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又微笑了。借着月光,玲珑注意到她的嘴形很美,下巴尤其精巧,这令她看上去既有熟女的风韵,又有少女的清纯。“请问你知道小区有托管性质的兴趣班吗?我刚刚搬过来,什么也摸不清。”她问。
“非常多。你要哪一种呢?”
“想给孩子报一个美术班,我下班太晚,想让孩子先到别处学点东西。”看着玲珑越来越惊讶的表情,她有些尴尬地解释,“我女儿7岁了,跟着我。”
这回轮到玲珑尴尬了,正在这时,手机短信音响起,是丈夫温岗发来的:“老婆,我正收拾东西,20分钟后到家。”
玲珑笑了:“抱歉,老公马上回来,我得赶紧回家了。”语气甜蜜得令她自己都感觉吃惊。她奇怪自己并不是一个肉麻女人,不知为何,这会儿居然有点想他了。
厨房里,灶台上两个火都开着,一个火热粥,一个火热菜。
玲珑麻利地切蒜,刀工很好,“嚓嚓嚓——”不一会儿案板上便出现一堆细碎的蒜泥。
加班的时候,公司当然提供工作餐。但是玲珑嫌外面的食物不安全、没营养,于是总要求温岗务必回家吃饭。其实不只晚餐,就连午餐,她也会每天早早爬起来给温岗做好,然后放在饭盒中让他带去单位。她一点儿也不感觉麻烦。事实上,只有当她在为老公忙碌时,才感觉自己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这个夜晚,她为温岗煮了香米粥。粥里面她放了半根铁棍山药,这会儿已经熬得软烂了。她没有做肉,而是准备了几样爽口小菜:炝拌西蓝花,腊肠豌豆粒,清炒紫甘蓝,还有两个水煮老玉米。摆好桌子后,她抬头看了看表,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温岗还没有回来。
温岗的工作单位在望京,每天开车上下班。不堵车的话车时20分钟,误差不会超过5分钟;堵车的话那就不好计算了,但通常也不会超过40分钟。这些数据,是玲珑根据数年如一日的观察后,了然于心的。
已经10点多了,这会儿不可能堵车,那……玲珑走到阳台上六神无主地望了一会儿,闷闷地走进卫生间。妞妞正在角落里啃一个宠物骨头。玲珑随口问:“妞妞,这么香啊!”
妞妞“唔”了一声,衔着骨头跑到她脚底下,继续啃。
“妞妞,爸爸怎么还不回?你知道为什么吗?”玲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有一搭无一搭和妞妞说着话。因为白天总是一个人,她早已习惯把妞妞当成一个人来聊天。她觉得,幸好有个妞妞,否则自己真要闷死了。
对着伸缩镜,玲珑往脸上敷面膜,不禁想起刚刚认识的女邻居,那么憔悴,黑眼圈那么重,可奇怪的是气质居然很不错……她又瞥了一眼手机,发现20分钟已经溜去。她吓了一跳,赶紧拨通温岗的电话,通了,竟然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
她的心被狠狠地拽了一下。
也就在短短几秒钟,玲珑的大脑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手机丢了?落在单位了?被人偷了?被人抢了?撞车了?出人命了?……越想越多,越想越怕,她快步走到茶几边,手忙脚乱地翻电话本……其实不过刚刚过去20分钟,但因为对彼此太过深入的了解,这未知的20分钟如同世界末日般惊悚。又一个念头灵光一现:自己和温岗没有孩子,如果他真有什么意外,这房子——
该死!她在心中暗暗骂自己。
温岗回来的时候,玲珑正抱着电话狂打,因为着急,连面膜都没有去掉。温岗见状憋不住大笑,可笑声还没落,便被一个沙发靠垫腾空袭来,幸好他眼明手疾地一把抓住,再一看,玲珑已经火冒三丈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看这都几点了?!”玲珑咬牙切齿,“你说20分钟到家,现在呢?”
温岗看了看手机。原来手机不知何时变成了静音,上面一连五个玲珑的未接来电。“至于吗老婆,我不过晚回来一会儿。”他啼笑皆非。
“是一会儿吗?差不多一个小时!”
温岗差点又要笑了,这女人的时间观念啊!
玲珑越发生气了:“半夜三更你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办公室里没人,朋友一问三不知,净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瞎琢磨,你出事了怎么办?你撞——”她赶紧闭嘴,忍不住又嚷嚷,“你考没考虑过我的感受,想没想过我?”
“想过。我想你应该已经睡了,或者在看电视。”温岗自然而然地说,顺手拈起一粒青豆抛进嘴里。
玲珑从沙发里跳起来,用身子挡住餐桌,“不许吃!还没向我坦白呢,为什么回来这么晚?为什么不接电话?”
