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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从此往后,所有不好的习惯他都戒掉,只要她平安


  成绩张贴在教学楼一楼的橱窗口,“尤怦然”三个字鲜活罕见,只要一眼,就不能让人忘却。

  分析完试卷的当天晚上就是家长会,关于到底让谁去开的问题,怦然爸爸妈妈差点在电话里吵了起来。尤父一向不赞同尤母的育儿方式,称她这是狼性文化,把单位优胜劣汰那套拿到家里来,让孩子来争夺父母的爱,这是极其不健康的。尤母则表示,为了这个家长会她特地做了头发,定了礼服,不能白白浪费啊。

  最后还是尤父去,因为赵叔叔临时有个会,要携女眷出席,尤母抽不出空来。

  这应该是怦然上学以来,尤教授开得最有存在感的一场家长会。自从班主任隆重地向所有家长介绍完他后,齐刷刷射向他的艳羡目光差点将他融化。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地传递了一个相同的中心思想:吃一个食堂,都是一个老师教的,别人家的小孩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啊,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怦然等在走廊,有个隔壁班的女生认识她,路过的时候指着怦然跟她妈妈小声讲:“那个,那个就是尤怦然呀。”

  她妈妈落在怦然身上怜爱的目光,总让怦然感觉像在看另一个不存在的女儿一样。

  这世界总对好学生高看一眼,而且这个女孩子秀气、好看、皮肤白、眼睛亮、脑门饱满,一看就是聪明孩子的模样……这些都是在场家长们的原话,怦然前半辈子算上幼儿园加起来都没听过这么多的褒奖。

  怦然尴尬得只会笑了,反正笑总是不会出错吧。

  于是她又收获了另外一个赞扬:有礼貌。

  最夸张的是盛凯的妈妈,结束后专门过来找她说话,一会儿问她多大、属什么的、几月生的,一会儿问她家里做什么的,知道她父亲是教授、母亲是话剧演员时,眼睛都亮了,重托了她好好关照盛凯的功课,最后热情邀请她去家里做客。盛凯奇窘,要不是他拦着,他妈妈难保不把手镯撸下来当信物,当场认下这个儿媳妇。

  盛凯真的快哭了,因为他妈妈当着怦然的面把他的底兜得干干净净:“我儿子啊,每天都在家里说起你……”

  盛凯低声辩解:“哪有每天啊……”

  “前天昨天今天,你都说了。”盛妈妈热情洋溢,简直不给儿子留活路,“不是你说最喜欢她吗?”

  “妈!”

  怦然的脸唰地,就红了。

  中年妈妈猛如虎呀。

  怦然当然明白盛凯的原意并非如此,正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周勋早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站住,长身玉立、闲闲地站在那里。他是那样一个男孩子,五官俊美,身材高大,穿一件靛蓝色套头毛衣,同色系仔裤,赤足就有一米八五,像株挺拔的青翠松树。他告诉怦然:“你爸爸在楼下找你。”转头向着盛妈妈歉意一笑,“阿姨,我们先走了。”然后自然地从这里带走了怦然。

  “这谁啊?”背后盛妈妈在问盛凯。

  “周勋……”回答的声音有点低。

  “他多少名?”追问得一针见血。

  “年级第二……”

  “你看你看,”盛妈妈立刻就成了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腔调,“好学生都是跟好学生一块儿玩的,哪像你,成天跟那个金岗鬼混,臭棋篓子跟臭棋篓子下棋,只会越下越臭,成绩怎么可能上去?”

