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琅殿。供王上小憩之用的偏殿。r
黄金雕龙的龙椅上,浞炱正襟危坐,神态一如既往的肃严。r
我行跪拜之礼。r
浞炱道：“平身。”r
高粱阔柱,重檐斗拱,殿宇深广,扯出丝丝回声,更显威严。r
我恭敬的站在殿下,眼睛只看得到地面澄净的大理石,和自己的裙摆。r
浞炱道：“泫汶,你知道朕为何要你进宫？”r
“泫汶不敢枉自揣测圣心。”r
“抬起头,让朕瞧瞧。”r
我扬起了脸,直视这位以仁德圣明著称,牺牲我一家性命换得江山安稳的君王。r
岁月的刻刀不留情面的在他脸上刻下沧桑的印记,两鬓的斑白是在诉说君王的忧虑还是无奈？r
我心中慨叹无限唏嘘。r
浞炱道：“泫汶,你弹首曲子给朕听听。”r
“泫汶领旨。”r
侯至带人搬来琴案,焚上熏香。摆好七弦琴。r
我施施然坐下,神色淡淡。指扬音起,弦声沉沉,曲意扬扬。然,抚琴者的心神全然脱离于琴音之上,悠扬曼妙的音符在我指下璀璨生花,却带不出我一分的心神。r
都说诗话琴音可窥人心,能够表达借着无形的态势不自觉的透露当事人心底最真实的情感,是悲是喜或抑或扬。r
浞炱,你想自我这里看出什么。你可知道,凡间百年,我苦练的便有心思脱离琴音这项苦功。r
曲毕,我躬身行礼道：“泫汶献丑了。”r
浞炱凝视我片刻后道：“果然乃绕梁之音,泫汶,朕派给你个差使如何？”r
“任凭王上吩咐。”r
“是这样,此番来京的外邦皇族中不乏年少的女子,他们对我中原精湛的丝竹技艺很有兴趣,合力奏请,要朕亲派师者交他们如何弹奏古琴。泫汶,朕把这个差使交给你了。”r
“泫汶遵旨。”r
浞炱缓缓问道：“不问朕为何选中你？”r
我依旧平静无澜道：“泫汶并无好奇之心。”为何选中我,一干王亲贵胄的小姐聚到一起,这块大肥肉怕是足够惹得很多人垂涎的吧。这样一股力量交到哪方手里都不见得对浞炱有利,而我,无权无势无名无分,就算他看穿我复仇之心也必然看得清我对他的江山没有半分兴趣。我虽然不是最佳人选,却是最合适的人选。r
“罢了,你去吧。”浞炱道。r
我得命跪安。带着小淅和七弦琴走出这华丽却了无生气的大殿。r
“瑭姻。”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唤。r
我未有一丝游移,步不停歇的走出殿外。r
宣畅殿。r
刚入殿我便被各种色彩晃得一阵眼晕,十多位身着各式或繁复或简洁的异族服饰的各国的皇室女眷扬着妆容精致的脸庞注视着我。r
我行礼道：“给各位请安了。”r
身旁的一太监道：“这位就是王上选来教主子们琴艺的泫汶夫人。”r
窃窃私语声立马响起,一束束打量的目光投在我身上,带着或多或少的嫉妒、蔑视、傲慢……看来我的确艳名远播。r
我平静的布好琴,落座,焚香,净手。r
道：“琴音以指甲肉别之,轻而清者,挑摘是也;轻而浊者,抹打是也。重而清者,剔擘是也;重而浊者,勾托是也。外弦一二欲轻则用打摘,欲重则用勾剔;内弦六七欲轻则用抹挑,欲重则用擘托;中弦三四五欲轻则用抹挑,欲重则用勾剔。抹挑勾剔以取正声,打摘擘托以取应声,各从其下指之便也。”r
……r
午时的阳光暖意融融,金黄的色调透着舒缓的闲适。r
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千金之躯,一时心血来潮便要学琴,可不过半个上午的功夫都是兴趣寥寥,脸上俱是索然无味的倦意。外人只知手舞七弦的绚烂耀目,琴音绕梁的优雅流畅,却不知这背后所需要付出的辛苦和耐心。这世间许多事俱是如此,若是没有吃苦的坚毅和坚定的恒心,你得到的可能仅仅是一件虚华的外衣,亦或者一无所获。活着,本身就是辛苦,吃不得苦,人上人的梦永远是飘渺的南柯一梦。r
我收回琴弦上的双手,淡淡道：“今日到此吧。”r
收拾完七弦琴,我行告退之礼,便同小淅走出宣畅殿。r
刚踏上九曲回廊,身后便传来一声呼唤：“夫人,请等等。”r
我缓缓回过身,来着是位年轻女子,身着异服,头戴流串的珍珠,眉目间几分柔意几分端庄。身后跟着两名同样异族服饰的婢女。r