忙了一天到现在还没吃上口饭,温岗真是累坏了。不过深谙不能和气头上的老婆讲道理的幸福法则,于是他满脸堆笑:“今天加班太晚,末班地铁已经没有了,我就捎带把一位同事送回家。鬼知道手机怎么自动设成静音了,我是真没听见你打电话来,一门心思只想着把同事送回家,然后飞车回家——”
“男的女的?”玲珑打断了他。
“女的,美女。”他施施然说,举起手机晃了晃,“要不这会儿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玲珑扑哧一声笑了。他单位的美女?恐龙还差不多。“德行!谅你也没这福分。”她一把推开他,“闪开,我去给你盛饭。”
温岗松了口气,疲惫不堪地坐在餐椅上。
【朱迪诗】
因为这个创可贴,朱迪诗的心情糟透了。
一大清早打开手机,“嘀”的一声,一条短信闯进来:亲爱的,每每夜半醒来,第一个闯入我脑海的人总是你。想你。是一位垂涎她很久的已婚男同事夜里发来的,语气已经从暧昧上升到赤裸裸了。
实话实说,看到这个,她心里还是甜蜜地荡漾了一下的。但是很快,她便看到门厅里摆着昨天快递送来的一个大箱子,是从京东上订购的微波炉,很沉。她正想着自己如何才能把它搬到厨房灶台上去。一种考验加捉弄的心情油然而生,她一反常态地回了:
谢谢。家里有个大箱子我搬不动,你今天能否过来帮我搬一下?
其实已经猜到答案了,但是过了好久,当那个男人的回复清清楚楚显示在手机屏幕上时,她还是气得笑了起来。
抱歉今天不行,要陪老婆去医院。要不你先放着,等我闲了帮你搬?
一咬牙,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她一口气把大箱子搬进厨房,只是进门那一刹那,手指被门把手狠狠划了一道,血立刻便涌了出来。
伤得挺深,她赶紧抓起一团餐巾纸按住伤口,但是瞬间,纸又浸红了。佳佳披头散发地跑过来,头一次见那么多血,吓得一下子哭了。
“笨蛋,哭什么哭!”她冲女儿大吼。
佳佳赶紧忍住,抽抽噎噎看着她。避开那像兔子一样的惊慌目光,朱迪诗赶紧从医药箱里找出云南白药和创可贴,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后,一种强烈的自责令她差点也哭了起来。
自己,凭什么,凭什么把对这些人渣的怒火发泄到女儿身上?!
但是,她绝不能容忍女儿看见自己的泪水。于是,她非常艰难地做了一个鬼脸,冲女儿举举手指头:“宝贝儿,看看,就这么简单,没事儿了。”
“真的吗,妈妈?”佳佳挨过来。
“真的,真的没事了。”朱迪诗轻描淡写地说,十指连心吧,其实她心疼得厉害。
经过这么一折腾,再加上与小区女邻居抢车,朱迪诗到达丽都饭店时比约定时间晚了20分钟。她犯了大忌。采访过程中,只有记者等采访对象的道理,绝没有采访对象等记者的理儿,尤其对方还是名人、明星。20分钟前,朱迪诗已经发过道歉短信了;10分钟前,她又发了一条,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显然得罪对方了。她曾经亲眼看到娱乐明星、商界名人对时间的控制精确到分钟。20分钟,足以搞砸千辛万苦公关下来的“关系”。
她恨丁辰,但是更恨自己,这样的懦弱顺服,这样的谦卑讨好,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相比东方君悦、国贸一号,丽都饭店已经很老了。灯光有些暗淡,不过所有的布置依然看得出当年的用心与匠心,有一种隐而不发的贵气。
穿过一道长长的流水幕墙,经过一位弹古筝的女子,再一拐弯,便看到了黛墙粉瓦中的一片茶坊。不过令朱迪诗惊讶的是,茶坊空无一人,只有靠窗的桌上摆着一套空的茶具,椅子后背挂着一把黑色长柄雨伞。
朱迪诗环顾四周,发现两名茶艺师正坐在入口处的根雕茶台边窃窃私语,此外便是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和潺潺水音。人呢?她正满腹狐疑着,一个男人捧着杂志从流水幕墙处走出来,看到朱迪诗,温和地笑了。
“是朱小姐吗?”他问,“抱歉,我去阅览室取了两本杂志。”
“你好,祈先生。”朱迪诗快步走上前与他握手。他的手温暖且温厚,她的手却十分冰凉。
他中等身材,穿了一件剪裁精致的黑色小山羊皮夹克,皮质一定相当昂贵,闪烁着如肌肤般的细腻柔光。因为长期户外活动,他一点儿也没有同龄商人那样的松弛与倦怠,反倒显得机警与敏锐,似乎可以随时出发。
“抱歉我来晚了,刚给你发了两个短信。”她赶紧说。
“是吗?”他奇怪地问,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看。她注意到他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婚戒,古老的式样,被岁月打磨之后金属的光泽尽失,与手指几乎融为一体。
她的心轻轻一动。
他看着手机,歉然一笑:“难怪。我的手机没电了没有收到。不过没关系,我今天上午没有安排,我们还有时间。”
