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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江川,就算我处处不如你,有一点,你永远比不上我


  怦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就在医院。母亲眼睛红红地守在她床边,一见她醒了,嘴上说着万幸,眼泪就滚下来。

  怦然反而觉得有意外之福,她生一场病,爸爸妈妈都到齐了,守在她床边,仿佛还是从前三口之家的样子。

  她抬头往四周看看:“周勋呢?”

  母亲指了指旁边小沙发,周勋人高马大地盘踞在那儿,手长长地伸在沙发外,累得精疲力竭,眼下睡得正香呢。她来医院之前就从消防员那里听说了这个男孩子,所有学生先上去了,他留在最后,守着她发烧的女儿,也是他送怦然来医院。

  母亲发自肺腑地感激他为怦然做的一切:“这男生人真好,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怦然心想:是啊,他对她很好。

  为了安全起见,怦然在医院住了三天,最后一天挂完水,护士给她测了体温,烧已经退了,脚掌骨折需要矫正修复,父亲去一楼找相熟的医生打听,母亲回家给她拿换洗的衣服。

  最后一天周勋过来看她,带着花。生死攸关的时刻刚刚结束,反倒是此刻心平气和的状态有些腼腆羞涩,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周勋提议:“要不要去看看孙思怡,她在六楼,今天刚刚动完手术。”

  当然要去。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溜下来,脚刚上了钢板,还不方便走路,周勋上去扶她,手碰到她的腰,忽然就想起了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明天我就自断手臂,顺便戳瞎自己的眼睛……

  他低头笑了笑。

  他怎么可能啊,他最怕疼的,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当时自己又是怎么想的,他把他们的身份界定为男性女性,不再是单纯的男女同学——他虽然是不得已才脱了她的外套,却已经长远地想到要对她负责了。

  孙思怡的病房挤了好多学生,周勋推门带着怦然进来,也没多少人注意。

  因为车祸那晚命悬一线的遭遇,班里同学的关系更加融洽紧密,俨然生死之交,用八戒的话讲:咱们班这都是过了命的交情。

  就算感情再深,文理分科,就要各奔东西了。

  想至此处,几乎所有人都在心底叹了口气。

  八戒便豪爽地现身,安抚大众:“别想这么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呼儿将出换美酒。”

  说得大家都笑了。

  怦然坐在床边,也在笑,仰头看了看站在背后的周勋,他拍了拍她发顶心,朝她眨了眨眼睛。

  年级第一年级第二不分在尖子班,简直说不过去。

  盛凯什么也没说,照旧低下头,拿着笔在孙思怡缚腿的石膏上签上名字。

  赵敏敏把马克笔抛给怦然:“快快快,你也写。”

  其他学生起哄:“两个一起写,一起写。”

  周勋才不给他们取笑,干脆地接过笔,大刀阔斧地写上周勋二字,然后递给怦然,实在没剩下多少地方给她签字,于是她在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她递回马克笔,对孙思怡说:“祝你早日康复。”

  孙思怡笑答:“谢谢你,怦然。”

  这个寒假的大部分时间怦然都在家里休养,赵叔叔飞去英国探望儿子,母亲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她,整个新年她被呵护得无微不至,滋润得不得了。这一病更加有理由闭门谢客,三姑六婆都少见,小日子过得惬意自在,好不逍遥。

  很快就到了开学的那天,学校根据文理和成绩重新分配高二班级。她跟周勋不负众望都进了一班,班主任没变,江川因此成了他俩的同学。

  对江川的态度,就像怦然自己说的那样,他们都已经长大,再好的感情也被留在了过去。

  他们孑然一身地上路。

  福祸相依,各听天命。

  开学那天她到得太迟,前排的空位置都坐满了学生,已经没有了独立的二人桌,她匆匆找了后排一个空位坐下,同桌是个眼镜片比啤酒瓶还厚的小男生,腼腆得跟个什么似的,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看都不敢看怦然一眼。

  周勋踩着铃声进来,四下放眼一看,很快就找到怦然在哪儿。他大步朝她走过来,把背包往啤酒瓶桌上一放,低头睥睨了啤酒瓶一眼,简单道:“滚。”

  啤酒瓶何曾见过这种架势,一声都不敢吭,抓起书包便落荒而逃。

  怦然瞠目道:“你怎么……这样啊?”

  “我怎么了?”他皱眉坐下,觉得不解,“我没打他啊!”

  前面“扑哧”一声乐了,是个长相精瘦的男生,挠着头转过来看他俩:“你们认识啊?”

  周勋没搭理他,懒洋洋地把背包丢进翻盖的抽屉里。

  怦然好心回答:“认识,分班之前就是一个班的。”

  “哦,我叫钱鸣,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尤怦然。”

  钱鸣一愣,反应过来,嘴张得能吞下一只鸡蛋,只能手动抬起下巴阖上:“天啊,你就是尤怦然!年级第一那个女生就是你吗?”

