摘了七八十个。说是在饿饭,是说莫得米吃。这里的种田人所说的‘饭’,指的仅是大米饭。天云经过这次佃约调整,把远处的田土划给了王荣光租种,只种三十石谷的田土,又和孔德汉打夥喂养一条牛,做起来感觉胜任愉快多了。秋水一发,他就开始整田:先将全部田边裹出来,加好田坎,这样水就不漏了,然后才慢慢一块一块的犁。那些抽了白的谷草牛不得吃,割了也不收,就把它埋在田里;田一犁完,又将田边裹几道再在四周加一次田坎,将田坎加得又大又高,关起两尺多深的水,远看水汪汪一湾梯田,很是好看。特别是大崃垭,关起三尺多深的水,像个大堰塘。孔德汉、王荣光他们碰在一起,也就切磋此事。德汉说:

“天云呢,你把水关弄个多做啥子?你看人家正沟那些田,只关了一掌掌水,关多了反而谷子不好呢。”

天云说:“你又不晓得嘛。正沟田不怕天干,一落雨百水归沟,容易关起水;我这些傍山田,又不啥住漏,又不易关水,关浅了等不到过年就干了,明年就成了黄昏田,春水就是涨得大,你也整不赢。我关得深,四周都加了田坎,再漏也漏不到那去,到明年栽秧时节,水就正合时。像说我崃垭田,多的水还可以放出去整干田,水关得深,长的草也少。这个事那点做不着?”

王荣光说:“你说起倒是也对。但你把田坎加这么宽,要少栽一行秧子,也划不来。”

“我说你老兄呢,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明年栽秧之前你不晓得把田坎脚下了呀?下了用锄老壳扎一下,再加点稀泥巴,又好走人又好种绿豆。”天云自信地说。荣光、德汉都叹服。也都效法。

转眼又是冬月过去,腊月到来。天云冬土挖完,麦子薅完,田土里就没啥大活了。只是生活很不如意:唐老板不要的那两石多孬谷子,老伴说这几个月活路重,中午整点红苕干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还剩那么石把谷子,留起来过年。如今是早上包谷羹羹煮红苕,中午包谷米煮红苕稀饭;晚上就吃净红苕。这光红苕当吨吃久了很丧人,特别是小孩,吃得发愁。称盐打油莫得钱,那点粮食又不敢卖。于是天云打点着利用冬闲时间又去担煤炭卖。

二儿子满天原一向是跟着父亲做事。天云去担煤,天原也去担煤。接煤炭的事就落到天秀和天宇身上。下午天宇去接煤炭去了,天云一个人和祥成去割草。虽是兄弟在一起有时也扯筋,但一时缺了一个天云也感到欠欠的不好玩。这一天天都打夜影子了,还没见父亲和天宇他们回来,天云和一家人都很着急。直到黑净了,才见他们慢慢走进寨门。只见姐姐天秀走在前面,一跛一跛的,面有泪痕。回来一摆,才知道被狗咬了。脚肚子上咬了两个眼,还乌了一块。父亲叫天云去到寨后摘一把刘寄奴叶子来,捣烂包在伤口上,包扎好,才不啥痛了。天云最护的就是姐姐,他一面帮倒包扎伤口,次见问:

“姐姐,痛不痛?”

姐姐为了哄他,就说“不痛,点都不痛。”

天云又问:“是啷门遭咬倒了的嘛?姐姐,你说嘛?”

姐姐只好给他摆这个过程:“我们走到围边院子,就看见那朝门口坐着一条狗。我们以为大路边院子的狗不咬人,我就叫天宇走前头,我就走后头。那晓得刚刚过了朝门口,那狗就咬,我们吓倒了,就跑,那狗就追上来,把我咬了一口。”

天云听了就责备天宇:“老四,你啷个不走后头嘛?让姐姐遭咬?”

天宇说:“她要我走前头呃!”

“那你啷门要跑唉?”

“姐姐喊跑我就不自觉的跑了!”天宇也感到有点惭愧。

“我说你也,一个男娃二家家的,让姐姐在后头遭狗咬!你晓不得我们平时是啷门整狗的?”

