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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欢喜(3)


  秦桑走到窗前,只觉得一股寒风扑来,窗外却是一片淡淡的银光。路灯下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不仅地下全都白了,屋顶上树木上亦都积了一层雪,天地间仍如扯絮一般,绵绵地下个不停。

  秦桑吃过酒的热身子,被这雪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朱妈连忙将窗子掩上,说道:“夜里这风像刀子似的,小姐别受了凉。”一边说,一边又去拿了床毯子来,给秦桑搭在身上。

  秦桑搭着毯子,歪在沙发上看他们收拾烤肉的家什,原本说歇一歇,可是外头虽然在下雪,屋子里暖气却烧得极暖,不知不觉间就睡过去了。她这一觉睡得极浅,不一会儿就觉得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朱妈。她神思困倦睁不开眼,朦胧说道:“你去睡吧……我再歪一会儿……”

  那人却不声响,伸出胳膊来,她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竟然被抱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却是易连恺。不由道:“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易连恺见她双颊晕红,呼吸间微有酒香,便笑道:“自己喝醉了睡着了,却怪我不声不响。”

  “谁说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来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谁让你不回来。”

  易连恺本来一肚子不痛快,不料回来之后见着夫人拥着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样真如仕女图般妩媚动人。更兼这样的软语娇嗔,不由得将那些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别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来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随口问:“又出什么事了?难道又要打仗?”

  易连恺皱眉道:“只怕比打仗还要麻烦……”他不愿细说,便岔开话去,“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连晚饭都没有吃,这会儿胃里跟火烧似的。”

  秦桑连忙按铃叫进来朱妈,叫她吩咐厨房去重新做面条,并现烧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锡壶,亲自烫起酒来。易连恺心里不痛快,坐下来就着鹿肉吃了好几杯酒,然后又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面酣耳热,于是解开军装的扣子,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秦桑甚少见着他掉书袋,不由觉得好笑,说道:“果然是当了司令的人,连说话都跟从前不一样,文绉绉了许多。”

  易连恺一笑,端起酒杯来,又饮了一杯酒,说道:“从前你瞧不起我,自然处处觉得我不顺眼。”

  秦桑嗔道:“谁敢瞧不起你,说这样的怪话。”

  易连恺却拉住她的手,慢慢地摩挲她手上带的一只翠玉镯子,说道:“你对我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是知道的。小桑,你当初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秦桑听了这句话,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才好,只见他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道:“净说这样的话作什么——甘不甘愿,反正我早就已经嫁了你了。你但凡对我好一点儿,少发点大爷脾气……”她一句话没说完,忽觉得手背上一热,原来易连恺正吻在她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犹豫间,他已经抬起头来,说道:“小桑,从前是我太荒唐,你别往心里去。其实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里好生难过。那时你瞧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这辈子你都不会再理睬我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如带你一块儿下车,管它将来是什么样子。我一个人闯到西北大营去的时候,却又觉得侥幸……幸好没有让你跟着我一起,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是死在乱军之中,你也不会太伤心。因为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打了你一巴掌,还踹了你一脚,你想起这些事来,一定就觉得不会太伤心了……”

  秦桑万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蜜酿后劲极大,易连恺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经是醉了。他喃喃地又说了句什么话,伏在案上就睡着了。

  秦桑瞧他昏沉沉睡着,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样一种滋味。过了好一会儿,秦桑方才轻轻将他推了推,见摇不醒他,只得拿了毯子来搭在他身上,看电灯光下,他伏在那里沉沉睡着。

  秦桑慢慢坐在沙发里,想着从前,刚刚嫁给他的时候,他待自己倒还真是有几分温存体贴,只可惜自己委实不喜欢他,时日一长,他那种少爷脾气,又是不肯将就半分,两个人自然就针尖对麦芒。自从易连慎说出傅荣才的事情,她虽然口口声声不信,但心底最深处总有一丝疑惑,对易连恺更增嫌隙。自己帮潘健迟偷看译码本,一来是觉得国家大义,二来却未必不存了一分私心。她只觉得自己对易连恺是又恨又恶,但是今晚他不过寥寥数语,却又让她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此时看他睡在那里,秦桑只是有点发怔,总不能就让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叫不醒他,她只得自己先去睡了。仿佛睡着没多大会儿,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在深夜里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来接电话,外间的易连恺也被吵醒了,睁着通红的双眼,步履踉跄走到了电话机旁,仿佛还没彻底清醒似的。他接了电话听了一会儿,说了句“我知道了”,就将电话挂断了。

