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都市言情 > 平凡人的一生全文阅读 > 第10章

第10章


话说村民们分了土地,地主富农也一样分了土地,人们都一样的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乡村中就以种田能手为尊了。那单大娘拖着五个子女,像母鸡带着一群鸡崽,一天都在地里刨,却刨不出个名堂,只得省吃敛用,主要农活请人来做。光阴迅速,早又过了一年。说也奇怪,以前养尊处优的娇贵太太,只一年功夫,担水拿柴、挑粪挖地,土里的农活都能做了,过着平民生活,却也能够渡日,可见生存对人的教化是何等有力。

天云为了好分地,同意大儿子满天万分家。分的土地比以前租地少了,就从‘精’字上下功夫。利用冬闲时间铲草皮、牛吃过的剩草、牛粪等一齐担下田里。一堆一堆用稀泥巴糊了,让它发腐,来年春耕再散开作水稻底肥,稻谷增产三层。除了公粮统购,还可剩下四五千斤谷子,加上土里、田坎、背坎上收的玉米、麦子、葫豆、高梁、黄豆等粮食还收有四五千斤;红苕挖了一万多斤,却那里吃得完?喂了四头肥猪,卖了三头,卖了二千五百多万元。(那时的人民币面值大,一万元等于现在的一元钱。)杀一头最大的猪过年;又将卖猪的钱拿去买了一头牛,把孔得汉的牛还了。分地后的第二个春天到来,天云便着手大栽树木。因原来的柴山五家人分了,木柴不够用。天云就把山下那些小柏树苗移植到土边;又在寨子的城墙上栽了很多桃李等各种水果树。还把竹林的竹子也培了土。没事又将那些石谷子土、泡沙石土慢慢挖深。路皮子也铲起来担到土里作肥料。真真是自觉的、认真的、愉快的在建设自己的‘桃源’。那是真正的‘农家乐’!天云天宇早上拣狗粪、下午放学回来就割草;还各自经营一块菜地,培植几株桃李,每天看着它们欣欣向荣的生长,感觉到这世界变得就像它们一样美丽、欣欣向荣。

像说天云、王荣光等这些庄稼能手,虽是把庄稼做得很尽,仍还有多余日月。孔得民是个手艺人,做庄稼却不得行。单大娘、刘大娘这样的孤儿寡母,更是做不完。那刘大娘原是单宾宇家的‘奶妈’,土改后分了单宾宇的两间房子和田地,老公是死了的,带着两个女儿刘方云、刘方华和婆婆妈四个人分田。方云方华的年岁和天宇天云差不多,也都在读小学。做起庄稼生活起来很觉吃力,粗重活都得请人做,她感觉得认真说起来她还不及以前帮单宾宇来得轻松。所以天云他们也就成了这些人家的主劳动力,经常给他们打工。那孔得民的手艺值钱,他一个工要抵农工两个,他欠天云的工,就来给天云家缝纫衣服,以一工换二工,他却占些便宜。像刘大娘这样人家,就只好开工钱了,一时无钱开,也就欠起,往往一季欠一季,因是近邻,天云他们也还是有请必去。

光阴迅速,早又是‘三月洒秧四月栽’之候。这一天刘大娘家请人栽秧子,却遇霏霏细雨,残寒料峭,真是‘栽秧栽得手僵’。一桌人中午未歇息,赶紧栽完了,下午早早的收了工。宵夜酒饭一吃,天色尚早,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于是吃烟吹牛。刘大娘又把火炉的火生起,大家也就围着火炉坐了,说说笑笑。

陆双合说:“听说史同志那婆娘走了哇,那真是个好婆娘,走了可惜了!”

“日妈别个还没嫁人呢,‘婆娘’?”王荣光骂他。

“嗨,没嫁人总要嫁人嘛!硬是呢,那个讨到她呀,和她睡一夜怕要活一百岁!”那陆双合在正当场合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是做活路说骚话很有两弯刀。

“你倒不应该说她的骚话哟!说实在的,我看史同志才真是个好人儿。”王荣光说。

“她那点好呢?是不是哪点好呢?”