  怦然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这么大,尴尬地一笑:“对……”

  “我去,女神,我天天盼着开学,就为了一睹女神芳容。”钱鸣双手交叉,托住下巴,两眼闪烁着小星星,全神贯注看着怦然,只差在额头刻上“崇拜”两个字,“女神你这分数怎么考的啊,你知道吗,你比我整整高了69分。”

  她想了想:“不是故意的,应该是不小心……”

  这一回轮到周勋笑了。

  钱鸣颇不满地瞪了周勋一眼,觉得他此刻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你笑什么笑,你谁啊,你有什么资格笑我女神啊?”

  怦然还未怎么样,周勋却觉得某两个字特别刺耳,冷冷地看了钱鸣一眼。

  钱鸣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敢跟老虎叫板:“看什么看?”

  怦然替钱鸣捏了把汗:“周勋也不是故意的……”

  “女神,你不要替他说话,我钱鸣最看不惯这种仗势欺人的男生了。女神,你也不要害怕,蛮力永远都是一时的,最后真正站上顶层的都是通过智慧跟才华,要是以后这个张勋欺负你了,你就跟我说,我可以保护你……”他展示了自己显微镜下大约可见的肱二头肌。

  怦然小小声地纠错:“他叫周勋。”

  “管他姓周姓张……”他忽然沉默,然后抬起眼,略带惶恐地、掺杂幸福地、微含害羞地看了一眼周勋,鼓起勇气向他求证,“你就是那个年级第二,周勋,是吗?”

  周勋心想:关你屁事啊。

  “老大!”钱鸣同学能在开学首日一睹年级第一年级第二尊容,顿觉整个高中生涯都没有虚度,整个人都快被洋溢的幸福淹没了。

  “你神经病啊?”周勋额头青筋一跳,纵身低吼,嫌恶地抽回自己被他紧握的手,“嘴巴放干净点,别女神长女神短的,她让你这么叫她了吗?”

  “得嘞。”钱鸣十足狗腿,伶俐地应答。

  前排的江川闻声回头,清淡地掠过他们一眼,那目光泾渭分明。

  到了高中,班主任也不会再做排座位这种小儿科的事情,给了学生更多的自主权来选择位置,座位就这么定下。钱鸣坐在怦然、周勋前面,用他的话形容,“高中生活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怦然悄悄跟周勋讲:“钱鸣同学好热情啊。”

  周勋向来简单粗暴、一针见血、不留情面:“他神经病啊。”

  这个世界对用功的学生,永远都是恶意满满。

  因为上帝发明了天才,和爱因斯坦。

  看一个学生是否聪明,只消观察他们在功课上的态度。对怦然来说,世间一切无所谓胜负,只有玩得好坏,可惜这个道理江川始终不能明白。

  他们聪明,自然学得轻松,在一群埋头苦读的学生当中显得鹤立鸡群,有艳慕,自然就被嫉妒。

  江川在图书馆自习,解答一道直线跟椭圆相切的证明题,题目读了数遍,仍旧毫无头绪,不知从何破题,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公式。心头被招惹起无端的恨意,像是由他经年豢养的毒蜘蛛,他喂食着它,也克制着它,心头千丝万缕的不满恨意都是由它而起,当它茁壮到一定地步,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公平。

  应有尽有的人应有尽有。

  一无所有的人连起码的尊严都不能保留。

  他在发狂,离得越近,发作得更加厉害。

  像个走火入魔的剑客。

  耐心终于告罄,他撕下那一页纸,揉成一团,崩溃地扔在地上,然后像个绝望的病人,像个连自己都不能原谅的失败者,将脸埋在手臂之间,想哭,一滴泪都流不出。

  那是江川的高中,这是每个少年的青春。

  绝望和失落如影随形,自尊是最肮脏的附赠品。

  沈倩从门口进来,弯腰拾起那团废纸。江川听到声响,从臂弯之间抬起头,微皱眉头,是大创之后的病患才有的脸孔,看得沈倩怔了一怔,不知怎的,她同情他。他施加给自己成吨的压力,除此以外,还来自父母、家庭,以及他昔日的至交好友。

  他苦苦挣扎,艰难求生,可这个世界总是缺少恰如其分的公平。

  这道题的解题思路,由怦然友情提供,她从江川的身边经过,看见他攒眉思索,眉头皱得很紧,手在无意识的时候攥紧原珠笔,一副痛苦得要死的样子。

  周勋的帮助曾让她感到快乐,让这小姑娘误以为,如果有人能帮江川一下,他也一定会高兴的吧。于是她由己及人,却制造了一个让江川觉得难堪的局面。

  她手撑在桌上,笑问他:“江川,这道题我教你,好不好?”

