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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馨香村开大会后,村书记员登记到会的结果,下来一查对,发现有五个大地主没到会。分别是洋石桥的殷金山,高屋基的严平章,田家坝的刘文祥,李家湾的李孔明,汪家沟的单宾于。工作组的同志都很气愤,主张去把他们一个一个捉来训。史同志皱着她那清秀的柳眉,习惯的右手大拇指卡在腰间皮带里,手指抚弄着手枪柄,左手撑着腮帮,歪着脸思考了一会,说:

“你们几个谁清楚这几个地主的情况?”

“都清楚。”蒋炳辉说。

“那你一个一个给我说说看?”

蒋炳辉推一推姚兴发:“你说。”“哎呀,你说嘛!”蒋炳辉是个八字先生,人们的婚嫁、出门在外,都要请他去算,除了赶场算外,还要请到家里去算,所以这周围几十里人家他都清楚。大地主他更清楚。他又是个会说的人,算命先生的嘴巴,有可以说成无,无可以说成有,好可以说成坏,坏可以说成好。说起来绘声绘色,有板有眼。“殷金山是二十一保的保长,住在洋石桥湾湾头,有五百石谷的田土,有十个佃客,自己种了一百石谷,请了五个长年(长工),一个管家。是副乡长罗队付的舅子。是魏乡长最得力的保长之一。严平章,住在高屋基,有三百石谷的田土,有六家佃客;自己还种了四十石谷的田土,请得有两个长年。他的田土与殷保长的田土邻界,两家关系很好,他一惯都看着殷保长行事。这田家坝的刘文祥只有两百石谷,自己种了二十五石,也没请长年。佃客却多,有五个,田家坝座的人都是他的佃客,佃客都姓田,只有他是外姓。好像他的租一直就收得不高,和佃客的关系都很好。李家湾的李孔明,他有五弟兄,他是老么。他父亲李子宾,是有名的‘李善人’,整修马驾寺他出的钱最多,山门口那石碑上还有他的名字。川堂那个观音庙和从李家湾到川堂那段大路是他修的。他有六百石谷的田,前四个儿子每个分了一百石,他跟着么儿子李孔明,守着两百石谷。后来大儿子吃鸦片,把田卖了,他又去买转来。他死后,这三百石谷就由么儿子李孔明继承。李家湾那一湾湾都是李家屋的,贼娃子都不敢去。这个单宾于呢,住在汪家沟。他有三百石谷的田地,自己种了一百石,请了五个长工。只有三个佃客,一个是十九保的保长马家轩,租了一百五十石,另外两个是他远房的亲戚。此人喜欢打枪,喂了十几条打枪狗,平时莫事就打猎耍。听说他有一支连枪,棒老二都不敢去抢他屋的。”蒋炳辉像放豆子一样,一口气吡哩啪啦就把这五个地主的情况都说完了。史同志只记了名字和几个数字。史同志用钢笔头夺着眉头:

“都通知到了的吗?”

“恐怕都通知到了的哟,是甲长们通知的。这些甲长我扎咐了又扎咐,那到不敢不通知到啊,这些伪甲长,他们还怕遭呢!”姚兴华强调说。

“那就看一下再说嘛。农会有好多人报名?”史同志又问。

“有一百五十六个人。”钟世才说,同时把记录本递给史同志。

史同志把手挥了一下,说:“你们拣倒。老李、老罗你们两个把今天报到的花名册整理一下,然后整个户口表,你们和解放军张同志王同志分两个组下去跑一下,按原来的‘保’‘甲’一户一户填报上来,不要漏了户;户主、人口、姓名、姓别、出生年月日,职业。种多少田地?租谁的?是地主有多少田地?租给谁种?都要填写清楚。一个月内完成。行不行?”

李务本说:“只要有解放军同志和我们一起,没问题。”

史同志的脸上又露出了美丽的微笑,心想:这乡间的知名人士虽不是上面说的要依靠的正宗的贫下中农,可用起来还很顺手。

“老兆、老蒋、老钟你们三个,和解放军陈班长、许同志一起,主要是组织农会和民兵,我负责组织妇女会和全面工作。事情一起商量,分头去干。”史同志简明扼要的把工分了,同时也把工作安排了。

人们都在忙着挞谷子。村里开会不得不在晚上。农会开了两次会,每次都只有二十来个人。报名参加民兵的才五个人。天云为了了解情况,叫二儿子满天原去报名参加民兵。他想天原国民党抓壮丁都不要,去当民兵不会有啥危险。但是天原一听倒说当兵就害怕,不敢去报名。

天云说:“你怕啥子吗?那几个解放军对人多好呢,腰干上背着盒子炮,好提劲罗,当兵弄个好呢,还不去!我还想去呢!”

“嘴巴!娃二家家的,晓得啥?二哥那个样子病哼哼的,就是去报名,人家怕还不得收呢!”母亲说。

“是我去一定报得到名。”天云说。

“你说得!未必然人家还怕你哟?娃娃子家习倒说大话!”母亲又给拾他。

“我跟你说了耍咯,那史同志她都认得倒我,我去跟史同志说一下,她肯定会同意。”天云很自信的说。

“你还说玄些!史同志她啷个会认得倒你?”

“嘿哟!那天赶木林场,史同志到马驾寺来,她拉着我的手从木林桥一直走到马驾寺,我还给她摆了我们唐老板来减租退押的事,她还拿到大会上讲了的,你不信问爸爸。”

天云听天云这么一说,才明白史同志是怎么晓得唐老板退押的事的,就说:“尚个你和你二哥一起去嘛,报得倒就算了,报不倒你就去跟史同志说一下看嘛。”于是天云找了一根斑竹棍子,跟着二哥一路到马驾寺去开农会。

马驾寺的和尚大都遣返回家了,只有两个无家可归的主持还住在庙上。一个伙夫留下为工作组做饭。僧舍作了工作组的宿舍和办公室。川主殿成了大会议厅,来开会的农人约有四五十人,黑黑的殿里有若干点火星一闪一闪的,叶子烟的烟味薰得蚊子们全都飞了出去。有个人在发煤气灯。附近院子的娃二却来得很多,就在外面坝子里捉‘猫’,嘻哈打笑的。天云找不倒民兵在那里报名,只好带着二哥去找史同志。史同志住在观音殿后面的一间平房里。天云找到史同志,说明来意,史同志很高兴,心想天云这娃二怪聪明的,他哥也许不错,倒可以培养一个民兵骨干,便兴冲冲的随天云出来。及至一看,只见天原面黄肌瘦,个子也不高。

“今年多大岁数啦?”