  他挂断了电话,回到睡房来睡觉,秦桑并没有多问什么,到了第二天一早,易连恺就起床办公事去了。秦桑十分沉得住气,一直到门房里送进来今天的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天确实出了大事。

  原来日本遣了位密使来签署租借军港的协议,没想到密使刚刚一下火车,就被刺客给暗杀了。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仅是日本海军的上尉,而且还是日本海军大臣近野上将的亲信。联军戒备森严,对这位密使的行踪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担任警卫的卫队中,近距离开枪,连开三枪,枪枪皆击中要害,弹头上还浸过毒药。虽然当时便将这密使送到医院,终究伤势过重,抢救不及。

  死了一个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军大臣的亲信,中外媒体自然是一片哗然。学生们不知从哪里知道租借军港之事,立刻上街举行请愿游行。李重年焦头烂额,一面否认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舰队,一面又极力地弹压学生,一面还要应付勃然大怒的日本军方,一面更要安抚其他友邦。一时间四面楚歌,处处受敌。连远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洒洒发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通电,大骂李重年是卖国贼,扬言要挥师南下,除贼惩奸。

  一连几日,符州城中都是一片肃杀之气,因为连日学生游行,军部不得不宣布戒严。易连恺挂着联军主帅的名衔,事务自然忙碌。连日早出晚归,偶尔秦桑见着他,只是眉头微皱,似乎不胜其烦的样子。

  “游行游行!游行就能救国吗?”易连恺发着牢骚,“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学生!竟然到处张贴传单,喊口号打倒军阀,还政内阁。天真!如今所谓的内阁软弱无力,若不是各地巡阅使各自为政,早就被人家一举击破。还政内阁?哼!内阁的那帮东西,又是什么成器的人才?”

  秦桑却有着另一层担忧,因为报纸上说治安公署捕去了十余个学生,她婉转劝道:“学生们血气方刚,行事自然冲动。把学生关起来,清议也太难听了。吓唬吓唬就把他们给放了吧,总不至于真跟一帮学生去计较。”

  “反正我们是蛮不讲理的军阀,怕什么清议!”易连恺语带讥诮,却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说道,“从前老二大权独揽,那时候我好生不以为然。现下才知道这是个炭火堆,不是那么好坐的。”

  秦桑并不敢多插嘴,只怕他生疑。到了晚间听易连恺打电话给治安公署,下令把关起来的学生全都放了,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偏生第二日她从易家老宅回来,又遇上另一拨学生游行。本来街道就窄,浩浩荡荡的人群一涌过来,汽车自然就被堵在那里,动弹不得。秦桑坐在车内,看着周围群情激愤,无数人举着横幅喊着口号,四处都是雪片似的传单,还有人看到汽车,就一直把传单塞进车窗里来。偏生这时候不知是谁嚷了一声:“这是城防司令部的汽车!”游行的学生顿时气势汹汹围上来,好些人踢打着车门,还有人嚷嚷着要砸车,司机急得想要开车冲出去,可是汽车四周全都是人,车子根本不能开动。幸好这部汽车原是防弹汽车,又反锁了车门,车内暂时安全。只是外头的人不停捶着车窗,群情汹涌,一时无法控制。

  陪着秦桑上街的只有一个女仆,看到这情形都吓傻了。秦桑出门向来不愿意多带人,所以司机旁边也只坐了一个卫士,虽然带了枪,可是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一筹莫展,他满头大汗,只望着秦桑:“少夫人!”

  “不要开枪。”秦桑道,“外头全是学生,不要误伤了人。”

  这时候外头的人已经不知从哪里拣了砖头来,一下子狠狠拍在车窗上,虽然那玻璃是防弹玻璃,可是也被拍得裂开纹路,只不曾碎裂。那些人看到有效,便聒躁起来,纷纷抢了砖头来砸车。不一会儿就将车窗拍碎了,好几个人伸手进来想要打开反锁的车门,女仆不由吓得尖声大叫。那卫士将手枪塞进秦桑手中,转身就拔出匕首,对着那些伸进来的手乱砍乱捅。正自乱成一团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砰”一声枪响,好些人都在惊叫,顿时所有人全都四散逃开。秦桑问:“是治安公署来了?”