  盛凯其实也不算差,班级第九,也进了年级前一百,他们这所高中聪明的学生比用功的学生还要多,考到这个名次真的算是“仁至义尽”了。

  怦然几乎都有点同情盛凯了。

  这点同情没有逃过周勋的眼睛。

  在他的观念中,过分看重一个不够级别的对手,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对盛凯,他根本就没放在眼中。

  而他还是及时出现,并将其带走。至于内中详细因由,他暂时并不想深究。因为他知道,那一定会让自己无言以对的害羞。

  怦然跟周勋沿着楼梯往下走,有一段路的声控灯刚坏不久,学校物业一直拖着没来修。四周黑黢黢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连月亮都被乌云遮蔽,任何一点动静都被无限放大,仿佛恐怖片中的声效。

  她好恨自己看过《汉尼拔》。

  正瑟瑟发抖,一只手递到她面前,手的主人却看着前方,侧脸流利,嘴角微抿,眼睫长到不可思议。

  她伸手握住,毫不迟疑。手心温热,她高高兴兴地抬头看了一眼周勋。

  “谢谢呀。”

  那一声谢,让周勋的心情复杂难言,分不清想哭还是想笑,哪一种欲望更加强烈一些。

  她牵住他的手,只是牵住而已,就像牵着一个哥哥、长辈、同学,更甚者,一个女性朋友。

  他微微叹息,却无法隐去嘴角一缕无奈的笑意。

  不正是这样的怦然,才让他心动吗?

  下到二楼,她们遇见了正往上走的江川。

  狭路相逢这种词,正是为此类场景量身定制。

  江川仰起头,一足正抬起,一足却忘记落下,他的目光从二人脸上掠过,最后定格在二人此刻交握的手上。

  他于是知道,一件关于过去的事即将落幕。

  这次考试,让他终于知道了曾经挚友的秘密,这种经年累月的隐瞒,对这个向来好强的男生来讲,不啻于羞辱,成绩是他引以为傲的最后一点尊严,事实却向他证明这点尊严都是自作多情。

  可以再不公平一些吗?

  可以吗?

  许多相濡以沫的故事到最后都可以归为这样一个前提,我帮助你,只因为你处处不如我的际遇。而人世间最有趣的际遇,也许只因天意从来高难问。

  江川的目光让怦然惊痛似的一震。

  江川又若无其事低下头,绕过他俩,继续向上走。

  怦然站了很久,是周勋开口:“走吧。”

  她惘然地抬起头,费解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刚刚说了什么。

  考试过后,班级组织去凤凰山冬游,作为高二文理分科之前的最后一次聚会。班里包了一辆大巴车,周六早上七点从学校门口出发,而班主任提前去准备了。这是大家第一次在外面露宿,所有人都特别兴奋。

  周勋到得迟,等他上车的时候,空位置已经不多,怦然跟赵敏敏一块儿坐,两人挨在一起,头碰着头叽叽咕咕不知道讲些什么,一会儿说一会儿笑的。

  他从二人身边走过,随后把包丢在后排空座,动静颇大。盛凯捧了一本书抬头,扶了扶眼镜,看清是他,又把头低下。旁边几个男孩子在拆扑克牌的塑封,看见他过来,热情地招呼他一道过来玩。

  车子发动,微微颠簸的车身像儿时的摇篮,让怦然昏昏欲睡,昨天晚上因为收拾冬游的东西,耽搁到很晚才睡,早上五点半又被叫醒,此刻双眼皮直打架,头一点一点,跟小鸡啄米似的,赵敏敏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忽然遁入了虚无中去。

  她头一歪,靠着什么就睡沉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大巴已经开出了市区,窗外连绵青山,与天相接,天空却是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因为入冬的关系,山脚的植被大多凋零,唯有山顶的乔木松树还不知今夕何夕地郁郁葱葱着,给这萧索的冬季平添一份勃勃生机。

  怦然的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过了一会儿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回头困惑地看了一眼:今天敏敏好安静啊。

  这一眼险些让她惊叫出声。

  现在坐在自己旁边的不是赵敏敏,竟然是周勋,他低着头看一本侦探小说,神情专注,上翘的睫毛有一种孩子的稚气,嘴角却愉快地舒抿。

  “敏敏呢?”

  他的眼睛照旧落在书页上:“在后面玩牌。”

  一帮人里面,声音就数她最大,还老耍赖。

  “你怎么不去玩?”

  他玩了两局,大家就起哄把他赶走了,每把都他赢,好没悬念的。他不知怎么就笑了:“老是赢,没意思。故意去输,又太累了。”

  怦然忍不住笑了:“你在看什么?”

