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雪域中,憨态可掬的帝企鹅们披着高贵的“燕尾服”,或站,或趴,或列队前进,或引吭高歌……最可爱的是,刚刚孵出来的小企鹅们,伏在爸爸妈妈两脚中间,被爸爸妈妈用肥厚温暖的身体覆盖,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世界。
“帝企鹅就是一个守望家园的故事,”祈天指着照片说,“相亲相爱,生儿育女,企鹅们有着天然的默契分工。一旦企鹅妈妈产下蛋,企鹅爸爸便像战士一样伫立着,用体温孵育着蛋。而企鹅妈妈则开始长途漫漫去冰天雪地中觅食,极地世界如此残酷,很多企鹅妈妈都死在觅食的道路上,但是因为有这么一种天然契约,企鹅爸爸会带着孩子一直守候在家里等待爱人归来,绝不怀疑,也绝不变心,直到饿死或者冻死。”
朱迪诗一张一张浏览着他的企鹅摄影作品,不得不承认,她被深深震撼了。祈天只是一个商人,并非专业摄影大师,但是他的作品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是什么呢?不是技巧,也不是猎奇,更非炫耀,那是一种对生命的体察与尊重。
比如这组帝企鹅照片,他没有追逐企鹅的模样、神态,甚至对南极风光也只是轻描淡写。他拍的是——企鹅的爱情。
那么他的爱情又是怎么样呢?
她啜了一口茶。这并非预设的问题,但或许茶给了她力量,她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并且做好了他拒绝回答的心理准备。
他笑了。
水开了,他将水徐徐注入紫砂壶中,温壶、泡茶、温杯……茶已经倒了第三道。
她突然想起三毛曾经说过的“阿拉伯三道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若微风。”
“我的妻子,”她听见他慢条斯理说着,“她并不理解我,经常让我在相机和她之间做选择,有一次逼得我不得不把全套照相设备送给朋友。”
她失望极了。记得自己曾经总结过“已婚男人的十大谎言”,第一条便是“我的妻子,她不理解我”。
然而,接下来的话便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我们相亲相爱。我们相识已经超过20年,夫妻情谊早已经超过血缘至亲。她陪着我一文不名过,四处举债过;当所有人包括父母亲人都对我排斥甚至刁难的时候,只有她,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我做砸了一个单子,倾家荡产还不够还债,她不仅悄悄把房子卖掉,而且把她陪嫁的金手镯也卖掉帮我还债。最难得的是,她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埋怨。如果说,每个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女人,那么我背后的女人是我的妻子,如果不是她的不离不弃、笃定相伴,不知道我已经死过多少回了。所以,今天你问我的爱情观,它当然不是男女初恋时的脸红心跳、荷尔蒙分泌,而是一种经历时光磨炼的恩情、亲情,甚至义气相结合的复杂情感。而这样的情感,才能让一对男女执手偕老。”
她听着,努力咽着茶。明明应该淡若微风了,却分明感觉很浓很浓的苦涩从舌底泛起,溢满整个口腔。
“你的妻子,一定很幸福了。”她不能不艳羡,“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想,她一定非常享受陪着你周游世界的摄影生活了。”
“恰恰相反。”他回答,“从我第一次出门拍摄至今,所有的作品都是独自完成的。”
“哦?”她惊奇了。
“我的妻子,她……”他深情款款的陈述突然变得吃力了,“她,身体不好,生病很久了。”
“很严重吗?”
“不严重,但是很麻烦。”他长叹一口气,烦躁地用手抓了抓头发。那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有点凌乱了。
沉默。然后他无比艰难地说了出来:“我的妻子,得的是精神抑郁症,十年了。”
她正在做记录的笔猛然停下来了。
她抬头看他,而他,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韩玲珑】
一个人在家,午饭总是可以省的,最多也就一杯酸奶。
晌午过后,韩玲珑懒懒地半躺在沙发里,一手用小勺挖着大颗粒酸奶,一手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
地板已经被擦洗得可以用舌头舔;脏衣服已经洗好熨好;晚饭的食材也准备好,分门别类码在盘子里……好的电视节目晚上才有,书看了头疼,网络就更烦了,实在想不出干点什么,玲珑只好玩温岗给自己新买的iPhone手机。
通讯录里的人并不多,几屏也就翻完了,看到其中一个名字,她下意识拨了过去,对方很快就接了。
“韩玲珑,是你吗?真荣幸你突然想起我了,我以为你早把我抛弃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一个女声连珠炮似的声讨着。
玲珑笑了,是大学时的闺蜜,四年里一直睡上下铺的。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一直想着你呢。”她慢慢悠悠地说,“你怎么样啊?”
“我很好,忙得四脚乱飞。你呢?”