“十八岁了。”天原回答时脸都红了。

那个土气哟,史同志看了大失所望。老实也好。史同志还是把他们带到陈班长那去报了名。陈班长说:

“农会是一四七开会学习;民兵是二五八开会、训练。民兵也要参加农会学习,还要执勤,维持秩序,防止坏人破坏。今晚上是农会学习,明晚上是民兵学习,要早点来,知道了吗?”

“知道了。”天原有点不自在的回答。

“你父亲来开会没有?”史同志问。

“没有。”

“那你快去开会,今晚上开始学习《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直接关系到你们的切身利益,还不积极!天云,你到我这里来一下。”史同志显得很严肃。

天云跟着史同志来到她的寝室(也是办公室)。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平房,石灰、碳碴混凝土地面,石灰纸浆粉壁,小青瓦屋面,木栏窗外是一片斑竹林。靠窗边安放一张柏木架子床,白纱布帐子,草绿色的被子折成一个很棱角的方块。左边靠墙壁安一张柜台式的长桌,墙壁上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两根掉了漆的园木凳。史同志叫天云坐在凳上,她坐在床上。

“你爸爸为什么不来开会呢?”她的经验是和小娃二说话最容易了解到真实情况,小孩不扯谎。建村以来,已有半月了,减租退押都还未搞完,几个大地主还没动。农会虽说成立了,农民来开会好像积极性不高;报名参加民兵的不到十人,她直接负责组织的妇女会,还没有一个人来报名。她不免心里有些憔急,想找出一个突破口。

不知为什么,天云见了史同志,竟像老熟人一样,没有一点拘束。随手在桌子上拿了一本薄薄的书来翻弄,那是一本宣传土地改革的小册子。听史同志问他,他随口答道:

“爸爸不得空,他们在挞谷子,我和二哥是先吃了饭来的,他们要黑了才收斗,这阵怕还在宵夜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史同志,‘土地’啷们‘改革法’吗?”天云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确实不懂,提出了一个好笑的问题。

“嘿嘿!你这娃二还认得倒字呢,你读了书的呀?”

“读了的。”

“读的甚么书哇?”

“《人之初》、《百家姓》”

“你上过学的呀?”

“没有,是爸爸教的。”

“你爸爸识字呀?”史同志又惊奇又高兴。

“嗯。我爸爸的字写得好呢!哦,我爸爸是爷爷教的。”天云没等史同志问,就先回答了。

“嘿嘿!有趣!我说你爸爸既然识字,又是正南其北的庄稼人,为啥不积极到农会来做点事,就像姚叔叔、李叔叔、蒋叔叔一样?”

“我爸爸做活路都搞不赢呢。”天云想了一下,觉得这不是爸爸全部原因。“我爸爸怕做官。”

“为什么?”

“以前我爸爸当过甲长,因为抓壮丁放走了壮丁,被保长殷金山弄去受训,打伤了回来睡了半年。大哥又被殷保长抓去当了壮丁,庄稼没得人做,租子交不齐,老板又叫搬家,那几年靠担卖煤炭养活一家人,增点就庄稼做不成了。所以我爸经常给我们说:‘若是命运已生就了是庄稼人,那就各人安安心心的做各人的庄稼。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从小就要我们认真学做各种庄稼活,不准游手好闲。若是要像姚叔叔那样,我爸最是看不起的。”

“那你爸爸对人民政府实行减租退押又是怎么看的呢?”

“这个,当然是好啊!自从唐老板来减了租,我爸爸就晓得要改朝换代了,减租退押肯定是新朝代的要求。这几个月我爸爸脾气也好了,经常有笑脸了。我爸爸说:‘就像这样不变的话,我们庄稼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哟,就怕搞不长,又变了个。’”

“你们未必然就心甘情愿交租,对地主收租就一点不恨吗?”

天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陌生。他记得搬家后那两年交不起租,父亲只有憔虑,因而全家人都憔虑。怕人家叫你搬家。过年了,都要去跟老板拜年,也是憔虑礼轻了不好意思;没有听见父亲在背地里骂老板呢。家里面也没得恨老板的情绪。天云不晓得怎样回答,他怕说得不好史同志不高兴。于是就绕个弯儿说:“你说心甘情愿吗?还是舍不得哟!黄亮亮的谷子老板印了一多半去,心里还是痛惜的。我亲自看见爸爸用玻璃碴子刮斗梁子和斗沿子,然后用煤炭把刮口打黑,就刮脱那么半颗米深,还不是想少交点。你说恨吗?我爸爸说:‘老板纳佃收租是规矩、佃客交租交押是本份,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租别个的田来种,不交租子脱得了手吗?搬家那年没水没牛,秧子栽迟了,伤了虫,没有收,租谷没交,爸爸去说了好多好话,才同意不搬家,原来租的六十石谷,只给租三十石,那三十石谷的押佃银子抵了欠交的租谷,还是甲长王荣光说情,才同意的。人家同意你不搬家,感都感谢不赢呢。怎么恨呐?像现在这样减了租,若是能够长久,那就好得很了。我们那老板娘住在我们家,父亲还要我们喊‘婆婆呢。”

史同志听了,心情非常沉重,她想:旧社会的这种私有制,对儿童的印象都这么深,要发动农民起来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对于她这样一个才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来说,要独立完成一个村的土地改革工作,确实感到压力沉重。

“哎!—”史同志叹了口气。

“怎么啦?史同志!”天云就像关心大姐姐一样。

“不怎么,我只是觉得有点累。”

“那我走了,二哥他们会可能开完了。”

