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情感 > 怦然全文阅读 > 第11章 “乖,别哭了。”

第11章 “乖,别哭了。”


  小辣椒以追求者天生的敏锐,洞悉了存在江川身边一切危险的讯息,比如频频出现的这个名叫沈倩的女孩子。

  两个人一个是班长,另一个是团支书,校园里,恐怕就没有比这更暧昧的关系。

  星期六也真是巧,小辣椒跟几个朋友在外面吃饭,座位靠窗,透过玻璃看见在对面文具店挑本子跟笔的沈倩,就她一人。小辣椒起身扯了两把纸巾,擦了手跟嘴,让别人先吃着,独自从饭店出来。

  单刀赴会,也算公平。

  因为是休息日,文具店里光顾的学生很多,她进来的时候倒没人多加留意,她一直走到沈倩身边,问得直接:“能出来聊聊吗?”

  沈倩闻声回头,见是她,也认得她,微微一笑:“有事吗?”

  “我想跟你聊聊江川的事。”

  “这里聊不行吗?”

  “也行,就怕你尴尬。”小辣椒老到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竖在掌心敲了敲,弹出一支咬入齿间,一副小太妹的架势。

  沈倩表情迷茫,仿佛不理解为什么她会感到尴尬,只好笑笑看着小辣椒。

  小辣椒心里藏不住那么多事,向来快人快语,有什么说什么,单刀直入干脆地挑明:“我喜欢江川,我想追他。”

  沈倩只是微笑:“哦,我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能跟他保持距离。”

  沈倩看了她很久,笑得更加温柔,很清楚地开口:“不能。”

  “你……”小辣椒虽然狠,嘴巴却笨,就没在谈判桌上赢过别人,况且对手还是能言善辩的团支书。

  “你这人很奇怪哎,你喜欢他,就去追好了,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拦着他不接受你。”沈倩轻声说道,脸上还带着温柔的淡笑,从旁观者来看,是绝不能从她脸上看出这场对话有多么剑拔弩张血雨腥风,“总不能你追不到男生,都赖在别人头上吧。”

  小辣椒一下就急了:“你怎么这么说话?”

  沈倩搂着挑中的笔记本,笑得越发甜美动人,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再怎么样,也没有死皮赖脸求人家离喜欢的男生远一点,把自己搞得这么廉价,也不知道你是缺爱还是缺男生喜欢,勾三搭四,这么迫不及待……”

  当年一个同校的男生追小辣椒,却没告诉她他已有女朋友的真相,她莫名其妙插足了别人的恋情,做了第三者。那男生的女朋友伙同闺蜜找上门来教训她,她以一敌众,打得头破血流,鼻腔酸痛,被人踩着脑袋摁在胡同口的地上,教训她以后别勾三搭四,检点一下自己。

  勾三搭四、迫不及待,沈倩口中每一个用来形容她的词语,都是小辣椒的死穴,直击她命门。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倩,口不择言:“贱人你再说一遍!”她根本就没碰到沈倩,沈倩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惊呼一声向后倒去,手在空气里乱抓一气,什么都没抓住,重重地撞在身后一列货架上,货架晃了一晃,上面的笔啊本子哗啦啦翻了一地。

  沈倩忍着痛问:“你怎么这样啊,干吗推我……”

  众人闻声都朝这里看过来,唯一一个快步走来扶她的是江川,身后跟着怦然。

  三人原本约好一起自习,顺便买点学习用品回去,只是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小辣椒。

  江川根本不看她,也不问沈倩发生了什么,因为情形真的太过一目了然,连猜想都是多此一举。他扶沈倩站直,柔声问她哪里痛,要不要紧。

  沈倩哭得抽抽搭搭,一边拭泪一边跟小辣椒讲,语气委屈:“你要我远着江川一些,我答应你就是了……”

  小辣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跟眼睛:“你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沈倩的声音中隐带哭腔:“就算我不答应,你也不用推我,干吗还骂得这么难听……”

  小辣椒浑身发冷,等她一冷静下来就知道自己被陷害了,陷害的招数并不高明,视人而定,对怦然可能不管用,可对她这种有前科有问题的女生来说,根本毫无还击之力。

  她看着面前把沈倩小心护在身后的江川,一字一句地澄清:“是她先骂我的。”

  江川皱了皱眉头,撇开脸,一声不吭。在他看来,动手的是她,他听到的那声贱人也出自她口中。

  小辣椒于是怀着最后一点希冀,又去看一旁面色惊惑的怦然,强笑着问她:“怦然,你相不相信我?”

