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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悲观是政治人物的基本素质(1)


  一

  七天前,商州看守所。

  杜玉民坐在炕头发呆。在他的面前,是臭烘烘的便池。刚才他的被盖被绿乌龟得意扬扬地换到了通铺的最边上。这意味着,今天他在这个房间的地位,属于最低。

  他没有对此表示什么。他似乎已经麻木,他已经失去了和任何人、任何事物斗争的兴趣,甚至连愤怒的欲望也丧失殆尽。但是事实上,这是他的伪装。年轻人的心中正积攒着熊熊的怒火和斗争的意志。在过去的十七天里,他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非人折磨:粗暴残忍的殴打,各种巧妙的、让人无法忍受的刑罚,吃苍蝇,舔别人的臭脚板,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摇头摆尾,谄笑叫唤。过去二十七年所建立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理念轰然倒塌,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以为天空总是蔚蓝色,大地总是布满鲜花,迎面而来的总是白马王子,只有当她经历了失贞和抛弃后,才能够明白什么是真实的人生。这十七天里,他获得了比他过去二十七年还深刻的人生教育。

  十七天前,他还是一个俨然的纪检干部,现在却成为一个让人唾弃的强奸犯。或者,正式的称呼是强奸嫌疑犯。他还没有被审判。但他明白,他的审判将是遥遥无期,他们似乎很乐于保持这样一种状况,让他永远关押在这里。至少,在那一场战争决出胜负之前,他将永不可能跟外界接触,而他,也许是唯一可以改变这场战争结局的人。

  他四天前从单人房间换到这里。或者是因为他们觉得大局已定,他的表现已经让他们觉得放心,或者是因为春节前的严打抓获了大批的不法之徒,他们决定不再让他享受特殊待遇。当他接到转号的命令时,他心中充满期盼和暗喜。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当他能够跟其他人接触时,总有机会把消息传递出去吧?但是不久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曾经以为从前关押他的那个单人房间就是人间地狱,但是现在他知道了,地狱下面,还有十八层。

  这个房间的号长是四十来岁,被大家称为吴哥的中年人,开着一家中型的酒店,因为酒后驾车撞人致死,并且逃离现场,正等待法律对他的审判。看来不会太重,因为在他的自吹自擂中,他已经使足了钱,最后的结果将是判二缓三。如果是以前,杜玉民肯定会对他的这种明显违背情理的说法嗤之以鼻,现在,他完全相信他的话。同时,看守所的警察对他非常客气和他能够成为号长都证明他将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但是这个房间实际上行使号长权力的是两个混混。他们替人收账未果,恼羞成怒之下野蛮地使用暴力致使事主残废。他们同样喜欢自吹自擂,跟吴哥喜欢显示他跟公检法某些人的关系如何亲近牢固一样,他们另辟蹊径,张扬自己在黑道的地位和令人恶心的残忍。通常是两个混混你来我往地讲述他们从前的“英雄”事迹,在这些故事中,他们成为锄强扶弱,抱打不平的侠客,他们的敌人是其他不可一世的黑道混混。在他们勇敢的战斗下,结局毫无例外是他们的凶残震住了对方,获得了金钱的补偿和对方的尊敬。他们互相补充,以此为荣,并且乐此不疲。杜玉民刚到这个房间的时候,遭到了他们的殴打,专业的程度丝毫不逊于刚刚让他领教过厉害的警察。这证实了他们吹嘘的凶狠绝非夸大。

  “小子,咱们跟你无冤无仇,但这杀威棍不得不打。武松也躲不过,知道不?再说,混哪条道不好,偏要去做强奸犯!”两个混混尽兴地舒展拳脚后,没有忘记送给杜玉民一句总结式的调侃。

  是的,他是强奸犯。杜玉民悲哀地想。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感到悲愤、羞辱、不可接受,他发现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坚信一切都能扳回来,只要能够让市委书记凌明山知道他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唯一担心的是他的女友,一个单纯、有些虚荣的移动公司营业员。如果她听到这个消息,天知道她会不会因为受不了同事亲友异样的眼光而做出什么傻事来。

  铁门咣当咣当地被打开。

  “老吴,加个人。”一个人进了房间,把行李丢在地上,站在门口。但说话的管教干部并没有进来。他很快地重新下锁,然后离去。在看守所警察眼中,这些被法律剥夺了某些权利的罪犯基本上跟圈养的猪羊相差无几,除非必要,他们懒于跟他们说话,不想进入任何一个充满秽气的房间。