  司机极力地张望,说道:“好像不是。”

  秦桑心想,能够当街开枪的,除了治安公署就是驻防的军队,如果放起乱枪来,只怕要伤及无辜,连忙说道:“将车子开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开枪。”

  “少夫人还是先回行辕。”那卫士回过头来,“现在街上这么乱,请夫人先回行辕。”不待秦桑再多说,司机早就不由分说,发动了机器,一路飞快开回了城防司令部。

  秦桑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倒是晚上易连恺回来之后,听说白天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大发雷霆,将卫队长痛骂了一顿,训斥他没有好好保护。秦桑说道:“不怨他们,是我自己不乐意带人,再说不过短短一点路,谁知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又没出什么事,何必发这样的脾气。”

  易连恺说道:“现在时局太乱,城中亦不比往日,还是小心为宜。以后出门,一定要带卫队。这几日潘健迟不要跟着我了,叫他先带人保护你吧。”

  秦桑道:“我不出门就是了,今日也是因为去看望父亲,回来的路上遇见这事。反正老宅子那边多的是空房子,不如干脆搬回去,住在那边也方便。”

  易连恺皱眉道:“这事以后再说。”

  秦桑知道他是不愿回到易家老宅之中,便不再多说什么。易连恺却对她道:“这几日有一桩头疼的公事,却要麻烦你。”

  秦桑不由得微微诧异,因为易连恺向来都不怎么对她说起公事,自从翻看译码本后,她更是避嫌,很少主动跟他谈及公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听易连恺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承州督军慕容宸大军压境,在永江边跟孟帅的军队零零碎碎打了几仗。西边的冯李联军跳出来呼吁停战,慕容宸就做出个假惺惺的姿态,半真半假遣了个人来和谈,李重年不肯见这位和谈特使,却将我推出来谈判。这位特使我亦不愿意接待,可是此人身份特殊,又不便冷落,左思右想,不如推病,由你出面敷衍敷衍他。”

  秦桑哑然失笑,说道:“我不懂你们的那些事,由我去接待承军派来的和谈特使,这也太儿戏了。”

  易连恺微微冷笑:“你道慕容宸不儿戏吗?你知道他派来的特使是谁?是他的儿子慕容沣。”

  秦桑不由得一怔,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听说慕容宸只得一个儿子,怎么肯轻易让他过江南来?”

  易连恺颔首道:“不错,慕容宸只此一子,年方十六,一直随在军中。这老匹夫,不仅好手段,更是好气魄,连唯一的儿子都毫不顾忌,派到江左来谈判。日本密使刚刚被刺客暗杀,眼下中外诸报众目睽睽,谁敢动这慕容沣半分?明明是炫武耀威,放任儿子来唱这出单刀赴会,咱们却得陪他把这出戏唱下去。”

  说到这里,易连恺心情却不知为何又好起来,伸手在秦桑的脸上拧了一把:“幸好我年轻没有儿子,不过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嘿嘿,倒也不算落了下风。”

  他如此轻薄调笑,秦桑素来都不搭腔。只是他晚间另有公务,吃过晚饭之后就带着卫队出去了,唯独将潘健迟和另一队卫士留下来,吩咐他们不离秦桑左右。潘健迟就守在起居室外,秦桑自在房中看了会儿小说,潘健迟却趁着朱妈去倒茶,向秦桑使了个眼色。

  秦桑知道他定然是有话跟自己说,于是遣朱妈下楼去取些点心送给值夜的卫士,说他们太过辛苦。待朱妈一走开,潘健迟快步走到门边,瞧见走廊中卫兵站得很远,于是又快步走回来,低声对她说道:“这个慕容沣,一定要杀掉。”

  秦桑手一抖,杯中的茶溅出来几滴。她放下茶杯,尽力心平气和,问:“为什么?”

  “军阀割据各自为政,这样四分五裂,才会任由列强宰割。这是极好的机会,慕容沣是慕容宸的独子,如果他死在了江左,李重年百口莫辩,慕容宸岂会轻易罢休?承军与符军一定会开战,承符两派军阀实力相当,这一场大仗打下来,无论是谁输谁赢,定是两败俱伤……”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不打仗难道不行吗?暗杀日本密使是为了阻止租借军港,为什么还要暗杀慕容沣?慕容宸虽然是军阀,可如果没有他在承州,俄国人早就占去了承颖铁路。为什么连一个十六岁的无辜少年亦要暗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小桑……”潘健迟的声音极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他低声道,“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或许你弄不明白。可他是慕容宸的儿子,哪怕他只有十六岁,却是承军派出的和谈特使……我们不是暗算无辜,这是他的出身,这就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