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7点多了，看来连喝一杯热牛奶的时间也没有了。戴茜对着镜子快速检视了一下，拉着行李箱往外走。“走了。”她冲谭盛雷说。
“注意安全。”谭盛雷机械地说。他并没有抬头，只是摆了摆手。
上班高峰期，电梯傲骄又矜持。戴茜焦灼难耐地等着，越来越上火。新买的鞋子有点夹脚，但来不及换了，只能这样了。
谭盛雷没有提出送她去机场，这令戴茜稍稍遗憾，不过她瞬间便扔掉了这种小儿女情结。再说了，遗憾也是没道理的，她和老公的相处之道便是：绝对自由，绝对独立。谭盛雷在一家律师事务所供职，也是三天两头在天上飞，她也从来没有送过，更没有去机场接过他。她觉得，自己和他越来越文明，也越来越冷漠。谁也不会提高嗓门说一句话，但谁也不见得真正在乎谁。
过了年，戴茜已经35岁了。时间真是可怕啊，她依然记得自己和谭盛雷初识的岁月。那时她23岁，还叫戴冬，正在读中文系大三；而他则24岁，正在读法律系研一。那天，她坐在学校湖畔读一本萧红的《呼兰河传》，他正绕湖晨跑，连招呼都没打就径直坐在她身边，看到她手里的书，笑着说：“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她也笑了。她知道，那是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短短几句道尽诗人对逝者绵长深沉的眷念与哀思。这是她最喜欢的诗歌之一，也是他的。
今天，他们早已经不是诗情画意的青年恋人，而是平淡安定的中年夫妻。他是京城的一位知名律师，而她在经过几次成功的跳槽后，名字不知从什么时候变成了“戴茜”。完成从“东”到“西”一百八十度转折后，她的身份也从一个土里土气的县城姑娘变成一家全球五百强保健品公司的公关副总监。
作为京城重要的中产阶级代表，他们在各自世界中漂亮地打拼，目标清晰，前程远大，却也忙得越来越没有交集。有时候，她甚至感觉他们彼此都和工作结了婚，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对，反倒令她充满自信、趾高气扬。唯一有些担忧的是，她感觉开开的反应有些迟钝。有一次她从后面突然拍他，他慢吞吞地才转过身。营养师分析，有可能开开吃多了快餐、高热量食品，造成发育期触觉神经迟缓，如果不及时调整，以后有可能会影响智力。
她一点儿也没有当回事。她相信孩子三分养七分等，自己以前不也只是一个柴火妞，谁能想到今天如此光彩照人、焕然一新？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怀疑过生活。或者说，她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怀疑。
电梯来了。戴茜拉着行李箱闯了进去。
就在电梯门徐徐关上的时候，一个女人飞奔过来按住电梯门，冲大家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地挤进来。
女人穿着一件香槟色收身长风衣，戴了一顶棕色船形帽子，长长的卷发从帽子中披散下来，凌而不乱，看上去颇有味道。
对门的邻居又换了。戴茜心里暗暗想。
对门估计是炒房子的，自从戴茜搬来后就没有见过房主本人，只见到一茬又一茬的邻居走马灯般轮换。不久前还有一对美国青年租住，经常一身朋克装扮，开着一辆破哈雷呼啸来去，每到夜晚，音乐声、脚步声、吵闹声、酗酒声……隔着薄薄的墙壁传来过，吵得戴茜几乎神经衰弱。为此，她已经向物业投诉过好多次。
这一次，看来新来的是一位芳邻，希望她能够靠谱一点。
电梯下到10层，刚做过肾癌手术的刘奶奶拉着小孙子走进来。看见戴茜，她笑眯眯地捅捅孙子：“快，说戴阿姨早。”
“戴阿姨早。”小男孩皱着眉头说。
戴茜笑着，苦苦回忆小男孩的名字，乐乐？天天？灵机一动，她热情洋溢道：“帅哥你早，真乖！”
“又这么早赶飞机啊？”刘奶奶热络地搭讪。
“是，还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她又看了一眼腕表，已经7点半了。
“成天就看你往飞机场跑，”刘奶奶笑问，“你在机场上班吗？那可够远的。”
戴茜一下子被逗乐了，在机场工作？空中小姐吗？这个想法不错。电梯停了，来不及解释，她拖着箱子抢先跑了出去。
天阴，起霾了。这样的天气，出租车更难打了。
戴茜站在小区门口，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往远方看。出租车倒是过了一辆又一辆，可没有一辆是空的。
她有一点后悔，真应该让谭盛雷送送自己。可是，或许彼此都太强大太独立了，他们夫妻之间已经许多年没有互相帮助了，或许，也是出于对彼此的信任吧。这时她注意到电梯间里的女邻居也气喘吁吁跑过来打车，对小区的路况不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一会儿站在这里，一会儿换到那里。
