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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少年的回忆(1)


梅府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缮是一九三六年,那是梅家的生意特别红火的一年,梅花山大街热闹非凡。正值梅社鼎的太爷七十九岁,尽管时局不稳,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三省,爷爷仍要为老太爷做八十大寿,制造一个“四世同堂”的盛典,于是决定对梅府进行大修。那年梅社鼎七岁,老宅修缮时,全家搬出,住在梅花山大街上店铺后的房子里。梅社鼎每天都要到老宅来看工匠们干活。记得有一位工匠是安徽省来的歙县人,年纪不大,却长着一脸的笑纹,就是不开心的时候,外人看他也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r

工匠说一口梅社鼎听不懂的歙县话,画得一手好壁画。徽式建筑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朝外的门楣屋檐窗框包括封火墙的沿口,都描有黑色的装饰花纹。画装饰纹也有讲究,官家画祥云,也叫云头纹,商家画花鸟。画花纹用的是黑墨,工匠们会用桐子油来调墨,这样才不怕雨淋。一九三六年的梅府早就不是官家了,但梅府里的装饰花纹还是以云纹为多,几乎都是这位歙县小伙子画的。他喜欢一边画画,一边细着嗓子唱徽剧。他说,徽剧是京剧的祖宗,没有徽班进京,哪有后来的京剧。他还说,他就要结婚了,把老宅修好后就回家成亲,所以整天乐呵呵的。r

他还教小社鼎唱徽州小调,那种细着小嗓子像女人一样唱的小调。至今,梅社鼎还记得:r

送郎送到枕头边,r

拍拍枕头叫我郎哥睡旁边,r

今日枕头两边热,r

明天枕头热半边来凉半边。r

送郎送到窗槛前,r

推开窗槛看青天,r

但愿明天落大雨。r

留我郎哥再住一日多一天。r

送郎送到墙角头,r

抬头望见一树好石榴,r

有心摘个给郎哥尝啊,r

又怕郎哥尝了一去不回头。r

郎哥啊,r

真怕你尝了一去不回头。r

快要结婚的徽州小伙是在思念自己远在家乡的姑娘,七岁的小社鼎哪懂,学会了后就唱给母亲听。太太一听,先是哭笑不得,后来想想还是打了一阵小社鼎的屁股,梅府里的少爷怎么能唱淫调?没想到这一打,竟让一个孩子把这首徽州小调记了一辈子。梅社鼎一辈子不会唱歌,只会唱这首徽州小调。r

工程快要结束的时候,梅社鼎跟着父亲来验收。工匠们正在做着扫尾工作。r

这次修缮的重点是第三进,因为第三进是要给老太爷住的。按照规矩,长者要住在最后一进。爷爷后来告诉梅社鼎,梅府只有这第三进才真正是明代的建筑,其他两进经过数百年的风雨,都已经改建过了。r

只见梅老爷东看看西瞧瞧,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对封火墙不满意,说新修缮的封火墙要比以前更威严。徽式建筑不讲究外墙,房子的精细和豪华主要表现在砖雕、木雕和石雕这“三雕”上面,而这些基本上都在宅子里面,外人看不到。外人看得到的一是门楼,再就是屋顶上的封火墙。梅老爷对封火墙不满意,要求返工,封火墙头要用朝笏形。封火墙的主要功能是防火,所以它高于屋顶,用以阻止邻家的火越过来。要让封火墙看起来像昂首向上的马,就要在墙上用小瓦叠到墙头上翘,墙边再描上黑色的云纹,这样远远看上去,从上而下层层跌落的封火墙就像奔跑的群马。r

描云纹的活是歙县小伙儿的,也许是急着想早点完工好赶回家乡结婚,他马上就爬上脚手架上了屋顶。在屋顶上边画,还边回头冲梅社鼎做鬼脸。那笑嘻嘻的脸上,一对眼睛像两个对称的单引号。r

少爷梅社鼎站在天井里,抬头看着他在屋顶上描画。突然,刚才还和他做鬼脸的歙县小伙儿,在脚手架上扭动起身体,样子十分滑稽。梅社鼎以为他又在逗自己玩,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原来,由于工程收尾,用竹子搭的脚手架已经拆除了一部分,所以整个架子都松动了。小伙儿一上去。松动了的脚手架便晃动起来,他在上面扭动着身子,是极力想保持身体的平衡。可来不及了,只听见一片竹子断裂的声音和他的一声惨叫,脚手架倒了下来。他一手端着装颜料的碗,一手拿着毛笔,双手在空中乱舞着,碗里的黑色颜料也飞舞了起来,像雨点一样洒在少爷的脸上。随着轰然倒下的脚手架,年轻的工匠也落在天井里,差点砸到梅社鼎。r