“还早呢,散会前我还要去讲几句,他们会来喊我。不忙走,坐倒陪我说说话。”史同志也动了感情,她觉得天云像个可爱的小弟弟,说话还很投机。

史同志出身在一个小商业主家庭,姊妹四人,她是老二。去年才在北京师大毕业,在这个沸腾的年代,北京也是沸腾的中心,在校接受了一些革命思想,她也是热血沸腾的青年。毕业后正应人民政府大量招用大学毕业生进入土改工作团,她也就应招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在北方跟着老同志搞了一批土改工作。子龙城是国民政府最后盘踞的地方,地下共产党组织薄弱,解放后极缺工作人员,史同志是子龙城人,又在争取入党,也就随团来到这山乡。她是第一次独立担任组建一个村并完成土改工作。随行的四个解放军都是农民子弟兵,没有文化,军龄也不长,只能起保卫作用。没想到这木林乡,虽是丘陵,因离子龙城近,根本就没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她分的这个村,调查物色了一个多月,才找了那么几个地方上的人,实在是不理想。姚兴华只能算个‘**********’,虽有‘革命性’,却无建设能。这四个旧知识分子,也不是依靠对象,只不过利用他们的一技之长。一直想物色几个贫农骨干,一个也还没找到。像天云这样一类的种田人家,在农人中是比较能干的,有的还能识几个字,地方上都称之为‘正南其北的’庄稼人,‘种田人家’。这些人有一种家传的‘骨气’:就是凭一手好庄稼吃饭,一代传一代。在土地的经营市场中,这些人也是地主们招佃的对象。经营几十亩田地,只要莫得特大自然灾害,他们除了交租之外,生活是有余的。和地主们的关系也并不紧张。只要把地主的租交齐了,地主对佃客一搬还是客气的。‘佃客佃客,是客。’是他们土地的顾客。地主要靠收租吃饭,有能力的地主,很多时候还要关照佃客,像说抓壮丁,当地的大地主的佃客,保长就不会去抓。要抓都抓那些地主不在当地住,或者小地主的佃各。当地主还存在的时候,他们是不会去主动惹地主的。就像减租退押,如果说政府不迫使地主主动退,他们还不得去主动要。按政策衡量起来,这些人当是佃中农,也不是依靠对像。史同志听天云说他父亲,知道小孩的话没遮掩,道出了这些人是农业生产的主力,但是‘革命觉悟’不高,不是共产党依靠的对象,因而叹了一口气。

“天云,你说你们老板又没种庄稼,他凭甚么要收这么多谷子去?”

“田地是老板的呗!”天云不加思索地回答。

“不对。田地是人民的。老板是不劳而获,是剥削。”

“世人都说要买田才能当老板哟嘛!我晓得单宾于上前年还买了田的呢。”

“你说单宾于他本人做不做庄稼?”

“不做。他一天就耍、打枪。”

“那他的庄稼哪个做呢?”

“他请人做,他屋里长年大娘说有一席人呢。”

“你想,他本人又不种庄稼,那有钱来买田?哪买田的钱不是剥削来的吗?”

“啥子叫‘剥削’哟?”

“就是自己不做,靠请人做、或者出租收租,就叫剥削。”

“啊……”在天云的心目中,史同志的话是没有不对的。原来都认为农人靠地主吃饭,地主不请长工,长工就无处求吃;地主不把田地租给农民,农民没有地种,也就没吃的。这样说起来,好像也对。但经史同志这么一说,那是全部反过来了:地主靠剥削农民吃饭,农民不做出来,他就收不到租,也就吃不成饭。这也是很顺的道理呐。关键是甚么?其实农民都清楚,天云也清楚,那就是土地究竟是谁的?

“那,你说田地到底是哪个的?”

“是人民的呀!是地主剥削去了呀!我们共产党、人民政府就是要发动农民起来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你刚才不是问土地啷们改革法吗?就是把地主的土地没收了来分给农民。”

“那,要不要钱呢?”

“要钱还叫‘分’吗?”

“啊……”天云简直听神了。他感觉到有个美好的世界要到来了。

“哎!党和政府都是在为你们农民谋利,你看,像你爸爸这些人还不积极,开会都不来!”史同志又叹气了。

天云觉得:也是。他又一想,爸爸他们也难,挞谷子要讲究天气,过了八月下旬,绵绵雨就来了,挞迟了不但要掉粒,还晒不干。他又觉得,其实爸爸他们来了也不起多大作用,他们能说了算?他看着史同志那腰间威严的小手枪,他觉得只有史同志他们才有那个力量,只要史同志一句话,那个敢说个不字?怎么史同志还这样忧虑?他始终没搞醒活。他想怎样安慰一下史同志。于是说:

“史同志!其实我爸爸他们都听你的,你开个会,说啷们分,就啷们分,那个敢不听?”

“哎!你真是一个娃二!‘我说啷们分就啷们分’?谁去分?我去分?我们工作组五个人,有四个是解放军,负责保卫的。上级叫我们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群众没发动起来,工作怎么开展!就说这妇女会,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来报名。哎,像你妈,为什么不来报名呢?”史同志又像自言自语。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心里憔虑,在同志们面前却不露言表,表现出活泼乐观自信。但心中的事情总想找个地方倾诉,她感觉到天云这孩子确实对她很尊敬,说话又无顾忌,也就不管天云是否懂,不自觉的吐露心曲了。

“其实我说只要你说了要分,就不用你操啥子心,我们都各人分各人种倒的田,这些田那块多少石、多少斗都是有数的,你说一个人分多少?多退少补,我们自已就分了。再说参加妇女会,我妈她倒巴心不得来哟,就是你没喊开会,她怕爸爸骂她,不敢来。你只要喊开会,负责她要来!”说革命的道理天云说不来,说这分田分地的事,他却有自已的见解,他觉得就像自己和哥哥姐姐分吃一把花生,先数一下有多少颗,再算一算一人有多少颗,然后大颗的小颗的配达,分好之后任你选那一堆!姐妹们吃点好的东西都服他分呢。

“啊!”史同志听了吃了一惊,心想这娃二说话真还有点参考价值呢!“你说得那么简单,分田分地还要丈量呢。”

“要不得,史同志!田土都有好孬,谁愿意要孬田?那不扯死人筋?”

“好孬都分点嘛!”

“那也不行。”

“为啥呢?”

“你想嘛!那‘好’得不一样,这块比那块好,那块又比那块好……你总不能一家人每块都去分一点嘛,你像汪家沟,那一沟都是正沟田、二榜田,都是好田;而像寨子片,那一片都是干榜田、石谷子田,都是孬田。若是那好田孬田一个都分点,那不是远的远得很,又另另散散,这里一点,哪里一点,庄稼啷们做?不像这样分,那分到好田地的,那就好死了,分到孬田地的,那就穷死了,那还不如不分。”

“那像你那么说分好田面积窄、分孬田面积要宽罗?”