  在此之前跟江川有关的人生,她说得最多的,并不是这三个字。在之前的人生,她扮演的角色,也绝非目前这个。

  施跟受,并不是一样的快乐。

  那些庞大的、无由的、脆弱的虚荣心压得江川的头也抬不起,而这些的培养又往往跟他的家境环境、物质条件脱不了干系。他的原生家庭缺少那些土壤,气质形成的最丰饶的时期,他贫瘠而坚强地独自走过,形成了目前自己的性格。

  此刻江川的视线死死锁定在题干上,一寸都不敢移动,身体绷得很紧,像只自欺欺人的鸵鸟,藏在他自以为安全的领域。

  他努力寻找,却窘迫地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应对此类局面的句子。

  于是只有沉默。

  不发一言地沉默。

  怦然以为他没有听见,便小声重复:“江川,这道我教你吧,只要套用一个公式,很容易的……”

  他抬起头。

  他豁然抬起头。

  他怀着惊怒跟愤慨,抬起他自以为饱受不公的头颅。

  怦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羞愤、窘迫和一点点难以描述的憎恨。

  他心底沸腾着一个愤怒的声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怦然失神往后退去,撞到某张课桌,弄倒了桌上的水杯,引发了身后同学一声不满的惊呼。

  她看不到。

  他听不到。

  然而很快,江川又把头低下,似乎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周勋出现在门口,将那短暂的一幕尽收眼底,从她身边走过,揪起球衣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随口道:“尤怦然,我有道题不会做,你教我吧。”

  怦然惘然地抬起头,将所有因委屈而凝结的水意,倒流回心底。

  她跟着周勋回到自己位置,拿起笔,低下头,只有声音从她的发丝间溢出去,像是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做错了?江川从来不这样子的。”

  她一直都是那个小小姑娘,笨拙努力,在爱跟放弃的较量中,从来没有因故缺席。

  此时此刻的周勋,反而成了他们三人中间,最沉默的那个。

  体育课上,一颗篮球弹跳着滚到地上,一路滚到了江川脚下,他循着篮球来时的轨迹望过去,在尽头看见了周勋。周勋立在篮筐下,抬起一只胳膊,随意地擦了擦额际的汗。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似有冷火从中崩裂,火光无声四溅。

  但也仅仅只是刹那之间。

  周勋走到江川面前,弯腰捡起篮球,转身欲走。

  “等一下。”江川出声阻止。

  周勋停顿了片刻,并不回头,听到江川在身后继续问:“听说你篮球打得不错。”

  周勋略一笑:“是啊,我不光是成绩好。”

  江川捏紧拳头,指骨间发出咯咯的异样响动,冷笑道:“敢比吗?”

  “不是说敢不敢,我懒得比,”他淡淡道,“就算你赢了我,将来还有无数个比我更厉害的人在。我不是尤怦然,从前她傻,让着你,以后你遇到更多优秀的人,难不成还指望别人能处处让你吗?”

  这些话句句都戳中江川的软肋,他怒意盈天,挥出一拳。周勋打惯了篮球,四肢原本就比别人灵活,察觉风声有异,一把伸出手就捏住了江川的拳头,向前一掼,一个是书生,一个却是莽夫,江川合身扑出,踉跄几步,才没倒在地上。

  周勋冷冷道:“背后搞突袭,回去问问你爹妈,这样合不合适?”

  江川整个人站得笔直,脸色分布着一层羞愤的惨白,眼神掺杂着满当当的恨。

  “我跟你比,你敢不敢?”

  周勋睥睨着他,心里在想:就是这样一个男生,陪伴着尤怦然度过了她的初中岁月。

  那段时光里,没有他的参与。

  于是,周勋冲动地接受了这个挑战,因为他无法掩盖这其中暗涌的嫉妒,时光不可逆,岁月不能欺,所以他需要一场较量,一场男人跟男人之间的单挑,来衡量下自己能胜那段时光多少。

  一对一的对抗赛,没有外援,进三球就算赢。

  怦然被班里女生的起哄吸引到球场边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场球赛背后的起因。

  在怦然不算长的十六年中,她见识过许多美丽画面,落日长河,夕阳烫得握不住,又或者沧海碧蓝,一望无垠,有岛屿隐约浮现,也可能只是赛场上力挽狂澜的一个进球,满场沸腾,那人狂奔于山呼海啸中,跪倒在绿荫场上,仰头看向烈日,然后无声泪流。

  这一幕幕,将她灵魂都镇住。

  而当一切记忆褪去色彩,当她垂垂老矣,只能依靠回忆度日,她也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那一幕,这个少年跳起投球,阳光从他身后射入,他面孔俊朗,身材挺拔,周身被光晕笼罩。

  那是他和她最好的时光。

  江川跳起截球,擦肩而过,身体之间似乎有所碰撞,落地的时候周勋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但是察觉的人很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尚且飞行的篮球上。