“哎,你这人只晓得说怪话!我说正经的:人长得好是一回事,那是没说的。可人家能力强,对人和蔼,不贪污受贿,这才是主要的。你看人家搞减租退押、土地改革,一个村的工作,就她一个人在唱,你看见她时没有那个时候不是一张笑脸,竟是轻描淡写,却搞得停腔落板,清丝按缝。学校也办起来了,附近几个村都沾光。再说人家没收地主那么多东西,自己就没要一点点。全村男女老少,那个不认得史同志?那个不尊敬史同志?我看多少个男人也比不上她!你说这些骚话都要折寿!”

“我也是好意嘛,嘿嘿嘿!”陆双合傻笑。

天云从腰带上取下他那根拴着皮烟盒的短烟杆,抽开皮烟盒,拿出一支裹好了的叶子烟来,又递一支给王荣光。陆双合看见,就说:“嘿!你还有私房,拿一支来!”刘大娘家没种烟草,今天请人栽秧,在邻居李凤池那里分了半斤叶子烟,早上一人发两匹,都抽完了。天云这是自己带来的。天云在火炉里拿出一根烧着了一头的木棒,吧达吧达把烟抽燃,深深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说:

“说是说笑是笑,我倒也觉得史同志这个人不简单。我原以为妇道人家办不了啥事,那见得人家读了几句书的人是不一样!就说这分田地吧,那天开‘土改工作会’,讨论田怎么分?我们都说按产量分;可农会主席姚兴华坚持要实际仗量。说是尺寸莫得假。可田有肥瘦、沟田、榜田、泥田、沙田之分。你们想,他姚主席倒是可以包分正沟田,肥田、好田;你我这些石谷子坡坡地就惨了嘛!恐怕连公粮都收不够;你说史同志她一个年青女娃子,有多少经验?我们都以为她要同意姚兴华的办法,你猜怎么着?她却同意我们的意见!你说她强不强?”

“日妈姚叫花子,他懂他妈个球哇?他日妈只晓得去要饭!”陆双合愤愤的。

“他连饭都懒得要呢,别人要起来他吃现成!”李凤池说。

“那丑种是他妈个烂眼个嘛!”陆双合又骂一句。

“你们莫乱说哟,人家是‘顾农’,是‘革命’的,是依靠对象。现在都入了‘党’了,史同志走了,听说就是他接任村长,还是什么‘村支部书记’呢。”王荣光说。

“那日妈遭了!他跟老子来搞这个村,他球经都不懂,你莫把我们搞死下台!”陆双合忧虑地说。

“那也不怕,如今我们地都分了,各人种各人的庄稼,公粮统购一粒不少,村长管球他那个来当,关我们球事!”江吉山接口说。

“那也怕是未见得哟!人家以后要来管你呢?”王荣光说。

“关他球事呀他要来管?他一天吃饱了各人不晓得去做他那两亩地!”江吉山说。

“你想吗:这地是哪来的?”

“分的。”

“不是你买的吗?”

“不是。”

“那个分给你的?”

“哪当然是共产党毛主席哟,也不关他姚叫化什么事嘛!”

“地是人家分给你的,人家若要拿回去,你敢说不给?不是你的,终久不是你的!人家如今入了党了,他就说他是代表党和毛主席来管你,你要怎样?!”王荣光是识了几个字的人,过去又当甲长,脑袋是要活动些。