“那是哟!我们租老板的田,那块田好多石?都是根据好孬来的。就是这样,做孬田都还要吃亏呢,你想嘛,做好田,活路少,用肥少,也收这多;做孬田,活路多,用肥多,也只收得到这么多。不过做孬田,你可以做好点,多施点肥,增产幅度大些,这样也可以扯平。”

两人正谈得溶恰,李务本进来说,学习完了,问史同志还讲不讲话?史同志说还要讲两句。于是天云也跟着到会场去找二哥天原。

这年的中秋,天气晴朗。天云叫印了三升糯谷,将磨子心垫高了,推出米来,在对窝里舂熟,蒸熟了,打糍粑。他们做了一个很大的雪白的月饼,放在簸箕里面,将簸箕放在地坝中的板凳上,对着当空园园的明月;又将树上的橙子夺一个下来,将橙子上插满香,点上,然后将橙子插在竹杆上,高高的竖在地坝当中。这叫‘烧橙香’。用这样的方式来庆祝丰收;祈祷来年的好收成。一家人坐在地坝里,望着兰天上如镜的园月,谈论着月里的嫦娥、梭罗树、和砍树的吴刚的故事,享受着一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待等那香烧完了,才将糍粑切成块,在铁锅上烙炮,醮上炒黄豆粉和白糖,又香又甜。天云他们过了一个美满的中秋。

农会的联络员王荣光来了,天云急忙招呼吃糍粑,王荣光也没客气,就吃了一块。

“王老兄来,村里有啥事吧?”天云问。

“村里通知:明上午在马驾寺开妇女大会。十八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妇女都要参加。”

天云屋里满贺氏、满胥氏;隔壁孔家的两个女子孔祥贞、孔祥玉,都是该去的。村里通知,天云当然没有异议。满贺氏听了,十分兴奋。早就听说马驾寺来了个女同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果然不假。这不,妇女开会,从来就没有的事!于是急忙去准备明天的猪草,给女子安排明天怎样煮饭什么的,便忙了半夜。

妇女大会出人意料的来得踊跃。妇女们老老少少、穿红着绿,拖娃带崽,叽叽喳喳。川主殿里早已挤不下了,后来的只好站在外面。孩子哭了,闷哭声和母亲拍孩子背的噗噗声。史同志只好拿着话筒讲话。她简单讲了革命的成功、全国的解放;着重讲了男女平等、妇女翻身。她说:妇女受着双重压迫。除了受地主的剥削压迫外,还要受封建压迫。在家没有平等地位,是男人的附属。今天到会的,好多都是缠了脚的,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叫甚么甚么氏。从现在起,我们妇女翻身了,男女平等了,妇女们要积极参加村上的工作,当家作主。你们要起来揭发土豪劣绅、恶霸地主的罪行。现在政府实行减租退押,两个月了,有的地主抗拒政府,拒不执行。你们要起来揭发他们,过去土豪劣绅、恶霸地主欺压了你们,你们要有苦诉苦、有冤申冤,不要怕,有政府为你们撑腰。妇女们最容易被鼓动,听了这些从来都没人讲过的贴已话,感动极了。她们简直把史同志当观世音王菩萨了。

史同志讲倒讲倒有的妇女就哭泣起来了,一时间会场数落声加哭泣声,纠鼻涕抹眼泪声响成一片,史同志也讲不下去了。乱了一阵,史同志随机应变,立即把会议改成坐谈会,她叫李务本、罗建树、蒋炳辉、钟世才他们四个分别找那几个哭得凶的为核心,分成四个组坐谈讨论,四个解放军也分别参加四个组,她本人各组轮流,都教作好记录。讨论会开得很热烈。有好几个都哭诉儿子被殷保长抓了丁,至今没回来;有的诉说家里生活怎么艰难;有的夫妻不和,挨了仗夫的打骂,在那里只是哭,却不敢说。会开得史同志非常满意。她号召妇女们参加妇女会,没想到妇女们个个都要参加。于是四个书记员分别报名登记。有的妇女小时候的名字没有喊,记不到了,史同志又帮着给她们取名字。天云的母亲也非常激动,她说她小时候叫甚何么贞记不倒了,要史同志给她想一个字,史同志在那里忙得不可开交,顺口就说:

“就叫‘玉珍’吧。”

何玉珍听得,满心高兴。

旁边满胥氏听了,急忙说:“那我呢?我那个胥啥子华也记不倒了,给我想个嘛!”

“胥银花嘛。”

满胥氏听了,却不啥满意。‘银花’这种花,农村人不熟悉,而且‘银’字和‘淫’同音,却是女人犯忌讳的字,终就没用,还是叫她的胥应华。散会后,很多妇女都不走,挽倒史同志说近乎。史同志也是高兴,那种被人拥护的快感使她脸颊激动得绯红。年龄和史同志相近的女子更是格外亲热,有几个大胆的女子竟走拢去肩扒肩说活。一时气氛和谐起来,史同志也恢复了她女儿的本性,于是她就教那些年轻女子唱‘3232’,扭秧歌。这歌子简单,一教就会;秧歌午也简单,青一色的列宁步,‘进三步退一步’,也是一走就会。于是乎边扭边唱。就在那川主殿外面的大坝子里走圈子,那些婆子们一时也解放起来,跟着加进去,歪来倒去的走着盘腿步。胥应华在城里帮了六七年人,是见过大世面的,扭起来特别在行。虽然人不啥好看,又快三十岁了,可是那种大方、自然的状态、步子、甩手,深得史同志的真传。伙夫来喊史同志吃饭,史同志就吃饭去了。这里面人们正扭得来劲,那里舍得走?那胥应华却自觉不自觉的成了领头人。那调子一个人记不完,可这个记得倒这句,那个记得倒那句,整个队伍却记得完,所以史同志虽然走了,妇女们仍然是嘻哈打笑的唱着、扭着,竟不知时间。及至史同志吃了饭出来,看见妇女们还在午,立即回到了工作状态,心想这个积极性不能放过,于是她又走向人群。妇女们见史同志走来,也不知是累了或是为了去亲近史同志,一个二个都离开圈子向史同志走来,把史同志团团围住。史同志说:

“姐妹们!我们成立一个秧歌队好不好?”

大家异口同声回答:“好!——”

“那你们推个队长出来。”

于是大家推来推去,竟把胥应华推出来了。胥应华推辞了一阵,其实心里十分乐意,也就不再推了。史同志说:

“这么着,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回了吧。以后开农会,你们都要参加,男女平等,你们都参加了妇女会,也就是农会会员了,开会的时候早点来,大家扭一扭秧歌,我再教你们唱歌跳舞。”

大家热烈的鼓掌拥护。史同志又说:“喂!你们有的人的爱人都还没有报名参加农会哈,生产忙也不能落在妇女后头哇?你们回去要促一促阿!”

