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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悲观是政治人物的基本素质(2)


  第二天,他被重新带到了审讯室,一位和蔼的中年人主持了讯问。他告诉他,他是市局督察室的干部,主要负责重大案件的监督和审查。因为他这个案件牵涉到一些市委领导,所以为了慎重起见,市局特地委派他前来复查。杜玉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花了一半的时间来控诉他一天前受到的非人待遇,然后再开始陈述自己的冤情。但是,当他抹着眼泪结束他的控诉时,他发现所谓的市局督察干部已经不见了,代替他的是昨天审讯他的两位警察。他们不再跟他说话,直接开始了最有效的报复行动。他再次领教那种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残忍殴打。

  两天后,他的身体恢复一些,重新回到审讯室。这次来的是检察院起诉科的干部。他们彬彬有礼,审讯前出示了他们的工作证。杜玉民再次控制不住自己,流着泪重复两天前的控诉,但是结局同样是两天前的重复。这下他总算开窍了。在黑暗的单人房间里,浑身的伤痛总算让他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当第三次接受审讯时,三位衣冠楚楚、满脸正气的中年人号称他们是市委联合调查小组。但杜玉民不再相信他们。他不再翻供,承认了自己一切罪行,同时包括对另外一个人的指控。最后的结果证明了他的判断正确。他受到了恶意的表扬和再次的殴打,但比以前要轻得多。这是他聪明的回报。

  接下来的日子,他还继续接受了很多次的考验,来人分别宣称是市政法委、省纪委、省公安厅、省委联合调查组,等等,杜玉民无可奈何,只有继续保持配合,对自己的罪行没有抵赖,对另外的一些行为也供认不讳,整个过程中他表现出思维清晰,一点也没有受到迫害的样子。最后,他被转了现在的房间,并且再没有什么调查组来提审他。直到这个时候,杜玉民才意识到他错过了最后一个机会,他最后一次面对的可能是真正的省委调查组。但他并没有多少遗憾。他不是天才,任何人都无法从一堆一模一样的空箱子中找出那装着财富的那一只。

  换了房间这四天里,他再次接受了深刻的教育。这里受到的殴打少一些,但遭遇的折磨更加恶心和难以忍受。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直接面对,很可能他会选择死亡,但前面十七天的经历已经做了不错的铺垫,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承受下来,而且能够在表面上保持镇定和平静。除了他的女友,支撑着他没有崩溃,或者说咬牙活下去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是共产党的警察,是政府的警察,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他决心跟他们斗到底,一直到最后明辨是非,分出胜负。他要勇敢战斗,像一个男人一样。是的,从这一刻开始,他开始脱胎换骨,不再是从前那个乖孩子、好学生,不再是唯唯诺诺的公务员,而是一个战士,一个男人。

  他明白凭他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的。但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至少还有一位市委书记跟他战斗在一起。他们的目标不就是他吗?这注定了他的救星同样是他。但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把他受到的冤屈和对手用来诬陷凌明山的手段传递给那位市委书记,尤其是后者。这需要机会。虽然现在他换了房间,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但这个房间里每个人似乎都不是他理想的合作对象。对手显然也考虑过,才会放心地让他跟这些人接触。说不定,这其中有人还受到了他们的暗中吩咐对他进行监视。他并不怕再次受到殴打,但是机会对他来说,一旦失去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有。

  四天来杜玉民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所有的人,满怀失望,直到现在国哥的到来。他并没有对这位黑道凶徒寄予多大的希望,他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够跟一位传说中的黑社会分子待在一个房间里,看样子还要一起生活很久,但是国哥刚才那一句话像钩子一样抓住了他。他虽然从没有听说过国哥的名字,但是“王拐拐”这个绰号在这个城市里绝对比历任的商州市长市委书记要闻名得多。王拐拐真名叫王向阳,年轻时在一次斗殴中伤了腿,留下残疾,走路有些瘸,得了这个绰号。这一场市长和市委书记的斗争,作为商州赫赫有名的黑道大哥,同时也是商州财大势雄的向阳集团董事长,他不可避免地参与其中,如果这位黑道凶徒真是王向阳的敌人,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理论,他将是他绝佳的合作伙伴,但是,想到这位黑道凶徒代表的另外一个世界,他就不寒而栗。他感到为难,但是现在,他首先要解决的是另外一个难题。