“若是那样,就没办法了,该死鸡儿朝天!”陆双合说。

天云听大家说得闹热,其实他也有同感:公粮是交得不多,统购却不少,算起来,交的谷子也和过去给地主交的租子差不多,但是统购要给一部分钱,只是比市价低,毕竟也是给了的,比起过去租地主的地,当然要好。若是交好了公粮统购就算了,上面不来管,那当然好了;可是看样子不是这样的,上面不但要你交好公粮统购,还要来管你‘怎么做’,这就麻烦了。那管的人若是个外行,或者心术不正,那就苦了!他想到前天村上开会,姚村长讲要各组都成立‘互助组’,‘向社会主义迈进’,要求每户都要参加,大家在一起做活路,互相帮助。要各组回去立即开会,掀起互助合作高潮。天云回来,两天没有吭声。他在着磨:什么是‘社会主义’,他一点不懂,这‘互助组’也没听说过,但‘互助’这个词却是懂的。‘互助’就是‘互相帮助’。在这乡间,人们都知道‘帮助’有两个意思:即‘有偿帮助’和‘无偿帮助’。事实上人们从来就是经常在运行‘帮助’的,有偿帮助要受帮助的人请,就像今天帮刘大娘栽秧;无偿帮助则要帮的人自觉自愿。有偿帮助是经常的,无偿帮助是偶尔的。姚村长则没有明确讲有偿无偿,听他那意思,好像是‘无偿’,说是搞社会主义,就是要‘世界大同’,就是‘大家庭’,还分什么你我?若是无偿,这就麻烦了。你想这大千世界,人心那能一时就归一?就是父子兄弟,‘七爷子’还有‘八条性’!兄弟为什么要分家?就是因为在一起有勤奋有懒惰。你说常年累月去帮那些懒惰的人做活而不要报酬,还有那个愿意做活路?这做活总没有不做活舒服;做活时,不使力总比使力舒服。你说那个不愿意舒服?你说地主不做活是剥削,那你懒起一托要别人来给你做叫不叫剥削?不叫剥削,叫帮助,那好呀,我的庄稼就不做了,你们都来帮助我吧!帮助总是‘互相’的,今天人家帮了你,你明天就要去帮人家。若是人家帮你你不帮人家,那人家以后再也不会帮你了。这实际上是一种‘交换’。那种帮了不要回报的帮助,实际上是一种‘施舍’。施舍是一种自愿的行为,国家作为一种美德提倡可也,作为一种制度规定则是可笑的。天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还是按常规办。于是他说:

“今天我们这个组的差不多都在,我就把那天村上开会的事说一下:前天村上开会,姚村长讲要成立互助组,掀起互助合作高潮。要求全组的都参加。”

“啥子卵互助组啊?”陆双合问。

“嘿,你没赶场呀?大家都在摆:就是参加的人都在一起做活路,今天给你做,明天给他做……”王荣光说。

“不计个天数多少,劳力强弱哇?”李凤池问。

“要计那些还叫‘互助’?”王荣光说。

“要得个球哇,老子那点活路不求要那个做,也别想老子白给那个做,要做两升儿米一天,跟吃跟缴,酒肉吃好!”陆双合说。

“那不得行,人家姚村长喊非成立不可。”王荣光故意逗他。

“我日他大种叫化子的妈,他倒想别个给他做啊,日妈老壳想偏了进不了夜壶!”陆双合又说粗话。

“人家是顾农!”

“卵农,懒龙!”

“还是听天云说,怎么个成立法呀?”江吉山说。江吉山一向是个老实人,却比孔得汉老实得有头脑。

于是天云说:“我想还是这样:他姚兴华代表政府,政府叫成立,也不是他姚兴华想得出来的,我们不成立也不好。我们还是愿意参加的都参加,你们也可以自己成立一个组,也可以参加别的组。”

“嗨,你道是说啷们个‘互助’法哟?”陆双合不耐烦的打断天云的话。

“我想还是按我们的老规矩,上得起手的,你就喊,以工换工,人家也可以不来;上不起手的,你可以不喊,欠了工就给工钱。”

“那不是脱了裤儿打屁,和现在不是一样阿?”江吉山说。

“我想既然叫‘互助组’,也应当与现在有所不一样:比如说现在我们是栽秧挞谷才请人,其他活都是各人做各人的,参加互助组后,像挖冬土、薅麦子、点苞谷、薅苞谷……等等这些季节性活大家都在一起轮流做;现在我们请人做要待饭,工钱要开现;今后我们不待饭,年终才结算谁欠谁,欠的还是按现在的规矩给工钱。”

“这样好!像我们孤儿寡母的,栽种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要请个人真不容易!年终收获了,再你啷个也给得起的!”刘大娘忍不住接口说。