“我也不错。好久不见了,一起出来喝杯咖啡?”
“喝咖啡?现在?姑奶奶,今天周一好不好,我在单位上班呢。”
哦,玲珑恍然大悟,原来今天周一。天天在家里待着,对于时间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了。“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两天不行,等回头吧。”闺蜜干脆地说。
“好,回头再说。”玲珑说着,挂了电话。
回头,就是永不。玲珑知道这些寒暄话。想了想,她又翻出另一个电话,也是一个闺蜜,当全职太太好多年了,她应该有空。
没想到,电话刚响两声便被摁断了。玲珑百思不得其解,又拨了一遍,这次更绝,才响一声便被摁了。过了一会儿,一条短信过来了:在哄孩子睡觉,抽空给你打。
玲珑沮丧地把手机丢到茶几上。
阳光很暖,玲珑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倚着沙发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曾经的大学校园,那个陈旧的女生宿舍楼,阳台前面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彩衣。18岁的女生们挤在阳台上大声聒噪着,楼下的香樟树荫下,站着三三两两的男生,有的拿着饭盒在等,有的扯着嗓子吼叫女生的名字。
“韩玲珑——”也有一个男生在叫她。
宿舍的女生们又妒忌又羡慕地把她推出去,笑声几乎把她的耳膜都要震烂了。她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看不清楚面貌,只觉得是好看又动人的样子。她红着脸跑下楼梯,心里有一只小鹿在跳动。楼梯上好多好多人,她急得踮着脚往前冲,一不小心如同踩到棉花里,她一下子坠入无边的深渊——
韩玲珑猛然惊醒过来。原来是一个梦。
她捂着胸口坐起来,一身大汗淋漓。而屋内阳光散去,估计快要下雨了,有雷声隆隆响起。她赶紧去关窗户,顷刻间,豆大的雨珠夹着冰雹便砸了过来。
当她关好所有的门窗,这才意识到有敲门声。估计敲了挺长一阵了,轻轻地,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敲三四下,停半分钟,再轻轻地敲。
韩玲珑赶紧去开门,惊讶地发现门口居然站着一个小姑娘,非常可爱,美丽的眼睛像被泉水冲洗过般清澈,又像小兔子般敏感警惕。小姑娘被淋了雨,浑身湿透,麻花辫梢还有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滴。
“阿姨你好。”小姑娘怯生生地说话了。
“小朋友有事吗?”玲珑奇怪地问。她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孩子,可按理说这个楼所有的孩子她都清楚啊。
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说:“阿姨,我叫朱佳佳,是你隔壁的邻居。我今天放学早了,可忘记带钥匙了,我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电话跟我妈妈说一声,让她给我送钥匙过来?”
哦,玲珑恍然大悟。原来是隔壁的邻居!早听说邻居换人了,但那边一直门窗紧闭,自己以为对方没有搬过来,原来人家早已经不声不响地入住了。
当然可以!玲珑满心欢喜地把佳佳迎进屋,让她坐在沙发里打电话。妞妞见到家里来了生人,灵巧地一跃而上,稳稳坐在佳佳腿上。
小姑娘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开心地挠起它的痒痒。
玲珑去浴室里找干燥的大毛巾,待她走出来后,发现佳佳已经打完电话,正和妞妞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为何,对这个陌生又可爱的小女孩,玲珑油然而生一种疼爱,也许是心底的母爱泛滥了,她坐在女孩身边帮她擦头发,听她讲,妈妈正在开会中,还要过一个小时才能回家。
“那就给爸爸打,让爸爸送。”玲珑说。
女孩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咬着嘴唇轻声说:“我爸爸走了。”
走了?玲珑吓了一大跳:“爸爸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有一天,爸爸把他的衣服、鞋子、电脑、书、光碟,还有一对小乌龟全搬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妈妈也不让我问。”
“然后,然后你和妈妈就搬到这里了?”
佳佳点点头,眼皮子耷拉下去。
“你,”玲珑小心翼翼地,近乎残忍地问,“你想爸爸吗?”
佳佳没有回答,只是用小手挠着妞妞的脑袋。过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当朱迪诗下班后赶到玲珑家接女儿时,佳佳正陪着玲珑一起在厨房里包寿司。两个女人再次相见,彼此都感觉喜出望外。
其实玲珑多少有点联想起她了。那个深夜,在梧桐道里偶遇的女子像个故事般印在她的脑子里。而朱迪诗却是忙得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若不是妞妞蹿出来再次狂吠,她几乎要把玲珑忘掉了。
令她惊讶的是,玲珑居然是自己门挨门的邻居。更令她惊讶的是,玲珑的三室二厅居然如此舒适温馨:三个房间全部朝南,方正亮堂,每个房间都有极大的落地窗。厨房非常漂亮,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灶台,胡桃木的整体橱柜,墙上贴着古典浮雕式花砖,橱柜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烹饪机器,还有许多本菜谱及养生书籍。
朱迪诗一本一本翻看菜谱,好奇道:“你很爱做饭?”