我问道：“泫汶失礼,不知您是？”r
一婢女道：“这是我叶同的凇琳公主。”r
我方要行礼,那公主伸手扶住我,淡淡道：“夫人不必多礼,我外邦之人不讲中原这般礼数。叫我凇琳便可。”r
许是看到了她平静脸庞下隐着的悲伤,我点头道：“凇琳,不知泫汶帮得上什么忙？”r
凇琳仔细的打量着我道：“我确有一事相求。”r
“但说无妨。”r
凇琳拉着我行至连廊的转角处,示意两名婢女在远处守着。r
我看了眼身后的小淅对凇琳道：“未免招人口实,公主不介意泫汶留下她吧。”r
若是被别人看到我与凇琳独处,身旁的婢女俱在远处望风,不知会生出什么流言来。r
凇琳道：“夫人想的周全。”r
天空碧洗一般微蓝,一望无际。春风带着冬日尚未褪去的丝丝凉意拂面而来。r
凇琳低着头,扯着手中的丝帕,道：“夫人可听过秦风这个名字。”r
秦风。我突然觉得命运掌控着我们的人生,在不经意间给予你恰当的提示,指引着你一路走下去。r
命运在上端冷笑,我们在人间承受。r
我点头道：“听过。”r
凇琳抬起头盯着我,眼中激动之情翻涌,急道：“你在哪里听过？”r
我有些诧异的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情感,那是一个女子对待心爱之人的仰慕之情。“实不相瞒,太子曾和泫汶提起过叶同名将秦风秦将军。”r
“他,殿下如何说……”r
“太子很欣赏秦将军,对于他二人各为其主不得不兵戎相见觉得很遗憾。”r
凇琳眼中含泪,低低道：“他的确是位英雄。”r
我好奇道：“公主与秦将军？”r
凇琳忽然笑了,自豪而幸福的笑容,她说：“秦风正是亡夫。”r
我心中一惊,不自觉的再次打量眼前端庄的女子。秦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令两位不凡的女子为你倾情如斯,能让浞飏那眼比天高的人对你发自内心的赞许。我无缘一见,算不算也是一件憾事。r
我说：“不知泫汶能做些什么？”r
凇琳道：“夫人定然识得宁妃宁清吧。”r
“是。”r
“凇琳想见她一面,不知夫人能不能帮帮我。”r
“这……”我迟疑道：“死者已逝,很多东西变成了虚名,公主何须介怀。”r
凇琳道：“看来夫人的确深得太子殿下宠爱,当年之事竟然如此清楚。但夫人不必担心,这么多年凇琳若还是看不透,岂非辜负了秦风的托付。”r
我笑道：“是泫汶小人之心了,请公主见谅。”r
“夫人玲珑之心乃是凇琳前所未见。不瞒夫人,秦风是死在凇琳怀中的。”r
我瞪着眼睛仔细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却无限悲凉。这便是命吗,修涯,先是让我听到了你的欺瞒,紧接着能置你死地的利器便白白的送上门来。我们,因为一个修姓,永生为敌,我如何放得下手,面对我心中尚未安息的数十亡灵,我怎麽能放得下手中的利刃。r
我试探的问道：“那……公主,榆城之战,您在城中？”r
“是的。我亲眼看着那一箭直贯秦风胸膛……”凇琳哽咽,泪水滴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r
我心中不知是喜是忧,沉默着,思索着。r
凇琳擦去了脸上的泪,神情有些坚定有些郑重道：“凇琳受秦风死前托付,有些东西要亲自交给宁妃。但苦于两国间情势微妙,我身份所限,多有不便。等了这么多年,终是有了这个机会,便求了皇兄带我前来。”r
我看她的不自觉的多了份崇敬。这么多年,她一个女子,守着一份承诺苦苦经营却从没有拿下心头,况且还是心爱的人对另一位女子的念念不忘……这其中的苦,这样的女子,我行礼道：“公主高义,请受泫汶一拜。”r
她笑着看我行礼,然后突然对我施礼。我赶忙去拦,她却坚持行完道：“这礼你受之无愧,凇琳为了一己私利硬拉来夫人趟这趟浑水,愧对夫人。”r
我笑道：“公主怎会料到这教琴之人定是泫汶？”r
“这并不难猜,不是吗？”她坦然道。r
“是。”我朗然道：“不知公主愿不愿意交泫汶这个朋友。”r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