“嗯,我也觉得好,大家在一起做活,你追我赶,摆摆龙门阵,一哈哈就是一上午,又快又轻松。”孔得汉嗡声嗡气的说。

“像这样说呢也倒还可以,不过像那些活路做得慢的、孬的,未必然一个工也换一个工阿?”陆双合是个不愿吃亏也不想占便宜的人。

“我们还是双方自愿的原则。这样的人你可以不要他来噻。”天云说。

“那还差不多。”陆双合看来没啥意见了。

“好是好呢,但是到了年终,那个还记得清楚谁欠谁的工?”李凤池说。

“我也想了个简单的办法:我们各家都各自做自己的‘工牌’,就做竹牌子,写上名字,打上暗记,一个牌子一个工,人家给你做了一天,你就发一个竹牌子,年终了,兑换牌子就是了,好不简单?”天云说。

“这样好,就这样办!”王荣光还是带点甲长腔,说话带着肯定的语气。

“那么大家是不是都参加?”

“我们都要参加!”大家说。

“那么大家都在这里,你们选个组长吧。”天云说。

“你又脱了裤儿打屁,多此一举,选个球哇?还不是这个‘组’,你不就是组长吗?”陆双合说。

大家都说:还选个啥嘛,还是你当组长。于是这互助组就算成立了。天云回来,就叫天云把全组的名单造起,上学带到村上去。

“单大娘一家造不造呢?”天云问。

天云想了一想,说:“不造。她是地主,造去上面要刮胡子。她的活还是像现在这样,她请我们去做我们才去做,做了收工钱。”

于是天云把各家各户的名字写了,又注明谁是组长,题目写上一个‘馨香村第五互助组’,交给天云看了,天云说要得。天云上学也就带去交了。

天云砍了几节竹头头,划成块块,用玻璃碴刮光,截成寸半长一节节的,一头用铁钎子烧红了钻个眼,写上‘满天云’三个字,又用烧红了的铁钎子在字上烙出字迹,既看得到墨迹又不至磨灭,一看就分辨得出是不是自己的。成立互助组后的第一个集体活,薅苞谷。天云喊了全组的全劳动力,本来他不想喊陆双合的,因陆双合斤斤计较,以往交道就不多,但自己是组长,不喊又不好得,也就一起喊了。大家都来了,说说笑笑,你追我赶,大家都要面子,活路做得又快又认真,到半下午就把全部苞谷薅完了。于是天云给每个人发个竹牌子了事。大家都觉得很省事,活路也做得愉快。第二天王荣光做,因这几家写不起字,还来不及做牌子。天云叫他们晚上回去自己做起,拿来请王荣光写名字,然后自己打记号。

光阴好度,早又是大地一遍碧绿。初夏的和风吹起千重绿浪,白鹤时而露出戴着红冠的头颅,燕子在绿浪上翻飞,风车雀发出风车声一样的呼唤:“哥!哥!哥……”,而咚鸡却慢条斯理地希望着:“懂我!懂我!懂我……”,阳雀在高高的树上声声喊叫着:“李贵郎!李贵郎!李贵郎……”贫困鸟却抱怨着:“豌豆靠着!葫豆当顿……”黄老娃语无伦理的叫:“黄瓜四季豆!羊子扯脱了!”,俏皮鸟调皮地叫着:“嫂嫂胯胯红!嫂嫂胯胯红……”,寒棒媳妇咒骂着:“狗屙入!狗屙入!(‘屙’,‘吃’的骂语;‘入’即‘肉’,土语读音‘入’),……”喜鹊得意的喳喳叫着,忙着在房前房后的大树上做窝,只有老鹰默默地在天空盘旋,窥视着农家的小鸡。

互助组成立后确实有好处,今年的庄稼做得又快又轻松。转眼又该薅秧了。天云觉得,薅秧是重活又是带吉祥的活,还是要像过去一样吃饭才好。过去栽秧、薅秧、挞谷三大活必须请人,都要割肉打酒,半上午半下午还要‘过午’;栽秧过午吃盐壳蛋下酒,能干点的女人,吃皮蛋下酒,薅秧过午吃麦鸡肠带;挞谷过午就吃新米稀饭。这三大活天云还是不想破这个规矩,因此薅秧天云就决定从他开始。他啷个办别人也得啷个办。于是天云割了肉、打了酒,又叫拿两升黄豆来把壳壳拉了泡起,准备推豆花。又砍了几根小慈竹,截作‘薅秧棒’。准备停当,请了全组的男劳力来薅秧。