天云觉得天宇简直是不尽责任。的确,这一年来天云他们在外割草,周围那家的狗没惹过?都是把狗整得不敢出来。几曾怕过狗?天宇被天云说得不好意思,就说:

“我们确实没及防路边狗要咬人。”

天云就安慰姐姐:“姐姐,二天我们去帮你整那条狗。”

姐姐说:“你莫去哟,谨防咬倒你。”

天云这娃二,事醒得早,作事晓得动脑子。第二天他就找祥成要了一根斑竹,在头头上钻了一个眼,找了一颗门斗钉,将钉磨尖钉上,做成一个钩,收拾停当。第三天天云他们又去担煤炭去了。天云就和天宇商量好,早上不拣狗粪,去割草,上午又割一背,把牛的草料准备足了,吃了早午饭,兄弟俩收拾去接煤炭。他们走了三里多路,就到围边院子,看那朝门口却没有狗。天云有备而来,他们事先就拣了好几个凑手的石头放在背篼里,天宇走前头,天云走后头。及至见到莫得狗,岂不失望?天云想:吃午饭了,狗一定在家里。可以把它逗出来。于是天云在门口扯起喉咙喊:“哥哥!等倒我!”那院子里的狗听到外面生人叫,虎虎的就跑出来了。却不是一条,而是两条。天云见狗出来了,就故意将棍子向狗扬几下。那狗见是两个小孩向它挑衅,不觉大恕,咆哮着向天云扑来;天云他们边跑边舞动棍子。那狗见得势,追拢来扑咬棍子。天宇说:

“咬姐姐的,是那个花狗!”