  周勋朝她一亮封面,书脊自上而下印着书名《尼罗河上的惨案》,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经典力作,被欲望勾起的罪恶。怦然眼睛顿时一亮,快乐地跟他讲:“我看过她所有小说,还有电影。”

  他笑了笑,看着她:“是吗?”

  这本书是从盛凯那里拿来的。

  当着怦然的面,他什么都没有说。

  她侧身过来,想看他看到哪一页。他配合她,凑过来给她看了书本的页码。她忧心忡忡地问:“他们上船了吗?”

  “还没。”他又看了她一眼,“不准剧透。”

  她眨巴着眼睛,乖巧地作势把嘴上的“拉链”拉上,因为太无聊,转头又继续看窗外风景发呆,手指在玻璃上勾勾画画。

  大巴经过很多很多的山,很多很多的树,很长很长的路,仿佛永无尽头。她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靠在车玻璃上,心里想: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周勋其实也没仔细看那本小说,因为盛凯放在椅子上,他随手就拿了过来。草草看了两页,只理清了大概的人物关系之后,直接去翻最后几页找凶手。

  大巴车即将进入隧道,怦然又睡着了,睫毛静静垂在下眼睫,睡得深了,脸颊隐隐透出粉色的红晕,像可口的果冻。她发际有一条白白的线,头发长了,乌青的发丝勾勒出弧度美好的颈部。他看了一会儿,探身过来替她把安全带系上。她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在动,睁了睁眼,车子开进隧道,车厢里顿时暗了下来,视物困难,他弓着腰,在研究安全带的锁扣。

  “咔嗒”一声,他轻轻道:“好了。”

  她抬起头,有点睡蒙了,好久没反应过来怎么天就暗了,揉着眼睛问:“几点了?”声音娇憨可爱,像个问糖吃的小妹妹。

  “还早呢,过隧道了,我给你把安全带系上。”然后他低下头,调整了下坐姿,扣上自己的安全带。

  她伸了个懒腰:“那我再睡会儿。”

  他乐了,看着前方说:“怎么还不够睡,跟只小猪似的。”

  “你懂什么?”她振振有词地解释,“我们都是脑力工作者,是需要充足睡眠的。”

  “对,”他强忍着笑,“一天睡十二个小时是明显不够的。”

  “去你的。”她翻了个小白眼。

  两人这一路都有说有笑,聊漫画聊电影聊题目,画面十分赏心悦目。

  盛凯独自坐在座位上,揉平了书包一个角,那里藏了两只苹果,焐了太久,焐熟了,发出一股诱人的果香。金岗坐在他后面,拍了拍他的肩,大大咧咧地问他要。

  他抬头看了看前方。

  周勋给怦然变魔术,原本手上空无一物,却从怦然耳后拿出了一枚硬币。怦然没看清楚,软硬兼施要他再来一遍。他不肯,只是笑,但也看得出,他很享受怦然跟他撒娇。

  最后怦然千央百求,他放慢动作又来了一遍。怦然一点就通,很快便想明白了这魔术的关键。

  两个其实都是聪明绝顶的孩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建立一种超越语言的沟通。

  不知怎的,盛凯忽然就难过了起来。

  有些东西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可有些东西,就像金科玉律,铁板钉钉。

  天才和凡人不可语冰。

  盛凯低下头,掏出其中一只苹果,递给了金岗。

  隧道有点长。

  车身开始摇晃。

  那苹果在交接的过程中,因为一个剧烈的震荡,从手中滑脱,跌在了地上,盛凯弯腰去捡,忽然天旋地转,狠狠跌了一跤,摔在座位旁。耳边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他才意识到,不是自己跌倒,而是整个车身翻转过来。

  车身驶出隧道,轮胎打滑,司机一下子不适应骤亮的天光,方向盘失去控制,直直向栏杆撞去,车子冲入两边的乱草丛中。车速极快,腾空后翻了几翻,车里充斥着混乱的尖叫。逼仄的视线里,周勋伸手握住怦然的手,手心都是汗,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自己的,他太庆幸自己为她系了安全带。

  周勋低声道:“别怕,不要动。”