妇女们似懂非懂,只是莫明其妙的哈哈大笑。把史同志也笑麻了。

“你们笑甚么啊?”

“啥叫‘爱人’罗?”

“啊,爱人就是你们的男人嘛!”

“哈哈哈!‘爱人’?呕人!”不知是那个女人冒叫一句,又引得大家一阵欢笑。

这次大会后,史同志非常满意。上级要求她要把群众发动起来后才能进行土地改革,她为此愁闷了一个多月,如今才找到了突破口。她立即召集工作组会议,研究加快土地改革的进度。工作组人员各人都把所分的工作作了汇报。

李务本说:“们已把全村人户、田土亩数、地主、佃户的数量摸清楚了:全村192户人家,1152人。其中有田土出租的老板14户,没有认真减租退押的老板有五户。有田地自耕的6户。共有土地3456亩,其中田2760亩,土696亩。田坎土坎、荒坡、坟场、山林、岩石全未计算。亩数的计算是根据民间惯用的‘挑’‘石’公认数量折算来的。折算的数据是:5挑折为1石;1.6石折为1亩。并一一造好了花名册。”

钟世才说:“成立农会和民兵的情况是:已报名参加农会的农户有92人(户),报名参加民兵的只有30人。”

史同志说:“我这里报名参加妇女会的已有156人(135户),有的人家有两个甚至三个人参加。妇女们都很积极,今天开大会,还有好几个妇女控拆保长殷金山的罪行。散会后很多人都不走,还在一起扭秧歌,形势很好。大家研究一下,下一步工作如何开展?”

于是工作组展开了热烈的讨论、研究。四个书记员又把今天妇女会分组讨论记录情况说了一下。大家认为开展土地改革的基本条件已经形成,可以开展土地改革了。

史同志觉得还不够踏实,她决定先作些组织工作,她说:“我看这样:为了进一步发动群众,我们先落实组织,开展一些活动。我的意见是把全村分成十六个农会小组,就以过去的‘甲’为行政区域,选两个农会组长。四个组成立一个民兵队,选一个队长;全村成立一个民兵大队,选一个大队长一个副大队长。你们在报名中先选一下,只要是佃农就行。然后推荐给他们自己选。看明天还是后天,我们开个‘三合一’的村务大会,农会、妇女会、民兵一起参加。会后我们就分组选举。另外,要搞点文娱、文化的东西,很能发动群众。秧歌队我已经组织起了,是不是还搞个腰鼓队,连箫队,男女都参加。另外,李务本老师,你是不是辛苦一下,把‘农民夜校’也办起来,我去给上级请示,在老解放区去调点《农民识字课本》来,不论老幼,愿意来读书的都来。你们看怎么样?”大家都说要得。于是她叫李务本他们把今晚的总结搞个汇报材料,好向上级请示汇报。

村务会开得很好,达到了史同志预期的目的。农会将各甲改成‘农组’,旧社会的政权形式就一点也不存在了。农民们感觉到了真正的‘改朝换代’了,情绪也高涨起来。天云家这个组编为第五组。组长选到王荣光、副组长选到满天云。王荣光也推辞,满天云也推辞。因为王荣光是伪甲长,史同志就说:“你两个都推,我看你们就打个掉,就不消推了:满天云当组长,王荣光当副组长。你们说行吗?”几个农民都是常打堆的熟人,都说“行!”。果然王荣光不推了,反过来说服满天云。满天云过去吃过保长的亏,俗话说‘头回遭蛇咬,二回看见黄鳝都害怕’,他心有余悸,倒是真的推辞了好一阵,后头没办法了,才免强接受。史同志说,每组再增选一个妇女会组长,结果胥应华又被推出来了,于是大家都笑满天云:公公媳妇一对组长!民兵队长却推到了梁三祥。

‘识字班’也报名开学了。天云听说,当然要去。于是天宇、祥成当然也要去。识字班开了两个班,一个一册班、一个三册班,因为只找到了这两种书。而且都只是语文识字课本。天云好高,就报三册班。祥成、天宇他们三个是‘穿的连裆裤’,当然也都报三册。一册班是罗建树教,人多,课堂设在川主殿;三册班是李务本教,课堂设在大雄宝殿。民兵们规定都要参加识字班,所以天原也参加了,因为他记心孬,读不得,只读一册。妇女们在史同志的号召下,稍稍开朗点的,都参加了。胥应华当然参加了。贺玉珍看到媳妇参加,也不干落后,也参加了识字班。人们傍晚早早吃了晚饭,提着煤油灯,拿着火把,揣了书去‘上学’。在未上课之前,他们就扭秧歌、跳‘锵!锵!锵锵哧!’他们尽情的欢乐,感觉到这世界忽然变得美好起来,享受到了从来都没有享受到的欢乐。史同志又来教唱歌,那歌的名字天云也记不到了,但那歌词还记得到几句,是:

谁养活谁呀?大家想一想,没有咱劳动,棉花那会长出土?

新衣裤、大棉袄,全是我们血汗造,地主不劳动,新衣穿成套……

教室里,各自点燃自己的煤油灯,煤油灯的烟雾和着叶子烟草烟雾,倒像增加了殿堂无数香火。老师还是像教旧学一样,唱读那个课本。老师唱一句,学生跟着唱一句。光阴迅速,早又过了一个月。人们识了多少字,却不敢乐观。就天云这一家子,那贺玉珍、胥应华、虽然积极,一天也没有缺勤,可是却仍然是一个文肓。就连‘一、二、三’都‘搬’不了‘家’,可见‘人’这东西,随着年龄的增加,可塑性就降低,年龄增加到一定岁月,那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他那个脑袋里的接受文字知识的程序由于长期没有使用,已经被其它程序挤占而退化了。所以古人说:‘幼而学,壮而行’,‘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真个是经验之总结,不可去违背,老大才读书,真的‘读不进去’呢。当然也有特殊的人,老了才读书,居然也‘读得进’,但这只是极少数的。就像少小也有读不得的人一样。祥成就是一个,他虽然跟着天云去读书,可他却一个字也没学到,无论你怎样教他,他都建立不起‘字’为何物的概念。这就是现代科学家说的‘智商’太低。这也是必需承认的。天云就不一样,他不但能将字‘读进去’,而且还能把情景‘读进去’,印象深的情景至今还记得李务本那拖声扬扬:‘一会儿,狗叫,队伍的马也和着叫。没有人再来打门。一群小伙子,无言语,飞也似的跑着,投到红军的人马里去了……’