  这句话相当于在问怦然,你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小辣椒的表情让怦然的心猝然一痛,是那种小心翼翼跟人求证,低声下气渴望找到同盟的卑微,是小兽在外被人欺侮,遍体鳞伤回到洞穴,希望得到保护跟支持的无助。

  怦然刚想开口,忽觉手上一空,原先捧着的冰奶茶被小辣椒拿走,她掀开盖子,狠狠地朝沈倩脸上泼了过去。

  江川见状一把将小辣椒推开,她后退数步,因为惯性重重撞在墙壁上,撞得她脊梁生疼,持杯的手垂落身侧,剩余的液体滴滴答答淌了一地,眼泪忽然就落了下去,溅在手背。

  “你有病啊!”他纵声大吼,表情都不可思议。

  小辣椒低垂着头,刘海挡住眼睛,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冷得像快冰,再过十年都不会化:“她就是贱人,我说错了吗?”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怦然到处找不到小辣椒,都快急哭了,没办法只好打电话跟周勋求助,没有说白天遇见江川跟沈倩发生的事,只说惹了小辣椒生气,她躲起来不肯见自己。

  周勋心知事情绝非这样简单,既然她不肯说,他也不便问。

  两人到处都找遍,去了小辣椒家,也去了她学校,都没人说见过她。

  随着天色一分分地暗下来,怦然五内俱焚,周勋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地方,只能说:“我们报警吧。”

  他去附近110登记报案,才把资料写完就接到了小辣椒奶奶打来的电话,说她已经回家了,谁都不见,回到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饭也不出来吃。

  周勋跟怦然折回她家。天暗了,弄堂的路兜来转去,弯弯曲曲,幸好周勋从前住过这里,领着她很快找到了小辣椒家的门牌。

  两人前去叩门,开门的是她奶奶。

  任怦然怎么说怎么道歉,就是不肯从阁楼出来。周勋过来拉怦然,碰到她手腕顿时才发觉她两只袖子湿漉漉的,于是不由分说掰过她的肩,果然一张脸都是湿漉漉的,哭得无声无息,上气不接下气。周勋叹了口气,认命地递上自己两截干净的袖子,她自然地擦了擦脸,却还在抽噎。

  周勋一面怜她自幼父母离异,缺少母亲的呵护,一面心疼她跟小辣椒的友情,永远都处于劣势。

  越是心疼,就越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要来爱护她,弥补她。

  他说:“那丫头轴,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让她自己静静,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怦然眼泪汩汩地往下淌,仍是不肯罢休,只是说:“是我不对……这件事是我错了……”

  哭得他心都皱成一团,他揉了揉她头发。因为从小没人给她扎辫子,她到现在留的都是齐肩短发,他看着她发顶心一个发旋,那里的肤色比别处略白,发色却乌青,他觉得可爱,心就猝然软了一下。

  他问她:“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

  房门被人从里面一把拉开,露出小辣椒一张冷冷的脸孔,两眼封着的寒冰似有破裂的趋势,她握着门球,板着脸说:“我饿了,我要吃桥东那家的馄饨面。”

  周勋挑眉看了一眼怦然:看,想通了吧。

  他们外带了桥东家的三份馄饨面,周勋怕不够吃,又点了烧卖、蒸饺跟肠粉,两只手都拿不过,怦然提议:“我帮你拿些吧。”

  “不重,才几步路啊。”

  小辣椒果然不负众望,周勋带来的这些差不多都让她风卷残云似的吃了个精光。酒足饭饱往地上一躺,她拿脚踹周勋:“去,丢掉。”

  怦然站起来:“我去收拾。”

  小辣椒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样子要多丑怪就有多丑怪,她才不介意被他们看到,她又不喜欢周勋,周勋对她也没那想法。她朝上翻了个白眼,话也不知道对谁讲:“假惺惺。”

  周勋立刻听出了不对味,伸手一按,把怦然按在了原先的位置,拽着她右手手腕,拿到小辣椒面前来。怦然个头小,摊开来的手掌也小,五根手指短短的,最被钢琴老师嫌弃,跟个小孩子似的。周勋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辣椒:“不管这姑娘今天怎么惹你了,她人在这儿,现在就让你打,打多少下都行,只要你今天高兴,出了心头的气,这事就算过去。下次你要是再这样子阴阳怪气,给谁脸色看,别怪我今天没提醒过你。”

  小辣椒两腿一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手撑着膝,披头散发直直问到他面前来:“你是在威胁我吗?”