  球进了,周勋赢了。

  怦然立刻掉转头,紧张地去看周勋。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候的周勋也在看她。

  目光被那个进球点亮,熠熠地闪着光,眼神坦率真诚,丝毫未做任何掩饰,一览无余,像个单纯的大男孩儿,做了这么多,努力做得最好,只想要讨你一个爱慕的眼光,真心的夸奖。

  她的目光仿佛仍旧懵懂,可她的脸,却开始一点点泛红。

  回教室这一路,周勋都表现得特别淡定冷静。直到放学他也没有走,伏在课桌上仿佛小憩,怦然收拾好了书包,轻推他一条手臂,问他怎么还不回去。周勋抬起头,脸色奇白,衬得那眸子锃黑,额头上还有虚汗,轻声道:“我好像扭到脚了。”

  兵荒马乱地把他送到医务室,怦然才想起来今天不上晚自习,可他的书包还落在教室,便匆匆回去取。

  他的书不多,但是太乱,试卷随手塞进课桌里,也分不清是做过的还是没做过的,她一股脑地,通通放进了他书包。

  她没想过这会给他惹来这么大一个麻烦。

  下周一的升旗仪式结束后,教导主任在全校面前公布了一桩失窃,发生在高二年级,丢的是老师出的这次月考的数学卷子。

  满场哗然,议论声嗡嗡,学生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用无限八卦的热情在有限的认知中探讨那个未知的个体。

  周勋因为个子最高,一向都排在队列最末,大早上顶着太阳听了校长一大通话,困得摇摇欲坠,回到教室倒头就睡,恨不得将前世今生所有觉都睡过去。

  “你行不行啊,大早上呢。”怦然替他把要交的作业收齐了,交给各科课代表。

  钱鸣闻声转过头,用过来人的经验得出结论:“春困。”

  周勋头也不抬,脸埋在胳膊之间,向她竖了三根手指。

  “三点,”他含糊道,“看完篮球赛到三点才去睡。”

  “那你就睡了三个小时啊?”怦然咂舌。

  “然后我通宵赶作业。”

  “活该。”怦然一点都不同情他。

  钱鸣笑嘻嘻地看着他俩,笑得跟只招财猫似的。

  怦然被钱鸣笑得有点毛骨悚然。

  钱鸣挠头,也觉得不好意思,讪讪道:“女神,也就你敢这么说我们老大。”

  钱鸣的头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扣住了脸,往后一推,推出了他们课桌之外,手的主人连脸都没露出来过,声音冷冷地从他的手臂之间飘出:“谁是你女神?滚。”

  和着那一声滚,教导主任阔步踏进教室,身后跟着一脸谨小慎微的班主任。

  两朝元老一进来,班级唰地悄无动静,四目相接处,细微的不安在不动声色地发酵。

  怎么了?连主任也出场。

  教导主任目光如炬,如鹰隼环视了教室一圈,接着命所有人把自己的书包放到桌上。一向虎虎生威的班主任难得一声不敢吭,只催着学生让他们快点照做。

  “搞毛啊?”周勋懒洋洋地抓起被自己丢在脚边的书包,扔在桌上,然后伏案继续睡觉。

  教导主任从第一排开始检查下来,查到周勋跟怦然这一桌,因为怦然是女孩子,外表清秀干净,桌案整齐,典型的乖乖女,他只是翻了翻她放在桌上的课本以及试卷,就作罢。可对吊儿郎当的周勋来讲,他显然欠缺了那点耐心。

  教导主任冷冷地提起他书包两角,将所有物品尽数倾倒在桌上。

  无非就是些笔、试卷、课本……皱巴巴,脏兮兮,只有一个男生才能乱成这副德性。

  教导主任在那堆更应该被称之为垃圾的物品上逡巡了一圈,狠皱了一番眉头,信手一拨,翻拣三四。正欲往后面一排走,脚步忽然定住,他豁然转头,快步回到周勋桌边,从一堆试卷中抽出一张,脸色惊变。

  “啪”的一声,他又重新拍回周勋面前。

  全班抬头,周勋跟着“靠”了一声,教导主任脸色往下一沉。

  “这是什么?”

  “试卷。”

  “什么试卷。”

  “数学试卷。”

  “知道是数学试卷,我问你,这张试卷你哪里来的?”

  周勋看了他一眼,这人是傻了吗:“你刚刚从我书包里倒出来的。”

  班里同学憋不住,轰然一声笑了出来。

  这些笑声不过引火索,真正激怒这个教导主任的是周勋漫不经心的语气,他横眉立目,冷冷地问:“你觉得很好笑?”

  曾有算命的在周勋出生的时候给他算过一卦,这少年生有反骨,吃软不吃硬,合该命中有此一劫。此刻他扬眉抱臂,靠住椅背,平静地解释:“对不起,我领略不到你的幽默。”

  怒中的教导主任一把薅起他的衣领,这个年界五十的老先生,从军队退伍,论体力怎么能干得过一个正值青壮年的男生,班主任吓得差点以为周勋会还手,赶忙上前劝阻。而周勋不做困兽之斗,由教导主任拽着,踉踉跄跄被他拖到教室外。

  怦然忧心忡忡的目光追随着他,直到二人身影隐没在门口。

  同学们面面相觑,教室里悄无声息,被一种名为劫后余生的不安笼罩。班主任轻扣讲台,清了清嗓子:“好了,大家把书拿出来。”

  这一节课,他都没有回来。

  出现在周勋书包里的那份数学试卷,就是此次月考遗失的一份。他们所在的这所高中是当地的龙头学校,素质跟教育并行,素来看重学生的道德问题,这件事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

  第二节课上到一半,周勋才姗姗回来,立在门口喊了声报告,从他脸上看,还看不出任何厄运的征兆。他懒散地、随意地回到座位坐下,拿出这节课所需的课本。

  怦然趁老师回身写板书,将一页纸推到周勋面前,上面写着一行字:没事吧?