天云于是将棍子伸向花狗,故意慢慢伸到它嘴前让它咬。那狗不知是计,一口咬定棍子头,天云见得手,不等它放口,猛地一拖,却钩着了狗的上嘴腭,那狗痛得咿哩哇啦又咬又叫,两个前脚抱着棍子,被天云拖了四五尺远才挣落。整得嘴角流血,呜呜直叫。那狗吃了这个亏,夹着尾巴‘呛!呛!’叫着往回撤;另一只狗见它的同伙败下来,虚蹦了几下,也跟着往回走。天云他们不等它们走远,又是一阵石头打去,那狗早又挨了两下,飞快的逃回去了。天云他们为姐姐报了仇,心里特别高兴,嘻哈打笑,跑跑跳跳继续往前去接煤炭。从围边院子上去,就是‘望柱’。这里有一块很大的连山石坝,石坝的一边有两根很大的黄桷树;石坝中立有一根大方石柱,那石柱四尺见方大,三丈来高,却看得出来是断了一截,断那一截也有两丈来长,就横亘在石坝的外边,作了下力人歇气时坐躺的地方;黄桷树下有个土地庙,侧面有一个石塔。石塔只有一丈来高,像个葫芦形。这‘望柱’是什么意思?是‘旺柱’或是‘望柱’?天云自今也未搞清础。据说是用来镇地邪的,因邪气太重,望柱断了,又修了一座塔和一个土地庙才镇住。从望柱上去,过平房湾,约么又有三四里路,就上马路。这一节除中间又经过一个土地庙外,并无特殊景色。看官要问,这土地庙何其多也?这是因为土地是神界最小的官、最多的官。在世人心中,土地和观音都是救苦救难的好神。那个时代的乡间连通的主要是‘大路’。大路就是用石板修筑的路。上坡是石梯,平路铺石板,落雨不滑,天晴无尘。宽度可供两人并排行。所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是也。大路所经山崖峡谷,阴森险恶之处,建座观音庙;坟场荒凉之野,修个土地观。你道‘迷信’这东西很坏是不是?其实也不尽然。这世间本来就没有神鬼,一切妖魔鬼怪都是人心所化,这道是不假;但人却天生就有胆怯心。作为下力谋生的人们,都没有多少文化,并不懂得什么‘唯心’‘唯物’,只是这胆怯确是有的。这些人为了生活,很多时候必须得走夜路,而且必须从那个阴森的所在经过,心里不怕的能有几人?若是那里有个土地或是观音可以保护他,那他的心情就好受多了。所以路边这些东西,那个时候实际上是对穷人有好处的。话休絮烦。且说天云他们从马路过去,就上‘百步梯’。这百步梯就是在山坡上的一座大坟场,大路从坟场的中间上去,有一百一十一步梯,下力人为了顺口,就叫它‘百步梯’。那大大小小的坟堆,夹杂怪石奇树、荒草苁刺,白天看来,倒是景色宜人;若是夜间经过,会使你毛发倒立。倘然遇到狐狸含着死人骨头哭叫,或是夜老鸦飞叫,那声音真像是鬼叫声呢,你听到也不知怎么样?所以不用说你都知道,在那坟场中的十字路口,当然有一座土地庙。天云他们上了百步梯,就见这里是山腰上的一牙平地,有几块田地。从路田坎进去,到了石崖边,天宇说这里叫‘响水凼’。天云见那石山,好大一座山!那是一座整体的乌牛石山;没有一条缝隙,当然也没有一根树子。右边一条石级路,都是在整石上打的石梯,斜斜的直上山顶,山顶上是一个寨子,那是金银寨。石山此处似被切去一块,形成一个月牙形的石坝;大路沿着石坝向左拐过去,又上石梯,那就是‘十八梯’。石坝的里面的整石上,有一个石井,那是在整石头上生就的,井口就像一个仰放的田螺,口径约有一丈大小,光洁如磨;螺旋下去不知有多深,没法探究;井口上面的石壁上,有母指大一个孔,一股泉水从中流出,掉在井里叮咚作响。下力的过路人就给它取个名字叫响水凼。说也奇怪,那股泉水长年累月的掉在井里,井里的水却不增也不减。天云他们用手去接那泉水喝了几口,感觉有点回甜味,比天龙寨那个井水还要好吃点。在井边留连了一阵,沿着石坝向左走过两块田,就上十八梯。在整石山上打就的宽大的石梯向左斜上山垭。也许是因为打造困难吧,那每步石梯都有一尺来高。若不是因为年深月久骡马行走将那石梯都磨损成一些马鞍形的槽,天云上去硬要步步的趴。由于梯步高,担担子的人们上上下下都必须一步一步的走,真是‘上坡脚杆软,下坡脚杆闪。’所以这个坡有多少步,下力人都记得清楚:一共是一百八十八步梯,为了口顺,就叫个‘十八梯’。上了十八梯,天云回头一望,天龙寨历历在目。他想,这世面真是博大,站在天龙寨上看这山垭,就像刀背一样贴在封门垭大山脚下,似乎一步就能跨上封门垭。到了这个山垭上一看,才宽呢!山垭上也有一块很大的崃垭田,下面还有一湾梯田和土,才说到了山边,下面又是一沟水田,对面还有一岭青山,苍松茂郁,真是山上有山。看得见大路就从这个山垭隐隐约约通到那个山垭。也许那山垭下面就是陡峭的山崖,因为黛绿的封门垭大山就在那边。天云怀着好奇的心情继续前进,约莫又走了一里多路,来到崃垭口,这是一个沙岩泥土相间的小垭口,垭口中却长着一根巨大的松树,那松树的主杆有四人围大,在一丈多高处分成两枝,直直向上并齐竞长,繁茂的分枝向周围均匀分布,像一座绿色的宝塔。那树顶上并排着两个鸦雀窝,也不知有多少年,年年积累,有箩筐那么大;那窝下的干枝已被长大的松枝夹持,年久腐烂,成了寄生树的床地,长着两窝寄生苞,更护持了那喜鹊窝不怕风吹雨打。树下三叉路口一尊土地庙,香火旺盛,那土地菩萨头上,不知是好久以前信灵者给他挂的红,已暗然失色。从天龙寨下面的汪家沟,平平仄仄的上到这里,有十一二里路,山势像一个波浪,到了波峰,忽然陡了下去。大路上陆续过了许多担煤担柴的人,却没有看见父亲他们来。天云站在大松树下向对面望去,啊呀,好深的山沟!但见那沟壑中有一条小河,河的两边也有层层田土;人家户的房屋就像自己在城楼上办家家九起的泥房子那么小,重重叠叠有好几匹山伏在封门垭大山脚下。父亲他们是在封门垭大山那边去担煤,还有好远咯!天云心里一阵热,觉得父亲他们实在是辛苦。于是天云他们又往前行。翻过山垭,大路向右沿着山梁边上的田间土坎斜里下去。又有一里路光景,到了一个山嘴,山嘴上松柏成荫,大路绕山嘴下山,三尺宽的石级古路,石梯虽磨得光滑,砌体却一点也没变形;大路像一条白练蛇,一下子穿下松林不见了。进入松林,有一条大路横亘过去,远处的山岩下隐约可见红檐白墙,那显然是个庙宇。另一条路从石梯下山。不断的有下力人上来,不用问路也晓得是走下面。那梯路陡得伸脚可以踩到上来的人的头。幸而路宽,上下人不太影响。天云他们使出滑步下坡的本领:就是将上身重心约约后倾,平衡不摆动,眼虚视脚下,斜视前方,放松小腿,每一步都踩在石梯的边缘,借重力一滑,另一只脚又已着步,下起坡来就如小跑,轻松而省力。天云他们小跑下山,一边注意搜寻父亲的来踪。下了陡梯子,从这个山棱绕到另一个山棱,约么也有三里来路,才接近山脚。天宇指着那河中间的那个五角亭说:

“老么,你看,那就是鸳鸯桥。”

天云举目望去,只见前面石山嘴外面的河中间,顺河一条巨大的鱼背石,石头的中间修筑有拱桥面一样高的桥台;从这边东岸到桥台约有六丈来宽,两座相矩不到一尺的平桥与之相连,长长的高高的石梯共上桥台,左右八字分开各有一座石拱桥分别伸向对岸的山嘴。远处看去,就像是一个两手伸开躺着的人一样:平桥是人的两条腿,梯步像捆着围裙的腰,桥台就像背和肩,拱桥就像伸开的两只手,亭子却像戴着瓜皮帽的头。

“啷们叫‘鸳鸯桥’呢?”天云问。

“你看那两座桥相交在一起,不叫鸳鸯桥叫什么?”天宇说。

原来当地人的语言,把交叉的事物称为‘鸳鸯’,交叉放的东西就叫鸳鸯放。都是从‘夫妻是鸳鸯’这个意思衍生出来的,夫妻是要‘交’的。这座桥是相交的桥,所以下力人就叫它‘鸳鸯桥’。其实这座桥到底叫甚么名字,他们并不知道。天云怀着好奇心,深怕父亲他们来了,于是加紧脚步,过了山溪小桥,转过石山嘴,见石山嘴那边有一个山窝,有一个大院子,大路就从地坝边下桥。天云想:这个院子就是父亲他们常说的‘桥头屋基’了吧。到得平桥上,看那平桥有四洞,每跨都有两丈来宽;两座平桥实际上是一座桥,只是在搁桥板时中间留了约五寸宽一个缝隙。这倒方便了来去的人,各走一边。每边搁两匹桥板,每匹都是三尺宽三尺厚的整石板,那样重大的石板也不知是怎样搁上去的。桥下乱石粼峋,浅水粼粼。过了平桥,有两丈多宽的石梯上桥,那石梯下窄上宽,尽像一个无笃的撮箕。正对平桥的石梯被行人走得溜光,两边的石梯缝却长着灌木杂草,石花,洁净无尘。天云走一步数一步,恰好是三十六步,应了‘六六’之数。上完石梯,上面是个五角亭,雕梁画栋;怀抱粗的红漆木柱立在五个石狮鼓上。右边一个观音庙,塑着一个穿了金的送子石观音;庙前一块积善碑,刻着许多人名和钱财数目。左边一座小青瓦房,门前一个小柜台;亭子里摆布两张方桌,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张罗着卖稀饭。亭子前面左右各有几步石梯分别上拱桥。天云走上拱桥趴在栏杆上看那桥下,只见下面是一个丁字形的深潭,那水碧绿清澈却不见底。正对亭子一条小河曲曲折折似乎钻进山里去了。那河中的水却是清澈不见底,也不知有多深。那叫甚么河?天云听父亲他们摆:到龙王洞担煤从鸳鸯桥上左桥从封河上去。直到封门垭下面,就是龙王洞;上右桥沿木林河从另一个山沟到三公岩。这条河肯定就叫封河了。你可别到地图上去找封河,那是找不到的。因为那河从封门垭流过来,所以他们就叫它封河,‘封门垭’也是找不到的,这是当地人叫的名字,在地图上叫甚么名字,他们是不知道的。像说这‘封门垭’,相传是夏禹王治水时走得急了,一脚从这边山跨到那边山,就将两匹山各踩了一个缺口,这匹山的缺口叫封门垭,这匹山的名字也叫封门垭;那匹山的缺口叫‘大门垭’,那匹山的名字也叫它大门垭。在地图上这山那山叫啥山?却也不晓得。因为封门垭山那边是两头高中间低,那水流不出去,夏禹王走过时顺便用金箍棒划了一下,把水从垭口引过来了。这封河是夏禹王用金箍棒划出来的,所以很深。天云他们在桥上看了一回,两边桥都有担煤炭的回来,找不到父亲他们是走的那边?不能再往前走了。只有在桥上等。天云他们走了二十多里路,又折腾了那么久,感到肚中有些饥饿,看见亭子里卖的稀饭,更觉得肚中回虫在拱。在亭子里耍不住,只得出来,兄弟俩坐在石梯上晒太阳。初冬下午的阳光晒着温暖宜人。天云在盒包里摸出一个小竹筒闲耍弄,竹筒里装的却是火柴。这给了他一个启示,有这东西在身上就好办,他早就注意到平桥下那乱石底下的东西了,于是他对天宇说:

“老四,你在这里等到老爸他们,我到桥下去看有没得螃蟹,捉两个来烧起吃。”

“莫去,招呼掉在河头,打湿衣服要冷凉。等倒爸爸他们就要来了。”天宇靠在石梯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不得,我又不到深处去,就在平桥下那个干河沟头。嘿,你莫闭倒眼睛睡呢,谨防爸爸他们来了看不见。”天云一面说一面把背兜里的包袱放到天宇背兜里去。拿着背篓,在河边扯了两把干草放在背篓里,攀着石缝中的荆棘,沿着平桥台收坡的石坎就梭到下面鱼背石上去了。天云拣那石下泥沙被推得有明显洞穴的石头搬开,啊呀,两个黄金亮色的螃蟹!躲在浑水里并不逃窜,天云把它捉起来,只见那螃蟹周身洁净,黄里透红,壳壳嫩脆得还没劲夹人。原来这螃蟹刚换壳不久。河蟹这东西,每当桐子树落叶时,它就开始换壳。约十天左右,它就从旧壳里完全脱出来。才脱出来时,周身柔软,黑色。又经过四五天,外壳才逐渐变硬,颜色变成米黄带红色;再过四五天,才能恢复到它的本色。前后要二十天,前十五天,它一点食不吃,所以脱壳后五天左右的螃蟹是最好吃的。可以连壳吃,脆而香。此时是冬月间,正是捉软壳螃蟹的时候。天云一连搬了几个石头,指倒大的公的嫩的捉,一会就捉了十几个。甩在背篓里,那螃蟹钻在草里头,也不晓得往外逃。天云到岸边去扯了一抱干草枯枝,放在一个凹面的大石上,取出火柴在石头上划燃了,点燃枯草,将那些枯枝烧将起来。侍火燃得旺时,将背篓里的螃蟹连同草倒进火里,可怜那些螃蟹十个脚拼命舞动,却再也难成横行,烧得一佛升天,二佛入地。待到柴尽火熄,那些螃蟹早已烧得焦黄香脆。天云仍将它拣在背篓里,原路回到石梯上,兄弟两个慢慢的享用。这山溪里的螃蟹,人们都叫它‘铁螃蟹’,壳硬肉少不中吃。只有它刚换过壳的时候,那是最好吃不过的了。天云正在吃得香,就感到右肩上有一只小手,同时一个细脆的声音:“在吃甚么呀哥?弄们香!”天云回过头去一看,是个小女孩站在背后。她穿一件退色的白底红花夹衣,围一个深兰色镶白边的布‘奔奔’,青布夹裤,红布鞋。头上扎两个‘丁丁猫’,两弯细眉又黑又长;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双眼皮下长着细密的眼眨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园园的脸蛋上两个小小的酒窝,那颜色就像成熟了的水蜜桃。你看她时未笑也像在笑,那心灵纯洁得就像桥下的清水。天云一见到她,心里就忽然一热,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特别是那声‘哥’,在他那小小的心灵中,存入了深深的记忆库。从来还没有人喊过他哥呢。天云回过头时,正碰上她那甜蜜的眼神,那一瞬的感受,也使他一辈子不能忘怀。于是天云也不自觉的就像回答老朋友一样:

“在吃烧螃蟹,你敢吃不?”

“你们都吃得,我也吃得。”

“你吃过螃蟹没有?”

“没吃过。”

“不好吃哟”

“你给我尝点嘛。”于是天云给了她两个大脚。她拿起就往嘴巴头放。

“呃呃,不是弄个吃的!”天云伸手要转来,给把烧焦了的壳拨了,又递给她说:

“壳壳吃不得,只吃肉。”

她拿起咬了一口。“嘿嘿!真香!”于是她挨着天云坐下来。慢慢的吃。天云又把螃蟹身子将那些吃不得的东西搬掉,给了她一个。

“你刚才喊我啥呀?”