  他闲闲一笑:“哪能啊?”

  “你就料准了我不会打她,是吧?”

  他答得还挺真诚:“是啊。”

  她冷笑:“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黄鼠狼送来的东西鸡可都吃了,现在反倒倒打一耙,有没有王法?”

  小辣椒呕一声:“我现在就吐给你。”

  两人斗嘴的时候,周勋还握着怦然的手腕,她稍微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他似乎不为所动。她于是又试了一下,他终于察觉,扭头看了看她,目带不解:“怎么了?”

  小辣椒枕着自己一条手臂,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此时忍不住笑了,捶地大声道:“扑街啊,松手啦!”

  他笑答:“就不。”

  话是对着小辣椒说,笑却是冲着怦然在笑。

  最后是小辣椒主动说了白天发生的一切,在复述的过程中再三表示,她真的没有推沈倩,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到她。至于沈倩之所以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纯粹是为了博取江川的同情罢了。

  女生之间的矛盾纠纷,周勋不便置喙,只是在提到江川的时候,他状似无意瞥了一眼怦然,她垂目凝神听着,丝毫没有因为这个名字引发任何异样。

  小辣椒说得声泪俱下,她这样一个女生,素来敢作敢当,奶茶都泼了,有必要在这种口供上再作假吗?

  怦然相信她,可是为什么沈倩要这么做,她不能理解,她记得沈倩以前说过,她喜欢的另有其人。

  可到底是谁呢?

  回去这一路,周勋都不怎么说话,将她送到车站,眼看着她要上公交车时,才慢腾腾地交代了她一句:“以后,不要跟那个沈倩走得太近。”

  她睁大眼睛,看了他半晌,见他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便小声道:“她跟娜娜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不喜欢江川的。”

  他定定看着她,眼中明灭着两道奇特的光,脱口而出的竟然是:“那你呢?还喜欢他吗?”

  怦然正呆着,待听清之后脸上顿时一红,长长的眼睫静悄悄地垂下,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听到,可那是周勋呀,他这样问,一定不是为了笑话她,也不是为了跟她打听八卦,他待她的好,从没有一回让她感到不安过,她对他微微一笑:“从前喜欢的……”

  “后来呢?”他目光一错不错紧紧盯牢她,不肯漏过她面上任何一个细节的变化。

  “后来,”她说,“我们就长大了。”

  明明是暗夜,明明无星光无明月,明明就是个冷风初降的阴天,可在周勋看来,却好似晴空万里,风和日丽,背后的天,一下子就开了。

  少女的爱慕,永远都在预备着走漏风声,很快江川所在班级的班主任就知道了这个女生的存在。那天小辣椒买了零食水果,跑来送到江川的班上,碰巧上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一帮学生还簇拥在讲台周围找老师答疑解惑。

  小辣椒的出现引发了班里短暂的轰动,江川的同学没几个不认得她,索性帮着她一块儿叫,一声高一声低,阴阳怪气嘻嘻哈哈叫着江川的名字,像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不光是江川自己,骚动引得讲台上的班主任也抬头,目光如炬地望向窗外,看清来人,脸顿时沉了下去。

  那个女生来自隔壁职业技术学校,在喜欢以成绩区分三六九等的班主任心头,这已经不能算好学生的范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班主任索性联合了学校教导主任软硬兼施,分别盘问她和江川。

  怦然去办公室取老师批阅好的作业,正好撞见那一幕。

  小辣椒咬定不松口,城门坚不可破,明明都快哭出来了,还睁着眼睛咬着牙齿死不悔改:“我喜欢江川,错在哪里?”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困守孤城,却不知山那头的“盟军”早已升上白旗。江川一遭质问,立刻否认,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我不喜欢她,是她缠着我。”

  窗外蓝色一线的天,顷刻间在小辣椒的眼底暗了下去。

  不是所有暗恋理当获得回响,不是说努力就能得到回报,不是说我爱你,你的生命就交由我来保管。在这个世界上,热血并不总会洒向该去的土地,而真心被辜负是很常见的事情。

  偏偏小辣椒不明白这个道理。

  怦然也终于知道,江川不是从前的江川,作为一个整体,他缺乏担当,无疑是不合格的。

  可平心而论,这能怪江川吗?