  他唰唰写了三个字:还没废。

  中午下午包括晚自习,周勋被叫出去三四回,面对雷同的质问,他只有一个态度:不清楚。

  兹事体大,连校方高层都被惊动,派下来一个董事会成员来协助调查高二试卷失窃事件,虽然物证确凿,可到底还少个当事人的口供,周勋又是那种冷不丁的调子,任凭别人吓唬,谁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没做过,莫名其妙的事,要他怎么招认?

  第二天,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收到了一份匿名举报信,说在失窃当天,曾在办公室门口见过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刚好就是周勋的同桌,尤怦然。

  于是调取那天的监控,赫然就有怦然的身影。

  周勋被叫出去不过两分钟,怦然也被班主任请到了办公室。

  周勋极其惊诧地扫过她,她也不解地回看对方。

  周勋的心这才无端往下一沉。

  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由班主任出面询问,问她事发当日有没有去过办公室。

  她点了点头。

  “你去干什么?”

  “交作业。”

  “那你有没有在办公室撞到过谁?”

  怦然摇摇头,电光石火间,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曾被她忽视的画面。

  某个午后,住宿的学生大多回宿舍休息,走读的学生则选择伏案小睡,一向喧闹的走廊此刻也悄无声息,只有树上的知了还在叫。怦然独自穿过安静的走廊,去尽头的办公室递交随堂小考的试卷,推开虚掩的门,撞见从某张办公桌后抬起一张惊惶的脸,江川手里拿着薄薄一张纸,看着她进来,一额头都是汗……

  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某种哀求的光。

  班主任果然是班主任,这些年反侦查的经验下来,差不多能去派出所再就业,立刻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或者,你在办公室里看见过谁吗?”

  怦然走出办公室,遇见了沈倩,微笑地歪着头看她出来,表情单纯可爱。

  任何人都会喜欢沈倩的吧,她有这样一双无辜的明眸。

  “怦然,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来交作业,你呢?”

  沈倩有一瞬易被人捕捉的迟疑,但是很快用笑掩饰了过去:“我啊,我随便散步,散到这里来了,真巧能在这里遇见你,我们一起回去吧。”说罢,她自然地上前挽住怦然的手臂,仿佛熟稔的闺蜜。

  怦然再度抬起头,撞见两束来处相异,但是含义相似的视线。

  班主任殷殷而饱含期望。

  周勋焦灼中隐带着不安。

  这是个傻姑娘,他不能再多了解她。

  他的心提到了喉咙里,话要出口,可是已经来不及。

  书包是她替周勋收拾的,所有的试卷,都是她放进周勋书包里的,如果这是一场无妄之灾,那么最不该拖累的人,应该是他。

  她轻声道:“老师,是我做的。”

  另一道声音如掷地惊雷般同时响起:“是我,试卷是我偷的。”

  他看也不看她,将一切责任通通揽在自己身上:“老师,试卷是我偷的,在办公室被尤怦然撞见,我吓唬她不准说出去。你也知道,她胆子一向很小,这件事就是被我吓的。”

  怦然也不解释,转而问他:“那你知道月考的试卷放在哪里吗?”

  他冷静答:“当然是放在数学老师的抽屉里。”

  “错了。”怦然纠正他,“数学老师抽屉的锁坏了,所以这次月考试卷,是锁在班主任的柜子里。”

  这一次周勋没开口,班主任紧跟着就问:“那你怎么知道我锁的密码?”

  她语气平静:“这种锁密码是四位数的,密码器上有四个数字的油脂比较多,说明使用的人频繁使用这四个数字开锁。”

  班主任瞠目:“四位数,你得试多少次?”

  “两次,”她语气平静,“老师您是教化学的,我根据这四个数字想了几个化学方程式,按照配平后的数字次序输进去,试了两次,就打开了。”

  周勋胸肺一抽一抽,疼得要命,脱口而出:“你放……胡说!”