  空中滚过两声闷雷,滂沱大雨于瞬间冲下。

  变故就在几秒钟内结束。

  腾飞的车身被坡上的藤蔓阻拦,减缓了下坠的速度,又接连撞到几处凸出的土块,剧烈震荡后侧翻在陡坡下。车身侧翻,怦然位置那侧的玻璃悬空,周勋从最开始的撞击中清醒过来,四周痛吟声响成一片,有女生在哭,有男生在喊救命,但是荒郊野外,自顾不暇,有谁能来救他们。

  周勋第一反应先去看怦然。

  她被安全带困在椅子里,除了脸色有点白,没有流血的地方,暂时并无大碍。

  “哪里痛?”

  她眼睛微晗,精神不济的困倦模样,在他的问话中睁开看了看,低声吐出一个字:“腿。”

  因为经常打球,他运动神经比较发达,很快就找到了在狭小空间令自己活动自如的方式,动了动四肢,确定没有被什么东西压住,然后尝试着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坐起来,探身过来,摸索到怦然安全带的暗扣,小心拨开。

  他顺着她的小腿摸到她脚踝,一边轻轻按压,一边问:“这里疼吗?这里呢?是不是这边?”

  她一直摇头,直到碰到了她脚背,她眼泪立刻滚了下来:“痛。”

  周勋基本能判断,是翻车的时候挤到了车壁,脚掌轻微骨折。

  他四下一看,找到了逃生锤在哪儿,太远了,够到了却怎么都取不下来,脸上身上全是汗。盛凯被压在座位下,唯有手还能动,明白他的意图,伸手替他擎着,摘下来递给他。周勋道:“谢谢。”

  盛凯苦笑,现在还谢什么:“你快点先出去,把怦然带出去。”

  周勋拿到逃生锤,用它均匀地敲击玻璃的四个角,很快找到着力点,便伸手护住怦然的脸,另一只手用力,玻璃呈网状碎开,他自内再一推,玻璃推出去一大片,大雨迅速灌了进来,激烈地拍击着脸颊。他让怦然单脚站起来,自己扶着她另一条腿,抵在肩上,送她出去,自己紧随其后,利落地爬了出来。

  一落地,他先扶着怦然去一处树荫下,把身上手机交给怦然,让她打119。他自己冒雨折回,幸好大巴冲下来的时候被藤蔓阻拦,减缓了落势,他先设法救出几个体力较好的学生,大家齐心协力,几个钟头后,陆陆续续又把剩下的学生拖了出来。

  所谓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人受重伤,除了孙思怡,被倒下来的行李架压到双腿,不能走路,男生们轮流背她。

  雨越下越大,信号时强时弱,电话一直拨不通。周勋快步走回怦然身边蹲下,脱下她的运动鞋,抽了她的鞋带跟自己的鞋带,用一根粗壮点的树杆牢牢固定住她的脚掌。

  她昏昏沉沉地看着他。

  他说:“困吗?困先睡一会儿,等到家了我叫你。”

  学生们站的站,躺的躺,背的背,扶的扶,全都站在雨中,大家都在等待周勋派遣。

  司机怕摊上事儿,早在他们营救同学的时候偷偷地溜了。

  周勋现在成了他们的主心骨、定心梁。

  周勋用物理课本上学到的知识,摘下手表做了一个简易的指南针,用来分辨东南西北。坡其实不高,但是很陡,想上去太难了,况且又有伤员。雨虽然停了,但是入夜之后温度越来越低,又是冬天。

  人是温血动物,活动的能力都源于热量,当温度降低,人又没法像青蛙那样选择冬眠,寒冷会加速身体的能量损耗。

  他当机立断,让几个体力好的男生往前看看,看有没有上去的路。

  大半个钟头以后八戒就回来,兴高采烈地讲,前面有条石板铺成的路,能上去,但是雨下过之后路太滑了,天渐渐暗下来,现在贸然尝试太危险。周勋想了想,大巴车里还有睡袋,有食物,都先拿出来放一块儿,撑过这一个晚上没问题,就怕电话联系不上警察,也不知道那司机会不会报警找人来救他们,有几个胆小的女生吓得都哭了起来。