一辆空车冲着她们开过来，戴茜心头一喜，拉着箱子跑上前去。而那位女人，也朝出租车小跑过来。车子在她俩中间的位置停下来了。两位女人几乎同时拉住了车门。
司机笑了，双臂搭在方向盘上，扭着脸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
“这是我打的车。”戴茜径直说。
“我比你先伸的手。”女人毫不相让。
“对不起，我很着急，要赶飞机。”戴茜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我更着急，我要做采访，马上到时间了。”
戴茜生气了，看来这位女人要和自己叫板了。她想了想，语气突然软了下来，满脸堆笑：“都是邻居，门对门的，咱们就互相让一让吧！”
女人也笑了：“是你让我，还是我让你呢？”
“这次你让我，下次我一定让你。”
女人嗤之以鼻。
“你要怎么样？告诉你，反正这个车我打定了！”戴茜终于火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必须强硬了。
女人置若罔闻，拉开车门便往里面进。戴茜眼明手疾，猛地按住车门，大声道：“怎么，抢车啊？！”
司机急忙从车里蹿出来，用身体挡住车子。“别别别，别把我的车弄坏了！”看着两个女人僵持不下，他叹口气，建议道：“既然你们谁也抢不过谁，索性一起拼车算了。”
没办法。或许，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戴茜呼的一声拉开车门气鼓鼓坐了进去。女人定了定，也硬邦邦坐进来。
戴茜注意到，女人的手形很美，指甲却被剪得秃秃的，右手中指处，贴了一张创可贴。她叹了口气，看样子这个芳邻也不是省油的灯。
车子在车水马龙的四环上慢慢蠕动。
还好，女人要去丽都饭店，并不需要兜太大的圈。戴茜稍稍放下心来。
经过刚才一番争执，车里的气氛冷极了。两个女人各自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不知何时，雾霾变成了小雨，淅淅沥沥扑到车窗上来。“啊，下雨了！”她们几乎同时惊叹，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戴茜先笑了。那女人也笑了。
“带伞了吗？”她们又同时发问，略略一愣，同时大笑起来。
“没有。”女人说，“你呢？”
“我也没有。不过下吧下吧，最好越下越大，这回飞机肯定延飞。”说着，戴茜一下子放松下来，把整个身子舒舒服服堆回座位里。不过很快她又赶紧坐直，从手提包内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药盒，打开，是许许多多个小格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形状的小药片。她一片一片拿出来，摊在掌心，就着一瓶矿泉水，分两次吞咽下去。
女人看呆了。“吃这么多药，你生病了？”
戴茜笑了，就知道她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于是她用手指拨弄着小药片解释说：“这不是药，是保健品。喏，这片黄的是维生素B族，白的是维生素C，黑色胶囊是胡萝卜素，这个大蒜形状的是大蒜片，还有这个是胶原蛋白，对女人的皮肤特别有好处……”
女人凑上前仔细看：“为什么要吃这么多保健品？吃饭不就行了吗？”
“当然不行。”戴茜调整一下坐姿，不自觉换上一种非常专业的腔调。当然了，以下内容也是她重复许多年的话，几乎可以倒背如流：“膳食可是一门大学问。我们每天的营养是由蛋白质、维生素和矿物质三大类构成的，这些都存在于丰富的蔬菜、水果、肉类、谷物中。食物不在于多，也不在于贵，而在于种类丰富。但是城市人，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上班族根本无法摄入足够丰富、多样的食物，所以我们必须通过一些保健品来补充营养……”
女人听得入迷了。
“真棒。你是营养专家吗？”她问。
“不是。我在保健品公司工作。”戴茜说。
“太赚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想而知你家的生活多么营养丰富了。”她羡慕道。
营养丰富？戴茜想到开开的满嘴油光，还有餐桌上那一大沓油汪汪的油饼……她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茬，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刚刚搬过来吗？”
“搬来两周了。”女人说，“很多地方都还没有摸清楚。”
“慢慢习惯吧。我在彩桐居已经住了六年，一开始也很不适应，现在感觉越来越好了。闹中取静。尤其过了冬天之后，咱们那条梧桐道，真是一天一个风景。”
“真的吗？那实在太美了。”女人眯起了眼睛。戴茜感觉，女人这种憧憬的姿态，既天真又妩媚。这样的女子，身后又是怎样一片风景呢？
车又堵死了。