  所有的人都看着新来的人。这是个跟杜玉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短发,阴沉的脸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身材不高,略显消瘦,但结实,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眼扫视整个房间的人,有一种森冷的威势。似乎他一个人就足以对峙整个房间的人。

  “国……哥。”“啊,国哥。快过来坐。”几秒钟的沉默,两个本来懒洋洋地躺在铺上的混混跳起来奔到门口,讨好地去拉手,捡起年轻人丢在地上的行李。

  这个动作决定了年轻人在这个房间的地位。毫无疑问,这是一位比两个混混更加厉害的黑道凶徒。杜玉民立刻做出了判断。但这一切跟他无关。这个房间中他是属于最被压迫和专政的对象。国哥开始跟两个混混和吴哥寒暄,他似乎并不喜欢说话,但这种地方并不适合他过于摆谱,同时吴哥跟他算是势均力敌——在这个房间里,他的力量胜于吴哥,但在外面,吴哥略强,所以他只好屈尊纡贵在跟他们唠闲嗑。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在听着他们说话,杜玉民虽然有些心不在焉,但是突然间,他听见国哥咬牙切齿地说:“……王拐拐这娃,迟早会叫他还这个账的。”这句话抓住了他,他开始沉思起来。

  “现在开始办公,都给老子站起来,一个一个地向政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个混混站在铺上大声吼叫,打断了杜玉民的沉思。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从铺上站起来,排成整齐的一列,他们已经接受过多次这样的程序锻炼,对于这种业务已经非常精通,挨着顺序开始陈述自己的罪行:

  “报告政府,姓名:武义重,罪行:挪用公款十一万七千五百六十九元整……”

  “报告政府,姓名:冯勇,罪行:诈骗……”

  “报告政府,姓名……”

  ……

  “他妈的,老子平生最恨的事,就是贪污受贿,最恨的人,就是贪官污吏。鲍温州你这个臭虫,给老子滚到最后面去。”等到房间内所有的人一一陈述完毕,国哥开始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安排尊卑秩序,显示他对这个房间的统治,像一个英明的国家元首。他的话低沉、缓慢,但充满威严。

  “打架那个,王什么宏,你打架老子本来喜欢,但是你打的人是你老子,这个不能给你加分。你只能往前挪一下。”

  “那个陆贵,你他妈的连老婆也要逼着去卖,你他妈还是不是人?滚到后面去。强奸犯也比你强多了!”

  “国哥,这姓陆的,咱们都叫他绿乌龟。本来是把他搁在最边上的,但是今天他家里人来看了他,有东西孝敬,所以暂时让他上进一下。”一个混混小心地解释。他认为有必要补充说明一下,显示自己在管理这个房间上并没有出现原则性的错误。

  “不行,不能坏了规矩。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许讨价还价。滚边上去。”

  “你他妈的还不快动,国哥叫你了,是不是皮痒了?”另一个混混扬了扬拳头。绿乌龟立刻哭丧着脸把自己的被盖挪到了杜玉民后边。

  “强奸犯,过来。”杜玉民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是叫自己,赶紧再次从铺上跳下来,答应一声:“到。”跑到铺头。

  “这年头还有强奸犯?兄弟,强奸这东西是个重体力活,以前遇上性子烈的还要带血煞,你干得了?”国哥暧昧地打量着身材单薄的杜玉民,突然飞起一脚。杜玉民像沙包一样往后飞起,撞在墙上,然后摔倒在地。

  那一瞬间杜玉民脑中一空,却不觉得痛。“我冤枉的。”几个字在杜玉民口中转了几转,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过去十七天梦魇一样的经历,已经让他很能控制情绪,并且承受痛苦。

  “国哥好功夫。这一记单鞭,道上就没有几个人使得出来。”“站起来,要想改造好就不要装死。”“干成没有?怎么干的?快跟国哥报告。”两个混混兴高采烈地凑着趣。

  “报告政府,喝醉了,不知道干没干成。”

  国哥露出失望的表情,再次抬脚踢了杜玉民一个踉跄:“滚回去。好好改造。下次犯事的时候不许再喝酒。坏蛋也要像个坏蛋的样子。”