  周勋想过所有可能性,在野外,两种情况最糟糕,一是下雨,二是受伤,周勋反复跟同学强调,不要跑、不要跳、不要盲目地乱走,冷静下来排除了最危险的,最没有操作性的方案,目前剩下的就是等待。

  这时候不管好学生还是差学生,大家通通拧成了一股绳。大家齐心协力,一起用防水布做了一柄简易的遮伞,然后把睡袋摊开挨在一块儿,八戒等几个男生捡来两根树枝,撕了几条餐布,用周勋教他的法子固定孙思怡的腿。孙思怡是好样的,一声痛都没喊过,反倒安慰被吓哭的女生:“别担心,一定会有人发现来救我们的。”

  刚刚下过雨,大家的衣服早就湿透,这时候也顾不上避嫌,男孩子们纷纷脱了衣服外套绞干,女孩子脱衣服的时候,他们自觉地扭头避开。

  八戒在乡下奶奶家度过整个童年,偷地瓜烤地瓜是家常便饭,旁门左道样样精通,用大巴车的汽油做了一个简易的火盆炉,让大家烘干衣服,逆境中,男孩子反而变得有担当,有责任感,把烘干的外套一件件递给女孩,叮嘱她们不要受凉。

  入了夜,山林之间漆黑一片,大家草草分食了带来的食物,填饱肚子,又彼此鼓励,互相打气。为了安全起见,男生们将女生的睡袋放在最中间,自己睡在外围,组成了一个很好的保护层。同时为了保证火经夜不灭,夜晚必须安排人轮值,不光是男生,女生也自告奋勇纷纷站了出来。

  风平浪静的一个夜晚在惊心动魄的状态中度过。

  幸好第二天是有太阳的,山林中弥漫着乳白色的薄薄雾气,也因为阳光很快散去,山林之间有隐隐的鸟啼。

  大家很早就起,灭了火,继续往前走,去找昨天八戒发现的那条石板路。杨磊打头,女生们相扶相携,走在最中间,八戒和几个男生轮流背着孙思怡。赵敏敏崴了脚,由金岗扶着,周勋背着怦然殿后。盛凯时不时回头,等把孙思怡交给八戒后,便果断往回走,经过赵敏敏身旁,金岗紧张地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去看看怦然。”

  金岗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

  盛凯走到周勋身边,却见怦然恹恹地伏在周勋的肩上,双颊一片嫣红,连鼻梁中段都烧得通红,两手软绵绵地环着周勋的颈,有气无力的模样。盛凯心中顿时一凛:“她怎么了?”

  “发烧。”周勋语气也沉重,昨天晚上睡觉之前看她还是好好的,早上突然烧了起来,她怕拖累大家,还不肯说,结果这一发热就是势不可当,整个人都开始说胡话。

  “换我背吧。”

  周勋想了想,点头:“我先回去,看看有没有人带了退烧药。”

  “太危险了。”盛凯失声惊叫。

  “只能这样子,她烧得太高,这样烧下去,我怕没上去就会发展成肺炎。”周勋把怦然放到他肩上,郑重其事地交代他,“你背她上去,上了高速立刻打119。”

  盛凯沉着脸,连连点头。

  他背着怦然大步赶上大部队,周勋则选择原路掉头。走在最后的赵敏敏注意到盛凯、怦然二人,也不顾自己崴脚,跟金岗一起过来帮忙搀她。

  怦然都快烧糊涂了,还坚持要下地自己走,盛凯拗不过她,把她放下来,一只胳膊架着她。她迷迷糊糊还知道问:“周勋呢?”

  “在后面。”关键时刻,结巴的毛病也好了,盛凯抿着嘴,表情严肃,先交代两个女生,“金岗,你先跟赵敏敏一块儿,跟紧八戒,不要走丢。”

  金岗应他:“那你呢?”