  小辣椒攥紧了衣袖,牙齿紧紧咬入唇间,她固执地仰着头,眼泪聚在眼中,在千夫所指的境地里,没有落一滴下去。

  这一幕看得怦然心头猝然一痛,她凭直觉要上前,哪怕只是为她递上一片纸巾。身侧的赵敏敏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压低了声音:“别去当活靶子,老师正在气头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敏敏拿了作业,生拉硬拽拖走了这个惘然的女孩子。

  少女对暗恋的对象,总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孤勇。

  放学后,小辣椒表情决绝地来找怦然,只有一个要求,她要去江川家中,见他一面,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就算不喜欢,哪怕深恶痛绝,她可以把自己的心都剖出来,端到他面前去,不信他还能说出绝情的话来。

  江川家的地址,是小辣椒跟人打听来的,怦然还是第一次去,在城北一个待拆的居民区。

  这也是怦然第一次看见有人露天洗头,举了一支刷牙的搪瓷杯蹲在马路边,冲掉头发上堆积的泡沫。

  对方看见怦然在看,瞪了怦然一眼,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句什么,是方言,怦然没听清。

  怦然瘪瘪嘴,心想:又不是要偷拍,干吗这么凶。

  江川根本不肯下楼来见小辣椒,小辣椒说什么都不肯走。怦然用公用电话亭打他们家的座机,接电话的是他的母亲,一听找江川,劈头盖脸骂了起来:“别来骚扰我儿子了,他现在成绩下滑都是你害的,他要是将来考不上名牌大学,我们全家都恨你。”

  小辣椒夺过怦然手中的电话,向着电话苦苦哀求。怦然听不到电话另外一头的声音,但从小辣椒一点点褪色的表情多少可以猜出,对方说得有多不堪入耳。小辣椒失魂落魄挂了电话,让怦然忽然有种冲动,穿过那些笼罩她的阴郁,去拥抱她。

  怦然也确实那么做了。

  小辣椒本来就高挑,还穿了高跟鞋,比怦然高了大半个头。怦然下巴枕在她瘦削的薄肩膀上,很快,就感觉有冰冷的液体浸湿自己肩头。

  这是怦然第一次看见她落泪,也可能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

  小辣椒低声道:“这些年,从来没人教过我怎么做,直到我犯了错。”

  小辣椒喃喃着自言自语:“怦然,是不是我做错了?”

  怦然哑口无言,在她们离开之前,江川没有露过一回面。

  很快,高二的学生迎来了至为关键的期末考试,这次考试也决定了下学期文理分科,哪些进尖子班,哪些只能留在平行班。所有学生都铆足了劲,且不说尖子班师资强大,起码父母说出去脸上也有光。

  怦然倒没想这么多,她还在文理之间举棋不定,父亲一向开明,教育不拘文理古今,学文通达,学理开阔,总会在一个人的气质上打下印迹。

  到底是选文还是选理呢?

  表格放学之前班长就要收齐,统一上交给班主任过目。怦然中午吃饭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金岗跟盛凯约好留在理科班,赵敏敏受够了物理跟数学,打死都要学文,来问怦然的决定。怦然各门成绩四平八稳,没有特别拔尖,也没有格外落后,学文学理都没差。

  怦然想了一个上午,还没想清楚。

  中午食堂,“咣”的一声响,一只铁质餐盘落在桌上。怦然拿着汤勺正舀汤呢,一抬头,周勋跨过横排条凳,动静颇大地在她对面坐下。

  “吃这么些,猫食儿似的。”

  她看了他盘子一眼,二荤二素,外加两只包子,一碗面条汤。她毫不客气地回击:“吃这么多,猪食一样。”

  “哎,”他乐了,看着她的眼睛藏着星点的笑意,“我可没骂你啊。”

  原来他也来问她学文还是学理。

  怎么所有人都在关心这件事呀。

  “没想好呢。”

  “学理吧,学文太苦了。”

  “学理就不苦了吗?”