  怦然抬起乌沉沉的大眼睛,眼睛里沉淀下来柔和的波光,安静地在他脸上一绕。

  里面没有一点委曲求全的意思,她心甘情愿做这件事。

  全身血液倒行逆施,每喘一口气都好像用尽了全力,他克制自己,他清楚按照自己的性格一定会搞砸这件事,所以他务必要冷静,他掉转头看着班主任,语气史无前例的诚恳:“老师,尤怦然她撒谎,她智商很高,她根本不可能,也不屑做这种事。”

  此时的怦然不做任何解释,并不是因为解释不清,而是她不肯再多说一句。

  班主任踌躇道:“这件事,我会跟校方反映……”

  周勋纵声大吼:“试卷是我偷的,跟她没有一点关系,我说了是我,我有前科,我劣迹斑斑,你们为什么不信,偏偏去相信一个好学生的话。她会偷吗?她连公交车上老弱病残专座都不会坐,你说她会偷试卷吗?尤怦然,你说啊!”

  他真是发了狂,两颊通红,连带着眼底都染上了一层血丝。他向着怦然不管不顾地大吼,他从来没有用这么粗暴的态度对待过一个女生,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无法叫自己冷静一秒钟:“尤怦然,你说啊,你智商这么高,你怎么可能犯得着去偷试卷,尤怦然,这根本就不关你的事,你告诉他们,你说啊!”

  她什么都没说,双手反剪在身后,低着头,看着地面瓷砖的缝隙。

  像一只已经塞上软塞的瓶子。

  像一个永远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战士。

  她一旦否认,罪名会落在最无辜的周勋身上。

  他明白她,就好像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坐公交车上一个闲置的老弱病残专座,所以他这样失态,比任何人都急切地要证明她的清白。他指着自己,努力地、恳切地、动容地要怦然明白一件事:“我是个男的,我还是个坏学生,我怕什么,大不了打我骂我开除我,能怎么样,这些羞辱我受得住,我不在乎,怦然,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是一件怎么样的事情?你别逞强,你会被处分的。”

  你知道吗?从前的我遭遇过比这更严重的轻慢跟忽视。在我的生命中,最不缺的就是冷眼相加和唾弃谩骂。是你带给我第一道光。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你的话。

  所以即便我重新堕回黑暗,我也并不害怕。

  怦然在心里附和着周勋的话:是啊,会受处分,会请家长,会,非常非常严重吧。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

  周勋哽住了嗓子,苦笑了一下,低低道:“尤怦然,你就是个白痴。”

  她如果是个白痴,替白痴来开解的他呢,算什么?

  很快,怦然的父亲尤教授被请到了学校,班主任告知他事情原委,以及女儿盗窃的真相。尤父也没有单纯地听信一面之词,掉头向怦然求证:“试卷真的是你偷的吗?”

  她仰起头,眼泪从眼眶里坠下来,挂在腮上,像很多年前的小孩子,即将被生母带回那个家里,又跑回书房,依偎在父亲的膝边,请他不要太过伤心。

  做父亲的一直庆幸,自己的孩子有一颗未经雕琢的赤子之心,聪明勤劳勇敢甚至美貌,这些种种天赋都可以后天加工培养,只有赤子之心才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赞扬。

  这才是上帝对人类的偏爱。

  怦然轻声道:“爸爸,对不起。”

  “怦然,你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吗?”

  “知道。”

  “那你还有什么要跟爸爸说的吗?”

  “没有了。”她流着眼泪,只关心一件事,“爸爸,你会生气吗?”

  “爸爸不会生气,但是你是个大孩子了,你要知道,如果你现在不解释,就是承认你做了这件事,就要接受相应的惩罚,你明白吗?”

  周勋的申辩被一致无视,哪怕他声嘶力竭,临近崩溃边缘。

  怦然点头的同时眼泪就落了下来:“爸爸,我知道,爸爸,对不起。”

  怦然第二天才回学校。

  班里或多或少有了风声,这些传闻拼凑出许多版本,唯一的共同点是当事人的身份,据说是这个年级第一的女生。

  她现身门口的时候,原本嘈杂的教室忽然有了一瞬默契的安静,一秒钟后,噪音陆陆续续地回归这里,学生们低下头,心照不宣地继续手上的事情。她孤身一人,穿过那些蓄意打量的目光,静静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周勋一向都晚来,这次却破天荒到得很早,坐在椅子上,在不知道第几次抬头后,眼睛如愿捕获想见的那个人的影子,狠狠地松了口气。

  早操结束,他们班排在七班后回教室,两列队伍穿插而过的时候,不知谁忽然狠狠撞了怦然一下,头也不回,只轻飘飘地一句带过:“不好意思。”

  她被撞到了腓骨,忍着痛,一声不吭。

  一个在队首,一个居队末,周勋听到了那小小的骚动,抬起头,什么都没看到,除了一个恶作剧。

  怦然推开教室的门,被一桶从天而降的水泼湿了全身。

  第一个爆笑的人败露了身份,是个男生,皮肤微黑,颧骨很高,看起来有些尖酸刻薄。周勋箭步冲上前,薅住那人衣襟,指着怦然面无表情道:“说对不起。”

  那男生成绩不赖,在尤怦然挟年级第一的身份出现之前,他一直都是他们班老师的宠儿,同学们巴结他,老师倚重他——在她出现之前,他一直都是焦点。

  他咽不下那口气。

  “我凭什么跟一个小偷道歉?”他反呛周勋。

  周勋提着他凑近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表情挑衅,动作无赖,慢条斯理地重复:“说对不起。”

  还未等那男生开口,近旁的钱鸣忽然着急地喊了一声:“怦然,你去哪儿?”