  杜玉民回到自己的位置,充满沮丧。“强奸犯”这个词再次重重地打击了他,远远超过国哥很有功力的两脚。

  这种精神上的打击对他来说,从小就是一种最有效的手段。那时候,他会因为考试没有得到满分,没有被选入某个学习兴趣小组而备感羞愤,好几天不会跟人说话。他的父亲是教师,母亲是医生,这两种职业管制起人来无微不至。自然地,他从小就是乖孩子,好学生。后来,大学,分配,公务员,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让人羡慕的生活轨道。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但跟着,他就会释然,或者,这就是幸福生活的一种吧,为什么还要奢求那些莫名其妙的幻想呢?如果不是发生这种“意外”,他的未来将是位合格而忠诚的政府小官员,最后的职务很有可能得到提拔成为一位科局级干部,但肯定不会太出众,然而,一个月前,这一切都改变了。

  那个时候,他刚刚成功地取得了人生第二场重要考试的胜利不久——从众多报考公务员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位市纪委纪检干部,具体工作是在信访室做接待工作。这是一个繁琐、令人心烦的工作,每天都必须接待很多充满冤屈和愤怒的上访者,每一个都不是轻易可以打发的对象,但是对于一位新人来说,他有什么资格抱怨和选择呢?他能够进入市委机关,完全依靠他们父母几十年兢兢业业建立起来的对于他们本职工作的权威,通过他们的病人和学生,进行了大量艰苦的工作,并且支付了不少的现金,绝不是因为他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出色。他陪着父母经历了整个打通关节的过程,因此下定决心努力工作,回报父母的付出和期望。到市纪委工作的那几天,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虚心、热情,任何工作都像面包一样去争抢,像一头小马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似乎,他的表现没有被领导忽略,而且立刻得到了回报。那一天下班后,信访室主任似乎是偶然地跟他走在了一起,然后偶然地说了一句:“小杜,如果有空,去关注石油技校一下。”

  这是一个很模糊的指示。因为正式进入官场,杜玉民按照从前解决问题的办法,在这一段时间研读了大量的仕途小说和政经理论,获得了一些这方面的知识。他知道,作为领导,最喜欢的就是发布这种不明确的指示,同时,作为一位干练的下属,也应该喜欢这种不明确的指示——越不明确,授权就越大。但不幸的是,年轻人这一次完全成了教条主义的牺牲品。在官场斗争中,他远不是这些油滑老吏的对手,他不太清楚这背后曲折复杂的关系和势力,他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同时,也将让他学到人生重要的,不是书本上能够学来的一课。

  他立刻开始进行对石油技校的调查工作。石油技校是一所省属中专,但近年来随着就业制度的改革,这种不包分配的中专已经被人冷落,同时人们对于学历的要求水涨船高,注定了这种中专被淘汰的命运。学校正在面临巨大变革的重要关头,市委牵头准备把它与其他两家中专一起合并,成立商州职业技术学院。很明显,这种调整不仅伴随着大量的人事变动,也肯定会发生巨大的国有资产流失。杜玉民意识到这是一个任务艰巨的工作,或者说是一个重大的案件,同时,他认为这是领导对于他个人能力的重视同时也是一种考验,他决心圆满地完成这个任务。但可惜的是,他办案的方法太稚嫩。他通过私人途径约到了石油技校一位分管后勤的副校长喝茶,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开始询问一些他关心的问题。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很有技巧,但是三天后,他一位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突然号称从外地回来过春节,邀请了几位当年的同学聚会。他应邀赴约。当晚,在喝了几杯酒后,他意外地醉了,当他醒来时,他身边赤身祼体地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完全是一个老套乏味的电视剧版本,治安警察适时地出现,女人开始哭泣,他成了强奸嫌疑犯。

  到了警局后的情节发展有些变化。审讯他的警察转移了方向,开始问一些与此案无关的问题。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清醒过来。毫无疑问,这是个阴谋。但是如果只是为了对付他,还不值得让那些陷害他的人如此费尽心思,弄出如此派场。一个强奸犯也绝对不会让这些警察如此正气凛然、嫉恶如仇。只有一个结论,这个阴谋是针对另外一位大人物,目的不言而喻。他有了一些底气,开始反唇相讥。办案的警察讶异于他的反应机敏,但并不在乎,他们索性毫不掩饰地表露他们真实的目的,他们进攻的主要目标。最后,他们要求他承认一些莫须有的事,并且拿出最有效的一招:开始残忍地殴打。

  他明白自己无法对抗,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承受不了这种折磨。他爽快地认输,一字不差地按照对方的意思招供画押。这个时候,他在心里并没有屈服,他甚至带着恶意地冷笑,想看这些耀武扬威的对手到时如何收场。但是胸有成竹的警察们并不需要他担心,他们自有他们收场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