  “那不一样,反正你脑子又不傻。”

  她恼了,从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翻出恶狠狠的光看着他:“什么叫不傻啊,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吗?”

  他只是笑,也不解释,怡然地咬了一口包子,忽然“哎”了一声。

  她看了一眼周勋,幸灾乐祸:“咬到舌头了?”

  “那你还这么开心。”

  她想:那我也总不能哭吧。

  他放下包子,揪了一把纸巾擦手,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姑娘,能好好考不,这一次?”

  她咬着筷子,歪着头,呆呆地听他讲。

  “别去考虑别人,用力地、全力以赴地为你自己考一次,行吗姑娘?”

  她脱口而出就问他:“为什么呢?”

  她这一句为什么,可彻底把周勋给问蒙了。

  “因为这场考试很重要,并且,”他认真地请求,眼神比他的语气还要诚恳,“我想继续当你的同班同学。”

  她低头发愣的时间似乎有点长。等她再抬起头看他的时候,眼睛、神情、目光,似乎都变得跟刚刚不同,渐渐明亮,散发出一道蕴藉的光芒,像是擦拭得异常干净的水晶玻璃。她明白别人的关心,她听懂了别人的爱护,那一刻她史无前例地庆幸,她庆幸自己这一生的每个阶段,都曾有人深爱自己。

  所以怦然也会努力地去爱他们。

  她颔首,轻声应他:“会的,我会的。”

  他笑起来,眉目舒展,仿佛有光。

  他们吃完了午饭,端着餐盘拿去食堂门口收盘子的地方时,撞见了这时候才匆匆过来用餐的江川。江川这段时间瘦了很多,大概是学习太苦,眼底下黑眼圈特别突出,迎面而来,跟怦然打了个照面。

  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不是他和她的风格。他们曾是十多年的挚友,再不堪,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一地步。

  他停住脚步,看着怦然和周勋,欲言又止,欲行又退,他孤身一人,身边没有跟着谁。

  周勋拿过她的餐盘,一起放到水槽,食堂阿姨待会儿会过来收拾。周勋看着她,仿佛随口问了一句:“我去买瓶水,你要喝什么?”

  “可乐。”

  这个画面其实很熟悉,江川沉默地看着他俩,忽然意识到,此刻周勋所扮演的,恰是多年前自己的角色。从此往后,自己不能再陪着她走。

  他心酸又怅然,平静而又澎湃。

  时间无情地流走,不会刻意为谁停留。长河中的人们义无反顾,奔向既定的归程。

  怦然告诉江川:“娜娜退学了,跟几个表姐去外地打工,她可能再也不会回这里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下楼见她最后一面?她那么喜欢你,她从来没有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其他人。”这是她从头至尾,唯一想不通的地方。

  江川一扯嘴角,嘴边是一个尚未浮起就已凋零的苦笑。

  “怦然,你从来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你大概从来也没有饿过肚子吧。那天你去过我家,你也看见过我家什么样子,那里是出了名的城中村,住着许多外地来这儿打工的农民工,拖家带口,数口人挤在几十平方米的小屋中。你这辈子,可能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吧。”

  这世界本来就是阴阳并行,太阳在地球一边落下,另外一头则将迎来黑暗,她从出生就生活在光明之下,她所看见的黑暗从来也只是停留在表面的印象。

  她也不会知道,贫穷从来不是饿殍遍野、衣不蔽体的真相,它恰恰表现得固执坚强、从容端庄,可被肢解的每个动作眼神背后,都在反复强调着生命的无常。

  “怦然,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天生含着金汤匙出生,一帆风顺,你妈妈是演员,爸爸是老师,你的人生只有成绩一样烦恼,其他都不用你操心,你可以在考试前夕跑去看漫画展,就算你考不上大学,你爸爸也不会让你没书念。我也不是周勋,生来天才,不用认真念书就能考年级第一,还有一个有钱的老爹,闯了天大的祸都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怦然,我跟你们都不一样,我穷,我笨,我爸爸下岗了,好好念书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只有一心一意考上好的大学,才有可能改变我的命运。可有时候,你们太自以为是了,让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努力,看起来像个笑话一样。”

  怦然的心被一只大手揉来搓去,碎成了粉齑。

  她抬起头,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男孩子。

  钱是万恶之源,能轻易折辱一名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江川的眼底覆着一层蒙蒙的灰,像是经年的阴影,过早降临。

  周勋拿了一瓶水、一瓶大果粒酸奶去柜台结账,前面一个女生掏钱的时候,从口袋里滚下一枚钢镚,他顺手捡起来递给她。

  对方伸手接过,忽然叫了他一声:“周勋。”

  他微微抬头一看,心头顿时一沉,不是沈倩又是哪位。

  “你来买东西吗?”