  周勋回头松手,见她衣服一角拐过门口,他立刻追上前去。

  在曾经的那个天台,他找到怦然,她孤身一人靠着铁质栏杆,看着操场发呆。

  周勋走过去,脱下自己校服,递给她。

  她没有接。

  他没放下。

  两人之间静悄悄的,谁都不说话。

  真正伤心的时候,安慰是起不了作用的,周勋用行动告诉怦然一件事,我对你,还是昨天的心情。

  “怦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在办公室,到底看到了谁?”

  她轻轻开口,语气仍旧温和:“周勋,我可能要退学了。”

  基本上全校都知道了高二一班有个女生偷了月考试卷的事。甚至还有别班的学生过来打听,挤眉弄眼地收集事情内幕。钱鸣是第一个翻脸的,把笔往桌上一拍,朝着来人大吼:“滚!有毛病就去治,这里没人惯着你。”

  那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周勋从门口进来,钱鸣站起来迎上前,望向他身后,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表情关切:“我女神呢?”

  周勋无暇纠正他关于女神二字的错误,推开他,直奔江川桌前。江川低着头握着笔,在纸上唰唰地书写,仿佛不为所动的样子。

  这时候班级里所有学生都看着周勋。

  他深呼吸,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她没有偷试卷,可她却跟老班承认是她偷的。为什么啊,江川?”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她从前,并不是没有这样做过。

  屡次的藏拙,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心事,她用一再退让的方式,来维系那岌岌可危的友谊。

  “她没有办法,只有主动提出退学。江川,这是为什么?”

  江川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完了?”

  周勋脸色唰地冷了下来,眼神里凝出两道分明的寒冰。

  “关我什么事?”

  是啊,周勋也问自己,关他什么事。

  周瑜打黄盖,农夫与蛇,东郭先生,所学到的一切寓言童话还不足以教会他这个道理?

  周勋笑了笑:“谁都不可以当着我的面跟她说这句话,尤其是你。”

  江川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来插手我跟怦然的事?”

  “是啊,我什么都不是,”周勋眯眼看他很久,忽然开口,“所以江川,我曾经很嫉妒你。”

  握笔的手顿了一顿,江川仍旧低着头。

  “我嫉妒你,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站在尤怦然身边。我故意踢飞了球,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可是你却能正大光明站在她最近的地方,就因为你是她的小学初中同学,我却只是她的高中同学,”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特不甘心,你知道吗?就因为你认识她比我早,凭什么我就不如你?”

  班里学生不少,却寂寂无声,看着他跟他。

  “但是我现在不了,江川,我现在一点都不嫉妒,就算时机不对,就算我处处不如你,有一点,你永远比不上我。”

  江川冷笑:“这种自我安慰,你听了高兴就好。”

  周勋并不生气:“她好在哪里,只有我清楚。”

  翌日上课,怦然没来,周勋座位边静悄悄地空了一块,他的心里静悄悄地缺了一个角。勉强挨到下课结束,老师收拾了课本走出教室,他丢下笔,起身追出去,在走廊叫住了老师:“尤怦然什么时候回来?”

  “她爸爸外派去北京,已经向学校递交了退学手续。”

  “她什么时候走?”

  “今天中午的飞机。”

  他二话不说,拔腿向楼下狂奔,经过他们班的窗口,钱鸣大叫一声,向他抛出一串钥匙。

  周勋凌空抓住,钱鸣扒在窗口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吼:“男神,我小毛驴借你,把女神追回来。”

  全班哗然,一窝蜂地挤到走廊,惊动了隔壁班的学生,纷纷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烈日之下,林荫道上,周勋摆臂往外狂奔,学校门岗眼见拦不住,手忙脚乱按下铁质栅栏的开关。他才不管,奔到近前单手一撑,直接飞越而过。

  引来二楼一层爱慕的尖叫,男女皆有:“好帅啊。”

  气急败坏的班主任从办公室追出来,钱鸣断后,抓了桌上随便一本书,堵住了班主任的去路:“老师,我这道题不会,能不能请教下你?”