话休絮繁,且说人们虽然没有读进去书,却学了唱歌跳舞;学会了《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谁养活谁呀》;‘觉悟’却提高不少。像说共产党,毛主席,朱总司令,就晓得是自己的领袖;国民党、蒋介石,就知道是自己的敌人;晓得共产党打倒了国民党,建立了新中国;晓得如今是人民当家作主人,减了租、退了押,以后还要搞土地改革,建设社会主义……在纯朴的大多数农人当中,他们已经把共产党毛主席当成了‘自家人’,把人民政府当成了‘自己的政府’,今后再也不会担心搬家了。他们觉得生活没有后顾之忧了。就眼前而言,他们就把史同志当成了自家人,当成了自已的主心骨。只要史同志说了的,他们就相信,只要有史同志在,他们就放心。史同志主持开了几次农会组长会,反复学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又组织开了两次农民大会,人们载歌载舞,甚是热闹。史同志看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于是决定马上实行土地改革。她向上级作了书面汇报,增派了四个解放军,又给民兵配了十支老套筒(三八式步枪),然后组织了一次诉苦大会。诉苦大会事先作了充分的准备:通过妇女组长给几个苦大仇深的对象作了工作,叫他们在大会上来诉苦。又组织了口号队,领头喊口号。

一九五0年的冬月,这一天娇阳如春。马驾寺的广场上人山人海,男女老幼,黑压压站满了一坝子。揭发控诉地主的,还真是妇女带头呢,几个妇女在台上,轮流诉苦:有说地主田亩虚、租收得高的,有说地主放债利收得高的,最多的是控拆儿子被抓壮丁的。控诉得最伤心的是秦文发的老婆,她诉说:她只有一个儿子,叫秦有名,大地主保长殷金山多次派人来抓,未抓住。后来,她儿子在岩边土里薅苞谷,被殷金山派来的人围住了,逼在岩边,掉下岩去摔死了。死时才二十岁。剩下她老两口无依无靠。她边诉边哭,哭得肝肠寸断!口号队便领喊口号:“打倒恶霸地主殷金山!”这时会场人心激愤,‘打倒恶霸地主殷金山’的口号声响使得马驾山谷也大声响应。于是有人就喊:“请政府去把殷金山抓起来!”农会代主席姚兴华就向史同志请示,史同志同意。(其实是早定好了,并请示上级批准了的。)姚主席就宣布:“根据群众的要求,经请示政府,同意逮逋殷金山。”于是派了四个解放军、四个民兵去,立等抓来。

自从解放之后,殷金山就知道他跑不脱,在家惶惶不可终日,躲着不敢外出。解放军和民兵一去,正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拿。一时绑赴会场。人们见果然捉了殷保长,才信实这世道真真是改变了,完全解除了心中的顾虑。受过保长和地主欺压的那些农民,也纷纷上台控拆,大会一直开到下午才结束。散会时,史同志又通知晚上开农会组长、妇女组长、民兵队长联席会。叫回去吃了饭就来。

在联席会上,史同志又把一九五0年六月三十日中央人民政府公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的有关条文读讲了一遍;然后拿出新到的一九五0年八月四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第四十四次政务会议通过的《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份的决定》的有关条文读讲了一遍。

她说:“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我宣布:成立‘土地改革工作组’。以在坐的人为核心,各组自己去发动积极份子参加工作,要在过年前把土地分到农民手头。同时要在这期间打倒土豪劣绅、恶霸、地主。根据土地改革法的有关条文,殷金山算得上恶霸地主,今天已应群众的要求把他抓起来了。但是,还要把他的罪行一条一条弄清楚,上报政府依法治裁。还有几个地主,至今没有减租,算得上不法地主,根据土地改革法有关规定,应当没收其财产。为防其财产转移,大家讨论一下,看怎么办?”

因为今天抓了殷保长,大家心中已没有顾忌,讨论很热烈。大家已学懂了《土地改革法》,那些户是地主,那些地主有钱,那些地主恶,那些地主没减租,为甚么没减,都很清楚。大家一梳理,殷金山、刘文祥、严平章、李孔明、单宾宇,都是大地主,而且都没有减租,又是大地主,可以算‘不法地主’;还有几个地主,像中间院子的徐继业、下头院子的黄金发、马家坝的王成江、学堂湾的陈凤明、断板桥的张立业,都算是大地主。另外还有四户,虽然不大,但按土地改革法的标准,也算得上是地主。一共十四户地主,其财产都可以没收。

为了好工作,史同志说:“先打击恶霸地主和不法地主。由农会出面控告,明天就去把他们抓起来,和殷金山一起斗争。同时通知佃客来,清算退租退押,除留够基本生活用品外,其余财产全部没收。组织农民搬到村上来。”

大家都很兴奋,于是作了具体分工,共分为五个组,每一组两个解放军,一个村书记员,负责登记财产。各组人员交叉,免得碍着情面。分配已定,村上只有四个书记员,史同志只得亲自参加一组当记录,又指定各组记录员为组长,解放军为副组长。当下安排停当,只等异日行事。

第二天,五个组分别行事,操了五个地主的家。桌子板凳、立柜、床、等精致的家具;瓷器、古董、贵重衣物、细软;谷物等等,整整搬了一天,都堆在马驾寺的大坝子里。就是没有收到甚么金银钱财之类。