  他点点头,把东西垒到收银台,从裤袋里掏出钱夹。

  酸奶,怎么看都不像是男生会吃的东西。

  沈倩素来心细如发,一丝酸意旋即漫上心头。

  等他从超市出来,发现沈倩还站在门口的遮阳伞下,看见他,她便走上前来:“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他站得笔直,面冲沈倩,却是欲走的姿势:“这里不可以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皱着眉头,表情相当抵触,“我以为上次,我已经把话说得够明白。”

  她脸色唰的一白,手上拎着的塑料袋垂在腿边,像一只收拢翅膀的蝴蝶。她轻声质问,刘海掩映的眼里闪过一道细碎的光:“是因为怦然吗?”

  他眼睛一眯,几乎是戒备地掠过她,冷冷地问:“跟你有关吗?”

  这眼神让沈倩的心刹那缩紧了一下……妒意悄然滋生,他防着她!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他防贼似的这么防着她?

  他一眼看见从食堂出来的怦然,低着头,一个人静悄悄地往外走。

  “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也别再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这是他离开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都不是神,做不到对万物宽容。

  他快步离开,走得太急,根本无暇回头看一眼那女孩子的表情,她满心满眼都是嫉妒堆积的怨憎。

  凭什么?

  她那么那么那么地喜欢他,连这份喜欢都不敢轻易张扬,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初是骄傲作祟,她自恃学习优秀、长相靓丽,裙下之臣不胜枚举,心底颇有些傲气。他不过是个长得有些帅,篮球打得不错的小混混而已。跟江川一样,打从心眼里她是有些瞧不起这种男孩子。

  后来则是因为胆怯。

  他原来聪明绝顶,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年级第二的位置,却并不怎么当回事。他大概连自己也不知道,那种漫不经心却能把事情做到极致的态度,有多让人着迷。

  有时候路过篮球场,她也会停下脚步,装作不经意地看看他是不是在其中,他若是在,她会走得慢一些,多看他一眼,对那些光明正大簇拥在场边的女孩子,她既不屑,又充满了深深的羡慕。

  有时候上学遇到公交车堵车,匆匆奔进学校,也撞见过他一两回,嘴里叼着一片全麦面包,背包甩在身后,山地车蹬得飞快,像道横冲直撞的飓风,从她身边迅速刮过。

  在她们那个年纪,坏男生向来都比好学生更加迷人,更受追捧。

  沈倩一直记得初次见到周勋,是在学校二楼的走廊,他跟一帮痞里痞气的男生凑在一起,打火机在他们中间抛来递去,堕落得有根有据。可是只要看一眼,沈倩就知道他跟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像头漫不经心的猎豹,堕落只是权宜之计,他眼睛里有冷静的东西。他清楚自己最后想要什么,并且向着目的地一意孤行。

  她低着头从他们身边慌乱地经过,想被注意,却又心生恐惧。他们相离最近的时候,她几乎能感觉到那吹面不寒的杨柳风,穿过他手指后又轻柔地拂过她面上滚烫的肌肤,发出动人的乐音,后来她才意识到,那只是自己的心跳在作祟而已。

  心跳得最快的时候,她听见他恶作剧似的,大声叫了一个女孩的名字:“尤怦然。”

  声音里含着分明的笑意。

  她一个咯噔,正前方不远的一个女孩惊恐地回过头去,雪白肌肤,甜美笑靥,像头惊慌失措的麋鹿,有伶俐的眼神和轻盈的步伐。

  不如她美丽,顶多只能算可爱而已。

  她奇异地松了一口气。

  江川认识尤怦然,周勋又是尤怦然的同班同学,她曾一度,是很希望怦然能跟他们一起来自习,从她嘴里探听一点关于周勋的消息。可偏偏口不由心,人前人后提起他来,总是贬多于褒。