  没等盛凯说话,怦然先喃喃打断他:“……我等周勋回来。”

  赵敏敏跟盛凯齐声反对,金岗也着急了:“你们这样推来推去的,就是在浪费时间。”

  三人正在争执,周勋终于赶了回来。他从大巴车不知谁的行李袋里翻出了一个医药盒,里面恰巧就有一板退烧药,他说:“你们继续往前走,八戒知道那条路,盛凯,你照顾好敏敏跟金岗两个女生。”

  盛凯脱口而出:“那你跟怦然呢?”

  “我背着怦然,你们先走,我会照顾好她的。”

  “不,我留下来陪她。”

  金岗上前去扶崴脚的赵敏敏,见两个男生这种时候竟然还在争这种事,终于忍不住,说了眼下看来最现实也是最残忍的话:“盛凯,我们先走吧,要是再下雨,我们可能都会死在这儿。”

  盛凯眼睛一闪,几乎是惊骇地看了一眼周勋。

  周勋仿佛没听见,喂了怦然两粒退烧药,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忧心忡忡地跟自己的比较了一下,察觉到盛凯的注视,这才转头看了一眼盛凯。

  那一眼很明白,也很清楚地告诉对方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光凭你我的体力,能不能背着怦然跟上队伍都是未知数。

  死,可能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一件事。

  所以他要回去找退烧药。

  所以,他要他带着敏敏、金岗先走。

  盛凯忽然泄了气,感觉有些无能为力,在生死攸关的抉择之前他低下头去:“你让怦然先撑住,等找到路,我再来接你们……”

  赵敏敏红着眼睛看看怦然:“我们先走了。”

  周勋点头:“你们快走。”

  盛凯替金岗搀着赵敏敏,追赶前方队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周勋。

  那一刻,真的是太明白,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也都比不上那个人。

  周勋用行动向他证明了一件事。

  头脑外表智慧,通通都是上帝的馈赠,我自认为我拥有的一切对你不公平,但是有一点你绝对比不上,那就是我可以随时为这个女孩奉上自己的生命。

  而你,做不到。

  等怦然的烧终于退下来,天又开始稀稀落落地下雨,周勋担心她温度烧上来,便找到一处凸出的峭壁下躲雨,她伏在他肩上,红晕逐渐消失,肤色恢复了正常,只是昏昏欲睡。

  因为想着野营总要跑跑跳跳,怦然穿了一件粉色的棉质运动服,特别容易吸水,早上丛林里雾气又重,很快湿了一大片,颜色看着比别处要深,他慢慢地替她脱下来,她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真是有气无力,手指也动不了:“干吗……脱我衣服……”

  “放心,明天我就自断手臂。”他利落地拉开自己冲锋衣的拉链,不由分说套在她身上,他手劲太大了,裹得她都有点喘不过气,他接着说,“顺便戳瞎自己的眼睛……”

  “我不要你的手臂,”她迷迷糊糊,幸好口齿还清楚,“我想回家。”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有人下来接我们。”

  “我会不会死啊……”

  “胡说,”那两个字很快脱口而出,但听起来仍旧十分温柔,“你不会死的,就是有点发烧,从小到大,谁没生过病啊,打个针吃点药就好了……”

  “你先跟他们走吧,别管我了……”

  他对她的这个建议避而不答,看着峭壁以外如织雨幕,仿佛轻烟萦绕在翠绿的山巅,如果不是置身险境,这画面其实异常美丽,转而道:“尤怦然,我跟你讲个笑话吧。”

  “好笑吗?”

  “贼好笑,我下半辈子就指着这个笑话活了。”他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道,“有一天,小苍蝇跟苍蝇麻麻在吃饭,小苍蝇问:‘妈妈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吃屎啊?’苍蝇麻麻说:‘这倒霉孩子,别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么恶心的话。’。”

  怦然呆呆地看着他。

  “不好笑哈?”

  别以为男生有多纯洁,他其实还有更多三俗版的冷笑话,格调之低、品位之俗,足以令闻者动容。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再给你讲一个,真不是哥哥我吹,这个笑话曾经横扫高中所有男生宿舍,毫无败绩……”

  “什么?”