天云说:“栽秧、薅秧、挞谷这三大活,时间紧、季节性强,劳动量大,一个工不好和其它工比,因此这三种活还是由主人家带饭,吃好吃孬不说。牌子照发。代了饭的,一个工就与其它工相当了。”

大家都觉得好。这一天恰恰是星期天,天云好奇,也跟着去学薅秧。薅秧子大家排做一排,左手拄着薅秧棒,右手撑腰。天云也照着样子摆开架势,排在王荣光之间,因王荣光爱说趣话。王荣光见天云小小年纪就下田薅秧,极力称赞天云能干、有出息。于是荣光就教天云怎样薅秧:出右脚时,从右边一脚一脚的踩到左边,然后抡起脚背刮回来,这样就把空行里的草刮脱了;然后用脚沿着秧头刮踏一周,从右至左过去,又从左至右回来,这叫‘清头’。这样就完成了一行的工作。然后右脚前进一步立桩,人的重心移到右脚,腾出左脚来,向相反的方向照前的方法操作。一说天云就会。大人可以薅五行,天云脚短,只薅得到两行。只听到水霍霍的响。荣光又说同时还要注意扯稗子,那稗子总是在田中间长,与秧子区别不大,特别是挟在秧窝里,很难认出来。那稗子叶约比秧子叶窄一点,颜色深绿一点;叶中脉白一点,茎园一点,茎上的茸毛长一些。天云说:稗子我认得到。王荣说:

“那你晓不晓得稗子为啥子长在田中间吗?”

“中间边边都有,那的有个为啥子嘛!”

“哈!你就不知道嘛!我给你讲:那神农皇帝造五谷的时候,因这水稻产量高,白米又好吃,就把这水稻封为人民维生的主要食品,广为传播。可是那稗子不服,它也矫装打扮夹在稻子中生长。神农皇帝看见了就说:‘稗子,稗子,你冬天长嘛!’那稗子狡诈,它想那冬天多冷?不干,它又不好明显违令,灵机一动,就说:‘啊,中间长呀?

遵命!’这皇帝是金口玉牙,不说二话的,被稗子这么一谐,气得不好过,就说:‘咄咄!由农夫处置吧。’那稗子产量又低,又不中吃,农夫当然不要它哟,农夫就要把它扯掉。稗子没法,就藏匿在秧窝中间长。”

这薅秧除说笑外,就是还要唱薅秧歌。薅秧歌一人领唱,其余帮腔。全部歌词内容由领唱人唱出,所以这领唱的人一般都要有一点知识的。调子是一样的男高音旋律,歌词则随心所欲的自编。大家薅到高兴处,都说还是打两个‘合来’嘛!‘打合来’就是唱薅秧歌。这种高音旋律可以尽情吐出胸中之气,使人感受到轻松愉快。于是大家推王荣光先领一个,王荣光以前薅秧也是经常唱倒的,无非还是那些老歌子,也就不推辞,开口唱道:

领:大田哪……个薅秧哎嘿,

帮:哟……嗬嘿嘿!

领:哟……哟嗬……行对那个行……哟……

帮:哟……嗬邀……伙嘿……喂呢着呀!

领:哟……嗬么……嫂……嘿……喂呢着呀!

合:哟二哟啊喂……你来坐。

领:薅倒哪……个鲤鱼哎嘿,

合:哟……嗬嘿嘿!

领:哟……哟嗬……扁担那个长……哟。

合:哟……嗬邀……伙嘿……喂呢着呀!

领:哟……嗬么……嫂……嘿……喂呢着呀!

合:哟二哟啊喂……你来坐。

领:心想哪……个拿来哎嘿,

合:哟……嗬嘿嘿!

领:哟……哟嗬……下烧那个酒……哟……

合:哟……嗬邀……伙嘿……喂呢着呀!

领:又怕那个得罪……嘿嘿得啦,

合:哎呀合来是……嘿嘿得啦,

领:老板那个娘哟。

合:嗫嗬嗬嗬……嗫嗬呀嗬嗬,合来也杀角呀!