  夜深人静的台灯下,她才将那些喜欢小心地倾泻在笔尖纸上,像世间所有欢喜的少女。

  终于有一天,她怀揣毕生勇气,抖开隐藏的爱意,小心翼翼摊开在这少年面前。他站在天台的栏杆边吹风,指尖搓着一支没有燃着的香烟,意兴阑珊的模样。听到声音回过头,她于是就看见,看见他眼底一道名为希冀的光,可怜兮兮地灭了下去。

  他冷冷道:“我不认识你,也不喜欢你,以后别再来烦我。”

  她心底的爱慕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随后疯狂生长在这片土地的,是名为嫉妒的荆棘。

  期末考试的流程完全按照高考来,彻底打乱了座位,教室也是随机分配。物理放在最后一门,涂答题卡的时候,周勋故意填错了两道选择题。

  那姑娘可是有前科的,他得做好万全之策,防着她临阵脱逃。

  他还在想呢,要不要再多填错几道,铃声已经响了,监考老师勒令所有学生不准动笔,他还在首鼠两端,答题卡被一把抽走,并且附赠白眼一对。

  他撒开笔,人往椅背上一靠,闭着眼心里道:你答应过我的,所以你一定要做到。

  考试一结束,怦然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赵唯一在考试之前就静悄悄地走了,从浦东机场搭飞机去英国,母亲担心影响她考试,一直拖到结束才告诉她这件事。

  小区门岗有她一个快递。

  没有寄件地址,只有收件人,打开里面是一只红包,新年她丢下给他,此刻夹在一封信里,信里也只有一行字。

  字体清俊,颜筋柳体。

  看人先看字,字能写正,做人也能挺直,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教训。

  所以很小的时候,她跟他一起被母亲安排送去学书法,拜在上海书法协会主席萧卡老师名下,两个小毛头刚刚学会写字就开始学着抓笔。某一日饭后临帖消食,小孩子经不住困,一个两个趴在桌上睡着了,赵唯一率先醒来,眼珠一转,拿了毛笔饱蘸了墨水,在怦然唇边画了两捺三撇。师母哭笑不得,抱她去卫生间洗脸,岂料她的皮肤比宣纸还吃墨,洗了数遍,印渍洗掉,结果墨迹还在。

  她嘴一瘪,眼睛里含了一包泪,欲哭的模样。他蹲在一边看着,脱口而出:“洗不掉就嫁给我吧。”

  童言无忌,真是可爱,师母大笑,于是她哭得更凶,掉头下楼要去找妈妈。

  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回忆。

  他们有那么好的过去。

  为什么呀,要做那些事?

  她低下头,去看那封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的一行字。

  “这些年跟你吵的架,从来不是为了压岁钱,而是为了你。”

  只有这一句,看得怦然怔了很久。父亲在外面喊她吃饭,她如梦初醒,应了一声就来,把信封红包一起折进日记本里,日记本从来不上锁,父亲也从来不会翻她的东西。

  初冬的风大起来,落地窗没关好,吹拂的窗帘好像藏进一群无形的鸽子。

  她跳下椅子,走出房间,走过客厅,却走不回一段属于过去的回忆。

  期末考试的成绩统一安排在三天后出来,消息灵通的在第二天傍晚大概就知道了自己的分数跟排名。电话打来的时候,怦然正在客厅贴墙练倒立,一个利落的翻身,双脚着地,小跑去听,才把电话放到耳朵下,差点就被那头赵敏敏的尖叫声震聋。

  她拿开一些:“怎么了?”

  “怦然,你疯了吧。”赵敏敏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讲,这要是在网上,她准能一口气打下一整串的感叹号,“年级第一啊你,你有毛病吧,脑子怎么长的啊,爱因斯坦投胎的吗?你知不知道,整个高二段的办公室都已经沸腾了。可把老班得意死了,逢人就炫耀,年级第一第二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赵敏敏一激动说话就不过脑子,怦然也不在意。语罢,赵敏敏又酸溜溜地补充了一句:“这么厉害,平日里还藏着掖着,你也太不把我们当朋友了吧。”

  她谦虚:“只是运气好。”

  赵敏敏气得够呛:“运气好就能年级第一,你这话说出去,班里一帮好学生准要气吐血。”

  怦然笑了笑,此刻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年级第二是谁?”