  他咳了一声:“曾经有个皇帝,见妃子愁容满面,急召御医,御医诊病后开出药方:壮汉八名。帝外巡,回来后见妃子容光焕发,殿前跪着八名瘦汉。帝说:下跪着何人。答:药渣。”

  高中男生都是色狼。

  说到这里,他自己就已经笑得不行,边拍大腿边擦了把笑出来的眼泪:“每次一说这个笑话,就感觉自己罪孽又深重了……”

  怦然睁大眼睛看着他。

  “不好笑吗?”

  她老老实实地说:“我没听懂。”

  “哪里没听懂?”

  “八名壮汉怎么做药引啊?”

  然后他就呆了,呆了两秒,接着道:“……哥还是给你讲个删节版的吧。”

  “好呀。”

  “一个龟兔赛跑的老问题,问:一只跑得特别快的乌龟跟一只兔子比赛,谁能赢?”

  “兔子吧。”怦然犹犹豫豫地答。

  他乐了:“不对,是乌龟。”

  “为什么啊?”

  “因为那是一只跑得特别快的乌龟。”

  “再问你哈,一只戴眼镜的乌龟跟一只兔子比赛,谁能赢?”

  “这一次应该是兔子吧……”

  “错!”他用比刚刚更加严肃的态度纠正,“还是乌龟,因为乌龟摘下墨镜,原来是刚刚那个跑得特别快的乌龟。”

  她低着头,像是终于听明白,笑了起来,薄肩膀一抖一抖。他不免得意道:“是不是很好笑?”

  “没有啦,我在笑你刚刚那个笑话。”

  他嘿嘿奸笑两声:“药引那个,终于听懂了啊。”

  她摇头:“那个其实我还是没听懂,不过我觉得苍蝇妈妈那个好好笑。”

  周勋沉默了两秒钟,接着开口:“……我给你讲个当年风靡我幼儿园的笑话。”

  雨渐渐大了,穿林打叶,发出脆响,树叶忽然一动,“喈”一声,飞出一只翠鸟,往天上去。

  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声音,静得仿佛从亘古开始,天地之间就只有这一座山林。

  周勋揉着手里一根草,轻声道:“尤怦然,我给你唱首歌吧。”

  “什么歌啊?”

  “随你挑,中华小曲库说的就是不才在下。”

  药效渐渐上来,她半晗着眼睛,轻声道:“我要听周杰伦的歌……”

  “哪一首?”

  “随便哪一首。”

  “您还真是不给天秤座留活路啊。”

  他凝眸望着烟雨濛濛的青山,略一思索,献唱了一首《东风破》,唱到“荒烟漫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沉默”,困意袭上怦然心头,她挨着周勋的肩,搂着他的胳膊,渐渐陷入了睡眠,鼻息微微。

  周勋怔了一怔,抬起尚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探了探她额头,心顿时往下一沉:温度好像又上来了。

  此刻他六神无主,五内俱焚,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相信宇宙中存在着隐秘的强大力量,他从来不相信这种事的,可是那一秒钟,他在心里跟上面做出了一个交换:如果尤怦然能够安全无恙离开这里,从此往后,他就戒烟,他下辈子也不抽了,所有不好的习惯他都戒掉。

  只要她平安。

  雨照这样子下去,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他决定搏一把。

  他替怦然把冲锋衣的帽子戴上,正要背她起来,峭壁垂下的几株藤蔓被人从外面拨开,露出去而复返的八戒的脸:“哎,化蝶呢?”

  周勋“靠”了一声,眼泪真的就下来了,上前一把抱住他:“亲人。”

  上帝一定听见了那个约定。

  跟八戒一道回来的还有护林队跟消防官兵,一行人负责领路,护送怦然上去。救护车停在高速,周勋帮着医务人员一起把怦然抬上救护车,风驰电掣朝医院赶去。

  送医院的学生一下子来得太多,医务人员手忙脚乱,人手不够用,周勋怕等不及,索性背起怦然,一下车就往急诊室跑,到了急诊室把她放下。护士见状过来给怦然量体温,才注意到这个男孩子:“同学,你鞋呢?”

  他低头一看,白色袜子脏得一塌糊涂,自己的球鞋早不知道丢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