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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欢喜(2)


  “我们?”她嘴角微颤,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小桑,这件事情很危险,我私心里并不愿意将你牵扯进来,如果不是情势急迫,我不会对你说这些,再晚也许就来不及了。我跟着易连恺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有真正地信任我,很多重要的东西我接触不到,但这次事情紧急……”

  “你疯了……这事如果让人知道,你还能活吗?”她忽然渐渐地明白过来,似乎是不认识一样怔怔地看着他,“你难道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易连恺身边?你真是不要命了!”

  “小桑,”他用很轻的声音打断她,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我的命还要重要。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你就去告诉易连恺好了。”

  秦桑看着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感受,惊惧、彷徨,或者是说不出的一种恐慌,眼前的男人她早已经并不认识。不过是短短数载,他和她曾经远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适才与易连恺争执的时候,她一腔激愤之意,可是现在渐渐冷静下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她突然有一种深层的恐惧,她是非常少觉得恐惧的。潘健迟就站在她的面前,或者说,郦望平就站在她的面前,他这样坦然地说出来,他将所有的事情对她说出来,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曾有过的过去?他甘冒这样的奇险,为什么这样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将此事告诉易连恺?

  “你简直是疯了,如果易连恺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秦桑道,“我不会告诉易连恺,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太危险了,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你有没有看过他杀人?他真的会杀人的,你有没有见到督军府里尸横遍野的样子?还有二嫂……二嫂不过一介女流,对二哥做的事并不知情,又妨碍到他什么?他连手足之情都没有,你指望他怎么样对你?一旦被发现你肯定不会有活路,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了,你不能这样。”

  “我危不危险并不重要。”潘健迟——不,郦望平只是望着她,平静近乎从容地望着她,就像是从前,问她一件琐碎小事一般,他只问她,“小桑,你肯不肯帮我?”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噩梦,梦到潘健迟对自己平静地说出一番话,平静到她几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里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她说出一串很长的数字,谁也不知道那数字代表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现在他要知道,所以他来让她帮助他,帮他去找译码本,找出这串数字说的是什么。她记性很好,那串数字他只说了一遍她就背下来了,可是她一直觉得恍惚,一切都太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有点迷茫,仿佛并没有从梦里醒过来。可是她已经坐在汽车上,踏板上站满了护兵,潘健迟在另一部汽车上,前呼后拥的卫队,一路护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

  下车的时候她终于下了决心,潘健迟上前来替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你去问问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

  潘健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并没有看他,她担心自己失态。她帮他亦不是因为旧情,而是觉得这件事情是对的,她应该去做。

  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心慌,换了衣服之后,朱妈端了杯茶给她,见她双颊晕红,不由得问:“小姐你怎么啦?脸上红红的,莫不是在发烧吧?”

  秦桑定了定神,说:“没事,刚才回来的时候吹了点儿风。”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双颊通红,她想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一点小事就自乱阵脚,万一被易连恺看出破绽来,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热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呷着,心里果然慢慢安静下来。她想着易连恺如果回来,也不见得就会办公,况且他办公事的屋子,她是从来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见机行事,等见着他了才能想办法。可是如果他赌气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因为下午在花厅里,自己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气,也许和从前一样,一赌气十天半月不回来,那可就真的是糟了。

  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晚饭,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回来,只得胡乱吃了点东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咚”的一响,她本来睡眠就浅,顿时就惊醒了,正要叫“朱妈”,却听见有人正朝睡房走过来,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她便默不做声,果然房门被推开,外头电灯的光照进来,照出那个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得老长,正是易连恺。他没提防她没睡,靠着枕头倚在床头瞧着自己,那目光像冬天里的月色似的,又清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气。易连恺冷笑了一声,转身正要走,秦桑却说:“你喝了多少酒?”

  “要你管?”

  秦桑绷着脸说道:“谁要管你——你先过来!”

  她甚少用这样的口气,易连恺倒挺意外,以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里不动。秦桑起床趿着鞋走过去,凑近了他的衬衣闻了闻,皱眉道:“臭气熏天,还是洋酒。这会儿只怕连热水都没有了,反正你外头睡沙发去。”

  易连恺听了后面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就说:“怎么?你怕我把你给熏醉了?”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秦桑一边推他,一边就躲,“胡子都出来了,扎得讨厌!”