小伙子落地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肉体撞击在青石板上,只是往上弹了弹,梅社鼎感到脚下一震。也许他是被吓坏了,落地的声音他没有听见,但那震动却让他清楚地感觉到了。他还记得,小伙子摔下来时脸朝上,一双眼睛圆睁着,就像两个句号。他看着少爷,嘴角往外冒血。他抬起一只手,朝少爷伸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想让少爷拉他起来。另一只手仍然握着毛笔,手臂弯曲着,这只手断了。r

人们一拥而上,问少爷磕着哪儿没有。老爷还在他浑身上下摸着,急切地问: “痛吗?这儿痛吗?”以证实他确实没有受伤。然后,老爷冲着赶来的工匠头大发脾气,说发生这样的事,冲了梅家贺寿的喜气。r

少爷梅社鼎失魂落魄地看着就要回家成婚的歙县小伙子死在自己的脚边。这个画面永远烙进了他的记忆里。r

后来,老爷给了歙县小伙子一笔抚恤金,梅社鼎也把自己积的压岁钱连同储钱罐,一道送给了小伙子的家人。r

至今,梅社鼎还清楚地记得,那也是这么一个太阳懒洋洋的下午。小伙子的尸体从后花园的小门抬走了。r

梅社鼎的意识从那封火墙上回到现实中。他想,几百年来,梅府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自己没有病倒前,从来没有想过会死在哪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死在梅府里。r

梅社鼎的目光落在窗边一个花盆上,花盆里面的腊梅已经枯死了。r

梅社鼎又想到了梅香。r

那天,望着梅香从自己房里跑出去的背影,梅社鼎的心里再也放不下她了。可梅香总是躲着他,就是遇上,她也头一低,脸一红,匆匆地走过。太太让梅香来给梅社鼎送吃的或洗换衣,她也是放下东西,就匆匆地走了,弄得梅社鼎吃不香睡不好,在学校里也不能安心学习。想到自己生病的时候,梅香抱着自己的温暖情景,他渴望着生病。天天这样想着,梅社鼎就感到周身不舒服。r

那天,下着小雨。梅社鼎躺在集体宿舍的床上不愿起来。教会学校宿舍楼的窗户上,都支着铁皮的遮阳篷,雨水在瓦上集聚着,慢慢地积成了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遮阳篷上,发出“嘀嗒、嘀嗒”的雨滴声。梅社鼎睡不着,穿着单薄的睡衣走到窗前。楼下是一排巨大的梧桐树,雨水湿润着树叶,却没有声音。远处的操场上,烟雨朦胧,这种气候和景致特别容易引人相思,想念梅香的思绪在梅社鼎的心里发酵,梅香胸前的那两个“水蜜桃”总在眼前晃荡,使他周身发烫。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阳台上,淋着细细的小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r

这一淋雨,梅社鼎果然就病了,又开始发烧。学校就派校工把梅社鼎送回家。r

回到家里,梅社鼎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也不愿意吃药。太太急坏了,就让张妈来照顾少爷。太太哪里知道儿子得的是心病,满心期望的是梅香能来陪他,美美地在梅香的腿上睡一觉。可推门进来的却是张妈。失望至极心情更坏的梅社鼎翻来覆去睡不好,还故意把被子掀了,但又不敢明着叫梅香来,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下半夜才睡着。r

清晨,门响了,是梅香进来了,她端着一碗粥和-碟咸菜,给少爷送早餐来了。梅香把粥放在床前的小桌上,看到少爷昏昏地睡着,忍不住就伸手去摸他的额头。r

梅香的手一碰上梅社鼎的额头,他立即睁开了眼睛。梅香见少爷醒了,赶紧把手收回来,却被梅社鼎一把握住了。就这样,梅社鼎紧紧地握着梅香的手不松开,开始梅香还想挣脱,后来就让少爷握着。两人也不说话,梅社鼎那不争气的眼睛,竟流出了眼泪,梅香也轻声地抽泣起来,他们却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哭。r

梅香擦擦眼睛说:“喝点粥吧,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了,看你下巴都尖了。”r

她打来满满一盆热水,用热毛巾把少爷上上下下仔细擦了一遍。梅社鼎像个重病人一样,任由梅香细心地伺候着,感到通体舒泰。洗漱以后,梅香端来粥碗,一口一口地喂着少爷,像年轻的母亲精心地照顾着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