话说单宾宇一向为人耿直粗豪,其实并无恶行。他的田150石租给马家轩,因为马家轩是保长,所以他的租原本就收得低,就是个四六定租,他只得四层。其余两个佃客一笔难写两个‘单’字,都姓‘单’,所以也都一视同仁。这次减租,他也访了一下,其他地主都从‘五五’定租减到‘四六’定租,他就觉得他早就符合新政府的要求了;至于退押的事,一石谷子一个大洋的押佃,两百石谷要200个大洋。要解放那两年,国民政府的‘金元卷’、‘银元卷’飞快的贬值,他一天就打枪玩耍,不啥上街,那纸钱就报废不少,因此上只得把积存的银元拿来用了,新政府的钱他又没有。所以这押就退不出来。他就给佃客打个招呼:说退押的事,等到以后在租谷中慢慢扣,也没给农会报告。请的长工、大娘,都穷得叮当响,他顾他们,还认为是在做‘好事’,那里想到剥削了他们。的确长工、大娘都感谢单老板,生怕不顾他们了呢。所以单宾宇自觉心中无愧,虽听到一些风声,仍就像没事人一样,坐在家里不出门。忽见梁三祥带着一队人来,心里就很反感。狗也不招呼。那十几条打枪狗好久没打猎了,正想活动活动,见主人未招呼,就死守住大门不让进。那条大黑狗跳起来,梁三祥急忙用枪去抵挡,因那三八式步枪很重,一只手握着枪筒子,却老不起来,忙用左手去帮忙时,不料那狗已将他的右手咬了一口。

梁三祥大恕,端起枪照准那黑狗就是一枪,只听‘砰’的一声,那步枪威力强大,又近,子弹从黑狗的嘴巴打进去,从脖下穿出,打在地坝石头上,弹起来又从另一只狗的肚子穿进去,背上穿出来,飞过屋脊那边去了。两条子狗立死当场。单宾宇见来得凶猛,只得招呼狗进了狗棚。于是人们进了院子。两个解放军立即看住单宾宇,又叫单大娘出来,于是李务本宣布了农会的搜查令:

“查地主单宾宇,有田地三百石,出租二百石,顾长工耕种一百石,一家人全不劳动,全靠收取地租和剥削长工,不劳而活,过着地主生活。解放后,政府实行减租退押,该员拒不到会,抗拒执行,实属不法大地主。为推动土地改革,经请示木林乡人民政府同意,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第二条之规定,没收单宾宇全部土地和财产,立即执行。”

宣布后,即将其全家人口集中在堂屋,着两个民兵看守。为抓紧时间,李务本又将收查人员分做两组,一组由李务本带着单大娘查内,一组由梁三祥带着单宾宇查外。查登之物,即着农民往村上抬。全组的农民都动员来搬东西。那些小孩好事,都来看热闹,趁便拣点什么丢掉的东西。天云他们当然也在场。梁三祥那一组先查粮仓,用谷子支付退押和长工工钱。因马家轩是保长,他又将田转租了一部份,还请了一个长工,成份很复杂,他的押金就不退,先没收。五个长工,工头一年工钱是一石五斗米,其余是一石二斗米,按平均数发,一人一石二斗五升米;大娘工头一年工钱是五斗米,其余是三斗米,也按平均数发,一人三斗六升米。按谷子七折折算。长工大娘各人找人担了谷子收拾回家去了。另两个佃客单炳生、单青山各该退押二十五个大洋(银元)。一个银元折人民币二万元(相当于现在二元),一石谷子价值八万元,即四个大洋,这样一算,两个佃客各要退六石二斗五升谷子。(一石谷子约150公斤)两个佃客也顾不得‘家门’情面,找人欢欢喜喜的担回去了。那单宾宇自种了100石谷的足田,都是正沟田,旱涝保收,每年都要收近100石黄谷,所以仓里满满的有一百多石黄谷,除了退押、付长工工钱、和留足单宾宇一家口粮外,还要没收七八十石谷子,一时那里印得完?于是梁三祥就叫两个农民在那里量斗记数,自已又押着单宾宇去查封其它东西。及至查到书房,有一张红豆木的书桌,十分贵重,当在没收之列。梁三祥叫登记了。书桌上的书,当然都是孔孟一类的东西,没有用处,一悉推在地上。又打开抽盒,将里面的书也翻出来甩了,就见抽盒底头有一节纸封的园筒,拿起来重重的,梁三祥用手一捏,感觉到里面的节次,知道是银元。他睨视周围的人,并没有人注意那是贵重的东西。于是他也假装不晓得,拿在手上随意的东敲敲,西敲敲,又去查点其它的东西,在背人的时候,就揣进怀里去了。不料单宾宇却看在眼里,想起那是放失没了的银元,心中明白。单宾宇本来就看不起梁三祥,在他的眼中,梁三祥不过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小混混,就是请长工都不会得请他。何况一进门就打死了他最喜欢的大黑狗。

抄家一直到傍晚才结束。还有一些东西和谷子没搬完,就传在一间屋里打了封皮封了。李务本叫单宾宇在清单上盖斗纹,并问他还有没有金银宝器藏匿在什么一方?单宾宇被抄了家,心里当然是极为不满,他知道梁三祥藏了银元,就说:

“有的都在内房头,都是我内人在当家,你们都翻过了嘛!就是我还有点私房钱,是五十个大洋,用纸封起甩在书桌那抽盒里头的。”

五十个大洋不是个小数,那书桌已经搬到马驾寺去了,是孔得汉他们搬的。李务本就问孔得汉看见没有?

孔得汉说:“我们怕那抽盒在路上掉出来打烂了,抬的时候就抽出来捆在面上的,都是空的,大家都看到的哈!”

单宾宇说:“哪的没有呢?你们翻书时我还看见梁二少爷拿起在敲呢!”

众人就说:啊,有那事。梁三祥就有点‘着’忙,但他立即就镇定了,见瞒不过,就灵机一动,故作回忆状:

“啊,那还是银子嗦,我还以为是根棒棰呢!甩到那空屋里去了,等我去找来。”于是急忙跑到那边储具室去‘找’。

众人也欲去帮着找,李务本心里明白,就说:“莫去了,他甩到那里时他才找得到。”

梁三祥跑到储具室,见没人跟来,即从怀中摸出那根‘纸棒’,真真是舍不得。欲想藏在一个地方假说没找到,以后又没有机会来拿,枉背了被怀疑的名。只得怏怏的拿过来。心里恨不得捶那单宾宇。他把它来递给李务本,李务本拆开来数了,却是五十个‘袁大老壳’,(袁世凯头像的银元)又用纸封了,在清单上添上。

梁三祥瞪着单宾宇说道:“单老板,我看你的银子还不少呢,连书桌头都是银元!你到底藏到那去了?倒要好好交待哟!”