  “还有谁,周勋呗,就跟你差了一分。我说,你们这是约好的吧,成心的吧。”

  怦然脸一红,傻乎乎地想:还真是约好的。

  分析考卷那一天,怦然才跨进教室的门,班里一帮男生眼见她出现,当下拍桌子起哄,他们班学生感情不错,一向玩得很开。当中有个最皮的,绰号猴子的男生竟然一下跳到桌上,学着迈克尔·杰克逊,摆臀扭腰,大跳太空步,一声“yo”后抬手指着黑板定住。

  怦然回头,却见周勋拿着一块板擦埋头擦黑板,擦去大半还能隐约看出是她跟他的卡通Q版人物像,不知谁圈了个巨大的爱心在外面,还有一行字,zhouxun and pengran, sitting on the tree, k-i-s-s-i-n-g……

  幸好大苦大难的班主任及时出现,救她跟周勋于水火之间。班主任一脸憋不住的喜气洋洋,把他俩叫去了办公室,坐下就是好一声长叹,问他俩:“你们两个啊,还想瞒我多久?”

  教了这么多年,也就见过一个这样的,去了北大。今年行情大涨,一碰就是一双。

  周勋一本正经道:“我们正打算召开记者招待会向大家澄清,我跟尤怦然小姐都是无辜的。”

  老班笑眯眯道:“好了好了,别耍贫,知道你们聪明,也别骄傲,继续保持,你们两个哈,现在就是我的王牌,我的法宝,要互帮互助,共同进步。”

  从前是谁说周勋品质不好,叫怦然远着他一些,现在可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他笑答班主任的话:“老师,我们会的。”

  怦然转头去看周勋,不料他也回头来看自己,目光一撞,他目光更加温柔和煦,像冬日里一道温暖的光照,怦然有些赧然地笑了。

  ……怎么听着,像要结婚呀。

  两人甫出办公室,迎面便撞见了来问成绩的江川。

  怦然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精气神,能那么全面具体地反映在外表上,人还是那个骨架,坚硬挺拔,却变得跟从前大为不一样,尤其是那对眼睛,落了一层灰,看谁都带着阴霾,灰蒙蒙的。

  这次期末考试,江川没有挤进年级前十。

  教育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气质,那么分数则能更直观更残忍地影响整个人的状态。一个人越是想获得什么,结果是不是总跟意愿大相径庭?

  怦然替他难过。

  他看着他俩,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擦肩而过进了办公室。

  周勋目视前方,仿佛随口说了一句:“娜娜要走了,明天下午的火车,我们去送送她吧。”

  不用去看那小姑娘的脸,他也知道自己下了一剂狠药。

  怦然因江川而生的不忍伤感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于瞬间抹掉,退缩到属于愧疚的那片领域当中。

  他得让她知道,不光知道,还得刻到心里去,她从前喜欢的江川对小辣椒做过什么。他知道这么做不地道、不光明、不磊落,可是,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周勋喜欢尤怦然,全班都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就她还蒙在鼓里。

  让他怎么办?

  怦然咬一咬唇,轻轻道:“好呀。”

  小辣椒是傍晚的高铁,上海直达广州。

  怦然去的路上正好赶上了晚高峰,这一路堵得车山车海,好不容易赶到车站,距离检票就差十分钟。周勋在南站门口接应她,也没责备她迟来,一把接过她手里的包,捏住她另一只手腕开始往里跑。

  她是路痴,他东南西北分得不要太清,东转西转,搭了两部电梯,光靠路标就找到了六号检票口,小辣椒跟两个表姐排在队伍最末,一眼望见跑得气喘吁吁的二人,按捺不住激动之情,丢下了行李冲过来抱住了他俩,边哭边笑:“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说得怦然眼泪都下来了,她这一生太过顺遂,人生最痛也不过父母离异,罕有几次离别,也都发生在极其年幼的时候,真正清楚地面对才知道这到底有多痛。

  小辣椒含泪转头向着周勋叮嘱:“以后要由你照顾怦然这丫头,除了我,谁都不可以欺负她。”说罢又重重抱了抱怦然,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滚下来,最后终于狠下心,放开她,头也不回转身进了检票口。

  怦然泪如雨下,转过身,将脸埋在周勋肩头。

  他顺着她头发,安慰她:“乖,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