戴茜抱紧双臂，闭上眼睛休息。
【韩玲珑】
大冬天的夜晚，出来遛狗真要命。
韩玲珑拉着妞妞，刚一走出楼道，便被一阵大风吹得后退几步。妞妞抖抖身上的毛，急不可耐往前冲。她犹豫一下，只好紧紧羽绒大衣，缩着脑袋跟出去。
路线每天晚上都是固定的，先在社区花园里兜小圈，然后在游戏沙坑上上下下跑几遍，最后是在梧桐道里蹿几个来回。宠物店的姑娘一再提醒她，贵妇犬虽然不算猎犬，但每天也一定要撒欢奔跑发泄精力。可是最近几天实在太冷了，她根本做不到。事实上，就算天气不冷，她也做不到，一则太懒，二则小区到处都是人，万一咬伤或者吓着别人怎么办？
已经快11点了，梧桐道里黑黢黢的没有一个人。韩玲珑注意到妞妞已经在电线杆处尿了好几泡，并在草坪上拉完大便。她索性解开绳子，只见妞妞像一道白光似的撒丫子蹿了出去。
买妞妞是老公温岗的主意。
玲珑和温岗结婚已经八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其实五年前他们曾经怀过一个，但是怀孕五个月时，那天夜晚，或许喝了点酒，一向谨慎的温岗突然不顾一切地要和玲珑做爱。虽然有些担心，但想到产科大夫说孕中期可以适当过性生活，玲珑便满心欢喜地回应了。
很不幸，第二天她便出了血。夫妻俩吓坏了，赶紧去了医院。虽然医生抢救及时，但孩子还是没有保住。小产之后，温岗劝说她辞职在家好好调养身体。
那段时间恰值温岗的职业上升期，计算机软件专业毕业的他连续五年在一家外企担任研究员，终于被领导提拔为技术经理，收入多了不少，担子也重了很多。而玲珑则在一家公司担任部门秘书，收入低不说，而且看不到一点前途。
在北京，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成天叫嚣想做全职太太，但事实上没有多少女人可以梦想成真。光房贷、车贷、保险、教育这几座大山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再加上小三、剩女频繁出击，哪有女人敢真正放弃职场，回归家庭做太太？
所幸这些都不是玲珑忧虑的问题，他们有车有房，无孩无贷。至于小三、剩女，真棒，作为一个技术男，温岗的社交除了男人就是电脑，偶尔有一两个异性，用温岗的话说就是：只能当同性对待。
当全职太太已经好多年，日子过得散淡。奇怪的是，玲珑再也没有怀孕。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对孩子温岗越提越少，玲珑也渐渐失去了盼望。半年前温岗抱来一只小贵妇犬，有关孩子的话题，居然不知不觉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妞妞，”黑夜里，玲珑跺着脚大声喊，“快和妈妈回家。”
正在树丛玩耍的妞妞闪电般冲出来，快到玲珑脚边，又猛地掉头跑开。玲珑赶紧去追，没跑几步便听到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片刻，妞妞一连串狂吠起来。
她心唤“糟糕”，赶紧跑过去。借着月光，她看见一个女人惊慌失措地躲在梧桐树后，妞妞堵住路口使劲汪汪，那架势既兴奋又嚣张。
“对不起，对不起，”玲珑一步上前抱回妞妞，急忙问，“有没有咬着你？”
女人置若罔闻。
玲珑心头一沉，“请问你没——”话音还未落，女人犹如一座火山般爆发了：“有没有点公德心遛狗干吗不拴上就你的狗值钱就你的狗金贵别人都是贱命一条可以随便吓随便咬随便欺负随便玩弄吗？……”
女人歇斯底里骂着，隐隐带着一丝哭腔。
玲珑目瞪口呆。
女人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树下石凳上，用手指按着太阳穴。玲珑迟疑着，小心翼翼凑过去说：“对不起。”
“对不起。”没想到，女人也说了这句话。
玲珑深感意外，听到女人又说了：“对不起，我骂的不是你。”
“我知道。”玲珑赶紧说。
女人突然大笑了：“你不知道！不是骂你的狗，是骂狗东西！”
玲珑彻底糊涂了，觉得这个女人真有些神经质，不过她的面孔却非常清秀，不像神经错乱的样子。
“这么晚才回来？”玲珑想了想，换了一个安全的话题。
“加班。”
加班？原来不是去夜店。玲珑一下子亲切许多，嗓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一度：“怎么现在都这样，我老公也在单位加班没回来呢。”
“已经很不错了。”女人弯下腰摸摸妞妞的脑袋，“起码你不用加班，你可以早点回家照看。”
“我是不用加班，”玲珑笑了，“因为早就不上班了。”
“哦，”对方抬头端详了她一会儿，表情变得艳羡起来，“好命哦！”
“什么好命，你也可以，你老公不同意吗？”不知为何，玲珑感觉自己这会儿有点八卦起来。
女人好像被噎着似的。沉默了一会儿，她慢慢地说：“我离婚了，没有老公。”
玲珑吓了一跳，立刻机械地安慰：“离婚没什么，现在离婚率这么高，谁也不愿意凑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