李务本又宣布了农会纠斗不法地主单宾宇的决定,民兵们押着单宾宇回马驾寺去了。

抓了五个大地主,史同志及时组织以民兵和农会组长为主体的斗争会,让地主交待欺压剥削农民的罪行、隐瞒财产的罪行。每天晚上斗争到半夜。为了有力地开展斗争,史同志又组织他们学习老解放区斗争地主的经验。于是给地主挂黑牌子、戴高帽子游乡。其他那几个地主见了,吓得魂飞魄散。又招开群众斗争大会,对恶霸殷金山进行大会斗争,四个不法地主赔斗。由于在会上地主交待不出些什么重大问题,梁三祥他们就想出一个办法:加重黑牌子的重量。从挂牌子改到挂石头,最后将那小磨磴用铁丝拴了挂在脖子上。那一挂,一个个那里经得起?那脑袋一下子就够到沟子底下去了,弓起就像个顾头不顾尾的秧鸡。梁三祥记恨单宾宇抽他藏银元的底火,用条子打他的屁股,硬要他站起来。那单宾宇使尽吃奶的力气,方才将那磨磴提亮风,而那铁丝已将脖子勒出血了。无奈,只得仍将磨磴拄在地上,弓着屁股任随梁三祥抽。

殷金山的罪行,经控拆、斗争后,交待不讳,上报木林乡人民政府批准镇压。这一天正是腊月初八,在馨香村马驾寺召开公判大会,枪毙恶霸地主殷金山。村农会事前作了安排:各组发了几张毛主席、朱总司令的画像,又发了裁成三角旗形的彩纸叫各组自写标语,都用粘在竹条上做成小旗。全村男女老少早早的都来了,人人手里拿着标语或领袖像。马驾寺人山人海。小娃二最喜欢耍弄那标语小旗,一人手里拿两支,跑来跑去狂午。民兵将殷金山五花大绑押赴会场,背上插了一个死刑牌。

村农会为了杀地主的威风,将四个大地主弄来赔杀场,也五花大绑了押赴会场,只是未插死刑牌。这四个地主却不知道,也以为要挨枪毙。会场里拉拉队此起彼伏:‘殷金山,大恶霸。农民看见都害怕!’天云他们领着一伙娃二也跟着乱吼一气。就见一个穿退了色的旧军服的解放军宣布了殷金山的罪行和政府的判决,宣布死刑,立即执行。那殷金山和单宾宇等四个大地主已经吓得软做一堆。民兵们架着他们往山门外去,两个解放军提着盒子炮去执行枪决。人们像潮水一样跟着涌出去,‘打倒殷金山!’的口号响彻马驾山谷。就在山门外大黄桷树下面的土里,五个人面朝岩石下跪做一排,四个民兵在后面牵着单宾宇等四个的绳子,一个解放军提着殷金山,另一个解放军提着二十响手枪,对准殷金山的后脑叭的一枪,不料打得低了一点,从后颈窝打进去,从鼻梁穿出来。那殷金山一头栽下去,咬了一口泥巴,打了一个滚,差点滚下岩去。解放军急忙补了两枪,打出了脑浆,方才不动了。这里单宾宇四个地主,惶昏中听见枪响,都以为自己死了,倒觉得枪毙并无什么痛苦,于是都倒在土里。及至民兵们拉他们起来,才晓得是赔了杀场。

这以后,地主的威风扫地,隐藏的金钱什么的,全都交待了,先后都放回去了。只有单宾宇,还没脱倒手。他有一支连枪(左轮手枪)没有交出来。单宾宇爱玩枪,他有一支连枪的故事,说是有一年,一伙‘老二’(土匪)来抡他家,他用连枪与老二对抗,还打伤了老二,这伙老二没进倒屋就逃跑了。这事周围的人都知道。或许是把他斗糊涂了怎么的,本来交出来就没事了,他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放到那去了。也是命该他绝,这事又落在梁三祥手里。其他民兵组负责的地主都说交待完了,完成任务结案了,只有梁三祥这组未完成。史同志叫他抓紧时间搞清楚,好进行下一阶段的工作。于是白天黑夜斗争。因抄家那次单宾宇抽了梁三祥的‘底火’,使梁三祥差点‘亮相’,断送了前程,所以梁三祥硬不放过,挂石头、挂磨磴、吊;各种法子都搞完了。那单宾宇痛急了就乱说,一会说甩在粪坑里,梁三祥叫把粪坑淘干,没找到。一会又说埋在后面竹林里。于是叫带去挖,没有。梁三祥说他竟敢欺骗人民政府,顽抗狡诈,又要弄来整。单宾宇急了,就说:“甩到汪家沟堰塘里去了。”心想那堰塘是个死水塘,龙门眼是堵塞死了的,从来就没弄干过,你总没法把它弄干了来证实我说假话。殊不知单宾宇却失算了,也是他命该绝于此,他这样一交待,正中梁三祥下怀。那梁三祥虽然不识字,却在外面混得久,很是油滑,他一听就知道单宾宇是在扯谎,正想好好收拾他一下。

于是就说:“那好,你从哪堂甩下去的,你就从那里下去把它摸起来。”

单宾宇挨了个‘请君入瓮’,就说浮不起水。

梁三祥说:“你浮不起水我们用绳子把你套倒,你摸到了就把你拉上来。”

是时正是冬月天气,寒风飕飕。人们簇拥着单宾宇去摸枪。天云他们也背着草背篼一起去看闹热。组上其他几个人虽觉得有点‘过火’,但涉及到‘立场’问题,当面也没人敢提出反对意见,只说冷他一下就把他拉起来算了。那堰塘在一个山沟沟的尽头,清得发黑的水有丈多深,阴森可怕。休说是冬天,就是热天,天云他们都不敢在那里头去洗澡。梁三祥用棕绳套住单宾宇的胸背,将他推下去,那单宾宇果然不会水,只见他两手乱午,几冲几冲就沉下去了。

天云他们就在岩上吼笑:“啊哈!要成水大棒罗!”

旁边几个说:“快点拉起来,莫淹死啦!”

梁三祥说:“莫来头,等他摸到了来。”

又等了一会,见鼓了两个大泡,梁三祥才急忙拉起来,只见单宾宇肚子吃得累涨,脸色铁青,已闷死过去。众人忙将他扑倒担在塘坎上,倒出水来。

梁三祥说:“这龟儿子顽固,枪不好生摸,还想寻死!”

等了半天,单宾宇才慢慢活过来,已是冷僵硬了。梁三祥见他活过来了,那个样子也没得斗头了,就叫人去叫他的家人来把他领回去。单大娘带着她两个女儿来,哭泣泣的领回去了。没两天,单宾宇就一命乌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