朱迪诗笑了,从清晨到现在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
他们四目相对。她看得到他的眼睛,虽然锐利,却有一种缓缓流动的神采。
没有想到的是,祈天比照片中清俊许多。这一点,朱迪诗没有说。更没有想到的是,祈天居然一个人来接受采访。这一点,她刚一入座便说了。
“你难道不是要采访我一个人吗?”祈天奇怪了。
“是!”朱迪诗解释道,“可是通常来讲,采访对象都会有一堆人跟着,比如经纪人、造型师、助理、保姆……”
“可我只是一个商人。”
“商人的排场更大,”朱迪诗一边摊开笔记本,一边说,“我曾经采访过一个乳业老总,仅公关公司的人就来了两个,再加上秘书、司机、媒体部经理,真是浩浩荡荡车水马龙,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应该采访哪一个人了。当然了,那也是我最失败的一次采访。”
祈天大笑了。
她注意到,尽管面部线条十分冷峻,他却长有一对虎牙。这种既强硬又天真的感觉令他显得非常矛盾,耐人寻味。
除了钱,这也是那些女人心甘情愿被“祸害”的原因吗?她暗暗寻思。
下午回到单位,朱迪诗立刻把QQ签名改成:每一个记者,都应该有一次终生难忘的采访体验。
不过,她很快便删了。
她越来越相信,人世间的每一种相遇,都是一场躲不过去的注定。
采访之前,如同每一位用功的记者,朱迪诗查阅了大量有关祈天的背景资料。她看到了他混沌懵懂的成长故事,艰难执着的创业经历,极具英雄浪漫主义色彩的领导气质,还有对摄影梦想的理性放弃与捡拾……但是真正见到本人,却发现所有的文字对于这个男人而言都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人们没看到的东西还很多;或者说,他根本就很难被你看见。
在丽都茶坊,祈天点了一款台湾乌龙茶:东方美人。
他专业而不失趣味地向她解释:“东方美人”这么一个妖娆的名字是由英国女王维多利亚所赐,因为她无意中喝到来自中国的一款红茶,色如琥珀,醇厚甘甜,如同神秘的东方女子一样美好,于是命名“东方美人”。
真正的“东方美人”珍稀难得,因为它对土壤的光照、湿度要求极高,而且要求纯粹天然、无污染,所以招来许多小绿叶蝉来噬咬茶叶,而小绿叶蝉的口水又滋养了茶叶,变幻出另一种奇特的芬芳,成为“东方美人”的正料。
说着,他用茶针挑起几片泡发的茶叶,对着阳光教朱迪诗看茶叶上小虫咬过的小洞,果然找到好几个。那一刻,他们挨得很近,她嗅到他身体上有一种来自远方的气息,很清新,很诱惑。
事实上对于茶,朱迪诗的了解不见得比他少,甚至还专门学习过茶艺。但是这一刻,她没有说。如同珍藏一个有趣的秘密,她心生欢喜。
他刚刚从南极回来。
他给她看脸颊上一块被极地强光灼烧的疤块,椭圆形,如同一元硬币大小。
这么多年来,当他稳打稳扎构建起一个坚若磐石的“更无味”商业帝国之后,便一直在追逐内心狂野的梦想。他曾经驾驶直升飞机飞越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坐着热气球拍摄非洲大草原上的野象大迁徙,划着小皮筏艇在北冰洋邂逅一对热烈亲吻的海豹……然而,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差点把命丢在了南极。
在南极,他产生了高原反应。那天夜晚,他发起高烧,头疼欲裂,咳出的痰呈现出血水样。帐篷在暴风雪的肆虐中飘摇晃动,照明灯被撼动得忽明忽灭,他缩在厚厚的羽绒睡袋里,清清楚楚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般轻盈。
甚至,他清晰可见自己躺在睡袋里的模样。在那一刻,没有哀伤,没有恐惧,却是一种催人泪下的喜乐,因为这一生他混蛋过、奋斗过、挫败过、成功过,骗过、被骗过、爱过、恨过……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完美无缺。
“不可能,”听他说到这里,她礼貌地笑笑,不无尖锐地指出,“这个世界没有完美,缺憾才是真实状态。尤其大限将至,一定会想到此生未完成的遗憾。”
他似乎吃了一惊,奇怪地注视着她。
沉默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你说得对。我想到了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曾经我许诺陪她一起慢慢变老,一起到白头,可是我食言了。那一刻,是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遗憾。”
这个回答并没有什么新意。但她还是认认真真记下来了。
他给她看自己拍摄的帝企鹅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