大家唱罢,兴尤未尽。王荣光就说:“天云,你这个新学生还是唱个新的嘛,我们唱的都是老歌子。”

“老歌子听起有味道。”天云说。

“你看,你都读了两年书了,我们这里头那个读到两年书的?”荣光说。

天云想了想,就说:“我这个声音和你们的声音合不起,我编一个,还是杨叔叔领唱要不要得吗?”

大家都说要得。于是天云就把在学校作文课做的《作文》改了一下,做成七言四句顺口溜:

互助合作真是好,

齐心协力好种田。

社会主义扎根子,

幸福生活万万年!

他在王荣光身边递一句,王荣光领唱一句。也按上面那个腔调唱完了。贺玉珍就在喊天云回去担‘过午’的东西。天云回去,用小箩筐担了一挑来,是一壶酒、一碗香肠、一碗腊肉、两缸钵罗筛面扯的麦鸡肠带。那时吃麦子没有机器打,只有用石磨推,很难磨细,平时只能吃面筛筛的面,较粗;只有待客才吃罗筛筛的面,很细。面筛是用竹蔑编的,罗筛是用马尾织的,用南竹片烧软了育成园圈,将筛网绷在里面。筛面时在簸箕中间放一根扁担,罗筛在扁担上来回荡动,就筛出很细的灰面来,那细度可以达到现在的机器面粉的细度。粗面没筋力,扯不细、扯不薄、扯不长,只能做成短而厚的‘面块’,吃起来糙口,不好吃;罗筛面细,有筋力,扯得细、薄、长,像细薄的带子,人们就叫它‘鸡肠带’,吃起来细腻爽口。人们平时吃腻了粗的麦面块,偶尔吃一回细腻的麦鸡肠带,感觉非常好,所以能待客。天云担在田角的桐子树下,就喊大家来‘过午’。于是大家把薅秧棒插在田中,以作薅与没薅的记号,上来在田角洗了脚杆上的稀泥,摘几张桐子叶在地上垫了,围坐一圈。天云用大碗斟了两碗酒,大家喝‘转转’,吃香肠、腊肉。

“哎,我说天云,你的贺娘子硬是贤慧呢:过去那个屋里薅秧过午有酒吃?就是地主老爷屋里薅秧过午,也不给你酒吃,莫得这个规矩嘛!”陆双合说着,美美的喝了一大口酒。

“如今世道不同了,分了田、翻了身,有吃的了哈,是不是?”王荣光说。

“现在呢,吃的是不愁了,去年杀了个年猪,有三百来往斤肉,腊肉倒还有几块,不拿来吃了留来做啥?只是钱还是缺用的。”天云平淡的说。

“听说美国在朝鲜打得很凶,又在招‘自愿军’了呀,梁三祥都去了呢?”江吉山说。

“他去他的,你不服气你去就是嘛!”陆双合爱顶牛。

“我倒是没得资格了哟,你还年轻,倒是该去。”江吉山把眼睛一眯。

“我年轻?日妈明年满三十了!”

“三十正好,你要去,我到村上去给你说,包办成。”王荣光说。

“日妈我不去,各人就在屋里种点庄稼好些。”

“你这人莫出息,该去你不去,去了打不死,回来还要当官;不去,那美国鬼子打进来了,你庄稼还是种不成。”江吉山又激他。

“说个球啊,那是‘自愿’,我不自愿,啷个嘛!人家打到你这山尻尻来老球!就是打来了,也不只我一个嘛,着啥急嘛!”

天云既参加了薅秧,也就学着大人样,坐在王荣光旁边,酒转到了也喝一口,天云也不去禁他。天云喝了一小口酒,恭敬的把酒碗递给荣光。王荣光接了酒,看着天云做着‘大人’样老成的样子,笑道:

“你这个学生,也在学堂读了两年了,过去读旧学,读三年就读完《大学》、《中庸》,可以考秀才了,你在学校知道的多,说说看,美国打朝鲜是啷个一回事?”