“我喊你‘哥’也还不好?”

“你真喊我‘哥’吗?”

“嗯。”

“那我就喊你‘妹’哟?”

“是嘛!”

“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燕紫微。爸爸说是燕子的‘燕’”

“啊!那我就叫你‘燕子妹妹’!”

“你呢?”

“我叫满天云。”

“嘻嘻!满天的白云。”她望着天空中的豆花云,想了一想,若有所思地说:“那我就叫你‘白云哥哥。’”

天云心里那个高兴,他真说不出来是个甚么感觉。他只觉得有这么个妹妹实在是太好了!他和小孃孃也要好,可人家是‘老辈子’,一见面就要叫喊她‘孃孃’,而且说是‘满天乌云’,那个感受说实在的。真不一样。人家一见就喊‘哥’,而且是‘白云哥哥’!自已是老么,几曾有人喊过‘哥’?他这个时候的心情,只有一个感觉。就是怕突然而来的燕子妹妹飞了。于是天云非常友好的问:“燕子妹妹,你在这里座哇?”天云用头指了一下桥头上那座房子。

“不,我外婆在这里座。我在外婆家来耍。刚才我在窗子上看见你在河头捉螃蟹,在那石头上烧呢。”

“阿。那你家在哪里住呢?”

“在青云山那边。你们在那边座吗?来这里做啥子嘛?”燕子也有点眷念。

“我们也在山那边座,我们是来接煤炭的,我爸他们担煤炭去了,还没回来。我们在等他们呢。”

“啊,也怕要来了。没得好多人过了。”她看着青云山坡上那从上到下都趴行着的下力人,安慰天云说。她从怀中摸出两个花色纸包着的东西,一个给天云,一个给天宇,说:“给你们吃个好东西。”天云拨开来看,是一个绛红色的像青杠树籽一样的东西。天云却未吃过,找不到啷个吃。“你放在嘴巴头吃嘛。”燕子笑着说。天云放在嘴里,唉哟,好甜罗!还有点果子香。“这是水果糖,甜吗?是我爸拿回来的。”燕子说。

“嗯,好甜罗!”天云正在耍得忘怀,父亲他们来了。天云看见天云弟兄俩跑这么远来接,心里也很高兴。你不要看天云只背得起五六斤,天宇也只背得到七八斤;这担长途担子的人,重量担到极限了,在中途忽然减少五六斤,感觉是松了很大一个肩。特别是在这青云山坡下面,松脱几斤,今天上这青云山肯定轻松多了。又背得有两碗饭来,‘人是铁,饭是钢’,吃了东西,还怕什么。所以天云高兴;天原虽然累得汗流夹背,也露出了笑脸。天云他们从背篓里端出两碗青菜饭来,早已冷得硬了。于是天云拿到桥上饭店去,又买了两碗稀饭,借老板的锅倒在一起热了一下,叫天云天宇也各吃了半碗。燕子见天云他们没有菜,就向老板娘要了一碟咸菜送来,说:

“外婆,这是我才认到的白云哥哥。咸菜是我送给他吃的,莫收钱哈。”老板娘也笑了。原来老板娘是燕子的外婆。

天云他们吃了饭,就去捧煤炭,父亲和天原他们吃烟歇息。天云天宇捧完煤炭,小燕子又舀了一瓢热水来给天云他们冲起洗手。收拾停当,这才上路。燕子送过平桥,才不舍的离去。四爷子夹杂在下力人的长蛇阵中,一步一步向青云山上趴去。天原因担子松了,又吃了点饭,有了精神,就开小弟弟的玩笑:

“老幺,”

“呃。”

“你啷们认倒了桥上那个小姑娘的呢?”

“我们在吃烧螃蟹,她也想吃,我们就认倒了呗。”

“才认倒就对你弄们好,二天长大了叫老爸给你说来做堂客。”

天云没有再回答。在他的心目中,‘堂客’是句不好听的话,怎么能够加在燕子妹妹身上呢。他觉得燕子妹妹在自已的心中好像和自已的灵魂和在一起一样。一路上他都在想着燕子的形象,也未感到怎样劳累,就回到家了。

以后,只要是父亲担煤,天云都要去接,总想去见一见燕子妹妹。可是不是未走拢就接到父亲他们了,就是到了鸳鸯桥却没看见燕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