  “这是英语课本,我教化学的。”班主任怒发冲冠,不顾形象地高声大吼。

  校园里早没了周勋的影踪。

  沈倩所在的班级也挤在走廊边围观,她的脸上仍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意,悠悠朝楼下望去,无视心中倾盆而下的骤雨。

  青春被这样一个飞扬跋扈的男生爱慕守护,多少年后想来,也会觉得不枉此生吧。

  可惜,被爱慕的那个女生不是自己。

  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比那个女生差在哪里,但她却知道,一件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步入了尾声,她曾经试图参与,原来命中早已注定她是配角的戏份。

  只有江川一个人还坐在位置上,握着笔低着头,目光一寸不移,看着试卷上一道题。

  不知怎么回事,他想起很早之前发生的一件小事,他跟怦然的初中语文老师曾经用《努力》命题,让学生写一篇800字的作文。

  每个孩子的内容都千篇一律,中规中矩,努力学习,努力生活,努力过上好日子,对他们来讲,这就是现世安稳的意义。

  他记得怦然写的是:《努力去爱》。

  出身疾病贫穷背景都没什么大不了,你肯努力,总会得到爱。市场价值最实在。

  过去遗忘在潮水中的回忆,忽然在那一秒钟鲜活了起来。带来欢乐友爱的曾经,带不去此刻恻然孤独的心境。

  周勋并没有处处不如自己,恰恰相反,连他自己都难以启齿。他以家境为借口,肆意地伤害一个女生的感情,到头来,他连站出来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生活即是经历,痛苦在你,快乐在你,无论别人怎样看你,你也要珍惜你自己。以后有些人会渐露平庸,有些会小有成就,还有些人会出类拔萃,你却要很偶然才能遇到那个光彩夺目的人。

  沈倩不是,他也不是,不用周勋挑明,他也清楚这件事。

  周勋风驰电掣地赶往机场,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字:快。

  他要赶上去见怦然的最后一面,分别过于仓促,他甚至都没有准备好告别的姿势,分别就已经势在必行。

  那个时候,该说些什么?

  告别或者再见,都不是他想要看见的。

  他满头大汗赶到航站楼下,一眼就看见了等待安检的怦然,穿着粉色的开衫,推着两个行李箱,排在队伍的最末。他进不了关,挥舞双臂跳起来,大叫尤怦然,一遍又一遍地呐喊,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她回头,眼睛猝然一亮,迸发出喜悦的光。

  她将行李交由父亲看管,扭身从队列中小跑出来,飞奔到他面前。

  身前身后都是熙来攘往的人群,两人站在通道前,冲着对方傻笑。

  他的样子也真可笑,满额都是汗,被浸透的头发湿漉漉地塌下来,掩住了流利清亮的瞳仁。

  他摘下脖子上的玉,递到怦然面前。

  “拿着啊。”

  “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拿着就拿着呗。”

  “噢。”

  “你没有什么东西给我吗?”

  她于是又把玉递过去。

  “笨啊……”说她笨的时候,他还是从前那个表情,微微无奈的含笑眼睛,仔细看了看她周身,最后伸手撸下她手腕上套的一根黑色发绳,放进自己口袋,“这个作为交换。”

  她笑了:“交换信物吗?”

  这个男生微微一笑,忽然道:“怦然,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周勋啊。”

  “那你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吗?”

  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困惑地盯着他看。

  周勋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轻松愉悦的表情:“尤怦然,好像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都没有好好介绍过我自己。”

  想起高一时的初见,她忍不住笑弯了眼睛:“我还以为你那时候讨厌我。”

  “怎么会?”他低声道,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

  她睁大眼睛,目露诧异。

  她粲然微笑,看着他。

  “你好,我叫周勋,周杰伦的周,勋章的勋,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的妈妈希望我能像个战士一样坚韧挺拔。”

  她也学他煞有介事地介绍自己:“你好周勋,我叫尤怦然,尤其的尤,怦然心动的怦然,我爸爸说他从护士手里接过我的第一眼,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赞叹:“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怦然顿了顿,还是很困惑,“为什么你第一次见到我很高兴?我们以前有见过吗?”

  “秘密,”他嘘了一声,“下次,我告诉你。”

  她上扬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下一垂,悲伤顺着心的一线弥漫了心房。

  下一次……

  他们都太年轻,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承担一次分离。

  周勋显然察觉到她的情绪,弯腰低头,手按着她的肩膀,努力要找到她的眼睛,来实现一次对视。他的目光坚定,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汉,有了担当的隐喻。

  “尤怦然,我会考去北京,我会考到最好的大学,所以,你一定要在那里等我,不要走开,我会找到你,我一定一定会找到你的。”

  她泪意莹然,看着她人生之初,第一个向她承诺的男孩子。

  父亲在叫她归队,她踌躇再三,终于转身朝安检处走去。

  她没有落泪,他也没有做任何让她困扰的挽留,分别在一种平和舒展的心情下发生。这只是人生的一段插曲,并不是结局。

  他挥动着手臂,在人流密布的航站楼,站得如同一株笔挺的青色松树,不顾所有过路人的侧目,大声说着再见:“尤怦然,再见,再见,尤怦然。”

  就像她永远不能忘记南城的那个夜,她也永远不会忘了这个少年。他长身玉立于LED屏幕之下,明明头发凌乱,衣衫也脏,表情却坚毅挺拔,昂然向上,周身却闪耀着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

  在她离开他的视线之前,他一直在说,尤怦然,再见。

  像是要把这句誓言,刻进告别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