天云见问,一想,自己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说:

“我也不清楚是啷个回事。学校倒是作过形势报告,说是美国侵略朝鲜,想从朝鲜为跳板,来侵略中国。所以毛主席组织志愿军,过鸭绿江去打倒美帝国主义。你们没听见‘雄赳赳,气昂昂’那首歌吗?”

鸦鹊坐在罗二彻郎彻,树丫杈罗喂!

其五

对门大嫂舍,身穿白哟喂,

栳把锄头彻哟彻长们,闸田缺哟喂。

过路丁子舍,莫拌我哟喂,

丈夫死了罗二彻郎彻,说不得罗喂!

其六

山歌好唱舍,口难开哟喂,

柠桔好吃彻哟彻长们,树难栽哟喂。

白米好吃舍,田难种哟喂,

妹妹好看罗二彻郎彻,媒难牵罗喂!

冬去春来,夏往秋至,光阴迟迟。天万休养好了,当然就和父亲他们一起做农活去了。天云他们提高了割草技术,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享受大自然的乐趣。祥成虽然笨,可是天云他们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天云用泼镰刀,他也用泼镰刀,天天在一起,慢慢也就会了。出去割草,半数时间是玩。春天,他们多出没于林间草苹和坟场。茅草长出了油绿兼紫红色的嫩苗,那是牛儿最喜欢吃的草。梨花才白,杏花又红;桃花接着杏花,桐花接着桃花,满山遍野,玉树琼枝。树木长出了嫩绿繁茂的枝叶,林木间,各种鸟鹊随意的飞翔着,欢快的呜叫着,寻找做窝最隹树枝。紫红香甜的剌梅、三月梅,还有那腻甜的桑椹,都是天云他们关注的物事。每当出去割草,当背篼还是空的时候,总是要按照既定的路线去巡视一回,随意的割几把最嫩最好的草,吃掉那些熟透了的野梅,观察每一个鸟窝的进程;然后到一个草苹或坟场,割满了草,躺在草苹上,享受那温暖的阳光和清馨的气息。夏天,主要出没于田间土地,苞谷土里的乱子草,田背干的猫儿草,都是最好割的草。上午在西山下,当太阳还未晒着时,就把草割够了,待到太阳大了时,或在树下乘凉;或到田里去摸鱼捉蟹;或到塘里去游泳洗澡。下午便到东山下,随着山影的移动而运动。高高的天空万里无云,白炽的太阳给山岭树木画出分明的阴影;微凤吹拂田野里的谷穗,漾起层层绿浪,大地是一片绿色,万物在阳光下竞长。空气中虽然有一阵阵热流,但热浪中却含有各种植物的清香。太阳下的石头虽然晒得炀脚,山阴中的石头上却不乏凉爽。在这绿色的原野里,要割一背草,对于天云他们来说,可以说是小菜一碟。他们坐在那山阴中的大石头上,或下牛角棋,或下喊三棋,待到那山影遮掩了他们预先看好了的有好草的土时,他们才去割草。夏天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享受。秋天是放牛匠的天下,秋高气爽,天气候宜人。苞谷收获了、谷子收获了、豆子收获了,田头土头,田坎土干都露出草来。那些草成熟之后又返秋,在枝节处又长出嫩芽,割起来很快就割满一背,老嫩都有,牛又肯吃。秋天割草最省力,一个上午可以割两背。于是天云他们上午割草,下午就拣柴或打猪草。时光迟迟,岁月慢度,日复一日,满足于那丰草的获得,却并无光阴虚度的觉悟。

“没听过,你唱一唱看!”王荣光说。

天云老实就唱: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为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去,

打败美国野心狼!

“你说打不打得败美国呀?”陆双合问。

“打得败哟!”

“何以见得呢?”

“凭感觉呗。我们学校老师同学大家都没事人一样。你想我们去的才是‘志愿军’,解放军动都没动,实在打不赢了,再派点解放军去,不就打赢了?”大家都说天云这娃二还有些见识,又址了一阵闲条,把话题说到庄稼上去,都说今年年风又好,风调雨顺,秧子长得‘嚓嚓’的响,又是一个好丰年,真是无忧无虑农家乐。喝完酒,一人吃了一碗麦鸡肠带,大家又嘻哈打笑的下田薅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