“谈不上。不过在家待着也无聊,就靠研究菜谱打发时间了。”
“什么叫打发时间?”朱迪诗不平道,“能把菜做好也是很大的本事。像我,到现在还经常把鸡蛋炒饭炒坏,整得佳佳成天抗议说要换妈妈了。”
玲珑扑哧一声乐了,双手灵巧地包着寿司,低下头冲佳佳耳语:“换阿姨当妈妈好不好?”
“好。”佳佳居然说。
啧啧啧!朱迪诗抱着双臂倚靠在吧台边,摇头叹息:“果然,有奶便是娘!佳佳小姐,你才多大就学会了当白眼狼?”
温岗几乎是踩着6点半的准点到家的。
一听到房门钥匙转动的声音,玲珑赶紧放下手中的寿司迎出去。人还没有进屋,便听到她一连串幸福的抱怨:“瞧瞧你,又忘记戴帽子了。我刚才听到外面的风那么大,冻着了又是我的事。”
她从鞋柜里把温岗的拖鞋拿出来,又把他的大衣和皮包挂进壁橱里,扭脸碰到朱迪诗的目光,赶紧解释:“所有人都问我怎么不要孩子,你瞧瞧,这就是我的大儿子,再来一个还不累死我?”
朱迪诗笑了。看到家里来了陌生人,温岗也格外高兴。他冲朱迪诗打了一个招呼,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美女”,不过当然不能当着太太的面冲美女献殷勤,于是只能弯下腰问佳佳:“小美女好,你是被哪阵风刮过来的?”
“宝贝儿快说,被下午的龙卷风。”玲珑推了推佳佳。
佳佳非常害羞地笑。
“那么握个手好不好?”温岗眨眨眼睛,伸出一个手掌。
因为很少与成年男士打交道,佳佳有点手足无措,犹豫片刻,鼓足勇气把小手伸了出去。朱迪诗轻轻捏捏女儿的肩膀以示赞许。
主妇便意味着煮妇。从这个角度来讲,玲珑绝对算得上出色。
除了金枪鱼寿司,她还做了一份大酱汤,里面投入了嫩豆腐、青蛤、五花肉、青豌豆等很多配料,酱是来自韩国纯正的黄豆酱,香味馥郁。除此之外,她还快速端出几份漂亮的小菜:炝拌黑木耳,蓝莓山药,松仁玉米粒,五香醉鱼。虽然家常,但依然不失精致巧妙。
许是有美女做客,玲珑感觉,温岗今天的话格外多。
他殷勤地给朱迪诗母女加菜盛汤。作为一名老业主,他还绘声绘色地给她们介绍彩桐居。他说,彩桐居开发于八年前,当时还是一个废弃的无线电工厂,四周连一辆公共汽车也没有,既荒僻,路况又极差。他不得不转了好几路公交车,又雇了一辆“蹦蹦”才找到这里。那时的开发商连个样板间都没有,售楼小姐只带他看了两个巨大的坑,说是正在挖建的楼基,然后野心勃勃地为他描绘一幅美妙的蓝图,什么地铁啦、会所啦、学校啦、超市啦……简直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小王国。
他很失望,掉头就走。但是他迷了路,无意中闯入一条非常幽深的梧桐道,有上百棵梧桐树,每棵都得有至少两人合抱那样粗壮。那天恰好是初春,正值梧桐树开花,一嘟噜、一簇簇铃铛般的粉紫色桐花压满枝头,成千上万的,密密匝匝的,如同紫色的花浪,蔚为壮观。
他一下子被打动了。在北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居然还有一条真正的梧桐道,可以看花,可以乘凉,还可以赏叶,不能不说是最珍贵的恩赐了。于是他立刻做了决定,并于第二天便给开发商交了订金。
这个决定,完全是凭一种直觉,不是智慧,更没有经过缜密的算计。但事实证明,人这一生,往往在面临重大决定时,最好凭借直觉,而不要通过智慧。
八年之后的今天,彩桐居的房价已经涨了十倍。当年售楼小姐描绘的蓝图不仅早已经全部实现,而且仍在不断更新美化中。谁会想到奥运会主会场选址于此?还有四通八达的地铁线,更有浑然天成的森林公园……
温岗的这些话,玲珑已经听了无数遍。但今天,或许动了感情,平日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温岗,这会儿竟也泛起一种异样的神采。在这一刻,玲珑突然泛起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情不自禁往老公身边靠了靠。
她想起一句话: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有错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