  国哥的到来,首先使得每个人使用通铺的面积缩小。这种减少是不成比例的。两个混混和住在前铺的犯人肯定不会受到影响,或者影响极小,基本上所有的面积都要由铺尾的七八个人来分摊,这是无可奈何的现实,后铺每个人都只有默默承受,虽然心怀怨愤,除了绿乌龟。

  他本以为凭借今天对吴哥和两个混混的效敬,他在这个房间的地位将从此得到提升,但横空杀出的国哥把他重新打回原形。他不敢对国哥表示什么,但立刻把愤怒转向跟他交换铺位的杜玉民,他似乎看准了杜玉民的软肋,挑衅性地对杜玉民摸摸捏捏,因为知道他跟杜玉民的斗争不会受到过分的干涉,甚至可能会受到几位权力人物的喜欢,最初是一些小动作,后来行动变得明目张胆,非常夸张。杜玉民不得不进行抵抗。但是,铺位的空间有限,他无法躲避对方这种暧昧、侮辱,非常令人恶心的行为,同时,他无法想象自己跟这样一个人进行毛骨悚然的肉搏战,并且被一群犯人当猴戏一样欣赏,在进行了几分钟无力和无效的抵抗之后,杜玉民在心中对自己说:是该做出行动的时候了。别无选择。他跳起来,离开了铺位。

  国哥、吴哥和两个混混正在聊天,同时也兴味盎然地看着绿乌龟对杜玉民进行骚扰,在这种地方,这是一种不错的打发时间的娱乐方式。只要不太过分,他们乐于表现他们的仁慈不加干涉。但是突然之间,那个强奸犯走到了他们面前,静静地看着他们,不,他只看着国哥。

  “喜欢听故事吗?”杜玉民沉着地看着国哥,温和地说。

  “好啊,你说。”他呵呵笑着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他觉得这个人肯定能够给他带来点什么有趣的东西。这种地方总是沉闷无聊,如果有什么出人意料,正可以用来打发漫长乏味的时间。

  “但是,这个故事我只讲给你一个人听。”杜玉民迎着国哥的目光,不去看其他的人。

  国哥发了几秒钟的呆,第一反应是飞起一脚,但是杜玉民脸上那种过于镇定的表情阻止了他的行动,他眯起了眼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强奸犯,最后,他确定眼前这个人身上有种异于常人的东西,他改变了主意:“秋儿,招呼他们现在睡觉。”他对一个混混抬抬眼。那个叫秋儿的混混立刻大声命令其他的犯人:“都躺到铺上去,把头蒙好。”一分钟后,他的命令得到了彻底的执行。但是,杜玉民依然没有说话。他的眼光扫过吴哥和两个混混,然后回到国哥脸上。

  “老吴,帮个忙,我先跟他谈点事。等会儿给你老兄一个交代。”国哥叹了口气,亲切地拍拍吴哥。对方这种豁出去的气势让他无法拒绝。他读的书肯定没有杜玉民多,但他见多识广,这种气势只有在那些走投无路、准备拼命的混混身上才能够看得到。在道上混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对这种人暂避三舍的。但是他同时已经在心中做好了打算,如果这个强奸犯敢于弄什么玄虚来糊弄他,那么,他会让他得到等价的回报。

  “我才懒得听你们的破事。正好困了,先打个盹。”吴哥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笑着倒在铺上,拉过被子蒙着住了头。两个混混面面相觑,但国哥根本不看他们,他们狠狠地瞪了杜玉民一眼,只得跟吴哥一样如法炮制自己。

  杜玉民松了一口气,最难的一关终于过去了,他的无理要求居然得到了意外的成功。他缓慢地开口说话:“在我们小学数学应用题中,有一个典型的例题叫‘鸡兔同笼’……”

  “很抱歉,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有读到这个级别就被开除了。”国哥彬彬有礼地打断了他。他已经感到有趣了,觉得应该这样说话来配合眼前这个年轻人。

  杜玉民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他看得出这位黑道混混具有一定的素质,并非完全没有思想的凶徒,所以他觉得能够跟他进行某种交流。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对方受到的教育超乎他的想象。因为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这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可以表现出惊人的潜能,他没有紧张和惊慌,只是及时调整了策略,继续进行他的计划:“那好吧。我来讲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叫什么是幸福。”

  “有一个英国人、一个法国人和一个中国人在一起讨论什么是幸福。英国人举出了爵位、别墅、稳定的年薪和美丽忠贞的妻子,法国人希望在旅途中有一个浪漫的艳遇,最后轮到中国人了。中国人说: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却不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幸福是你半夜睡得正甜,突然闯进一群警察,把你扭住大声宣布:国哥,你犯事了。带走!这时你非常镇静地告诉他们:对不起,国哥住在隔壁。”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冤枉的?”国哥惊人地敏感,“但是,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他轻蔑地笑了,重重吐了口痰,“老子更不是什么侠客,没有闲功夫管你们狗咬狗。就算我能帮你,我有什么好处?”他吐出的痰主体部分划出一个长长的抛物线结束在墙上,发散的部分溅到了杜玉民脸上,但杜玉民恍若不觉。

  “我还有另外一个故事。”杜玉民说,“如果一辆车以每小时一百二十码的速度驶过滨江大道,这没有什么关系,仅仅是个超速处罚。一个人如果没有遵守交通规则穿越滨江大道,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如果这辆车和这个人在同一个时间处在滨江大道的某一点上,那就是一起很严重的交通事故。”

  “这个故事又是什么意思呢?”国哥眯起眼睛,配合地问。他并不讨厌对方的饶舌。对于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人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乐于这样消耗它。

  “它说明生活中很多坏事都可以是由一些偶然因素组成的。反过来,一些好事也可以由一些偶然的因素组织起来。”杜玉民开始切入主题,“你的敌人,或者说你和唐总的敌人不是王拐拐,而是商州市长,邱仲成。但是邱仲成在商州的最大敌人并不是唐总和你,是市委书记凌明山。我为什么会被冤枉,正是因为邱仲成想通过我来打击凌明山。这似乎是两条并不相关的线,就像两条并行的铁轨,但是现在,我和你偶然在这里相遇了。”

  “原来这几个故事是这样被穿起来的。”国哥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起来,他仔细地打量着杜玉民,似乎是在判断他的话的真假,或者是在思考做最后的决定。最后,他说:“好吧,坐过来,先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把所有的细节,都说来听听。”

  这一天,一个发誓要像男人一样去战斗的前纪检干部,跟一位身陷囹圄的黑道凶徒在商州看守所里结成利益同盟。

  第二天,国哥的一位小兄弟前来探监。或许是因为这件事事关重大,他不放心让这位小兄弟知晓,或许是怕这位小兄弟分了自己的功劳,国哥并没有把详情告诉他,他只是让他马上转告他们的大哥唐忠,他有重要的事需要唐忠无论如何要亲自来一趟看守所。但是,时机就这样被耽误了。一个最后改变省委决定,拯救一位市委书记仕途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

  但是,这一场影响整个商州,几个男人狭路相逢的战争并没有因此结束,相反,它将风云再起,来得更加猛烈,或者说,它才刚刚开始。

  二

  五天前的中午,岳胜男在商州广播电视大楼十一层的办公室里忙碌着。

  中午加班,这几乎成了一种定式。大多数上午的报道会在十二点钟前汇集到她这里,如果没有两位台长特别的招呼,所有记者拿回来的素材都会由她来选择决定,然后交给后期处理的工作人员,最后制成当晚的商州新闻联播。所以对于大多数上班族来说,无所事事的中午,是她和一些工作人员最紧张的一段时间。这个规律从她一年前来到商州电视台,在她这个编辑部主任的要求和带动下就形成了。

  一年前,她还在遥远的西北乌市。那年夏天,西部十二省市为响应中央“西部大开发”号召在乌市举行的一个大型经贸会,她采访了西川省团的领队西川省长严宇。当得知这位容貌和能力都非常出众,在经贸会期间有精彩表现的女主持人,不仅是乌市电视台的副台长,而且跟西川省商州市有一定的渊源,有强烈的意愿回到故乡时,这位以做事干练果断著称的省长当场拍板,让她作为交流干部调回商州。几天后,她就接到了调令,一路畅通,顺利回到故乡与分离两年的父亲重新团聚在一起。虽然,商州电视台没有相应的职务安排,只给了她一个编辑部主任,保留了台长的级别,但职务降了半级。岳胜男倒不在乎这些。她做一个新闻人的愿望,远超过对于权力的追求。能够回到商州,能够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她于愿已足。何况,回到父亲身边,照顾日渐年迈的他,这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