  夜色渐渐深浓,窗纱透进来一点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种罩纱灯,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晕。易连恺睡着之后,胳膊越发的沉,像是铁箍似的箍在腰里。秦桑轻轻将他的胳膊拿开去,谁知没一会儿,他又搭上来,蛮不讲理地揽在她腰里。秦桑没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枕头轻轻抽出来,送到易连恺怀里,果然他搂着枕头,睡得安稳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悄没声息推开门,又回头瞧了易连恺一眼,他呼吸均匀,睡得极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头茶几上果然搁着那只黑色公文包,她认得这只公文包,易连恺带着总不离身的。上头一个精巧的锁盘,露出阿拉伯的数字号码,想必潘健迟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头。

  她看到这个公文包,只觉得浑身发冷,慢慢地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东西近在咫尺,可是这上头的锁明显是个密码锁,要将这锁打开,自己可是一筹莫展。她瞧着那锁盘想了片刻,决定先行试上一试。

  她先试了易连恺的生日,并不能打开,然后又试了易连恺平日所坐汽车的车牌号码,亦不能打开。然后电话号码、门牌号码,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试了一个遍,皆不能打开。她心中担忧易连恺醒来,正待要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突然心里一动,试了另一组数字。

  搭扣竟然微不可闻地“啪”一声轻响,开了。

  她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儿,匆忙抽出里头的东西,几页文件,一个小本,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数字,每四个数字后头对应着一个字,她虽然没有见过,也猜出这就是译码本。

  潘健迟告诉她的那串数字她记得极熟,就像是刻在心里一般,此时拿着译码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对应的字来,不过是短短一句话,她背心里却早叫冷汗浸透了。将译码本放回原处的时候,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好在潘健迟再三叮嘱她的细节她都还能记清楚,将文件和译码本都照原样放好,哪张在前哪张在后不能错,将锁盘依旧锁好,数字要拨回最初的样子……

  他叮嘱又叮嘱,她也细心地一一还原,并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甚至连公文包上原来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样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指套的一边朝外搭着。

  再三仔细看过没有破绽,她才走回房中去。易连恺没有醒,她慢慢将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然后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温热的呼吸就喷在她脖子后面,秦桑却睡不着了,只得睁大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等待着天明。

  秦桑没有睡好,易连恺却一早就起来了,现在毕竟算是战时,不比从前,易连恺一改纨绔习气,并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济,揉着眼睛便欲起来,易连恺也知道她不惯与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内疚似的,一边匆匆忙忙换衣服,一边说:“你别起来了,这天色还早,你就睡个回笼觉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门就要带着潘健迟,自己纵然起来,也没机会跟潘健迟说什么,倒惹得他起疑。于是便又躺下去,瞧着易连恺穿好了衣服,却是一身戎装,又系上佩枪,于是忍不住问:“你这是去哪里,怎么还带枪?”

  “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枪毙几个奸细。”易连恺扣好了皮带,却走过来替她将被子一直拉到颈下,“穿得那样单薄,还把胳膊伸外头,回头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凉。”

  秦桑听他说“奸细”两个字,心里便一阵乱跳,不由得连耳朵根都红了。易连恺却会错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鬓边轻轻一吻,说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饭了,我晚上回来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头,说道:“谁要你陪了,有公事还不快些走,尽在那里蘑菇。”

  易连恺果然笑了两声,就出门去了。

  他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后方才起床,吃过了饭后,忽然听见朱妈在外头跟人说话,她于是唤了声“朱妈”,问:“是谁来了?”

  “公子爷打发潘副官回来,说是刚在城外捉到几只小兔子,叫他送回来给小姐玩儿。”

  秦桑道:“那叫他进来吧。”

  朱妈答应了一声,引着潘健迟进来。潘健迟手里提着一只圆圆的浅口竹篮,里面装了四五只毛茸茸的白兔,都不过拳头大小,挤在篮中倒像是一堆绒线球,极是可爱。秦桑见了不由得微笑:“这个真有趣。”潘健迟捉了一只小兔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吓得发抖,瑟瑟蹲在秦桑掌心,一动也不敢动。因为朱妈还站在一旁,所以秦桑问:“你回来了,谁跟着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卫队。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驻防的军队,很安全。”

  “不是说办公吗?怎么又打猎去了?”

  “原是处决几个人,回来的路上瞧见一窝兔子,公子爷枪法好,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从草窠里掏出这窝小兔,吩咐我送回来给少奶奶玩。”

  秦桑手却不禁一抖,抬起眼睛,问:“那大兔子呢?”

  “送到厨房去了……”潘健迟有点讪讪的,“公子爷是觉得少奶奶喜欢这个……才特意弄了来……”

  秦桑把掌心捧的小兔放回篮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欢这个。”

  潘健迟似乎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于是道:“公子爷是好心好意……”

  “他的好心好意我领受不起,你快快拿走。”秦桑似乎不愿再多瞧那一窝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迟只得应了一声:“是。”拎着竹篮退了出去。朱妈劝道:“小姐这又是何必,姑爷巴巴地打发人送回来这个,也是想让小姐高兴,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一窝小兔才刚刚断奶呢……就为着讨我喜欢,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来给我玩,这样伤天害理的玩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迟在屋子外头隐约听见她说话,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到篮中,果然在刚刚秦桑放回的那只小兔软软的肚皮底下,摸到一个纸团。他把纸团攥入掌心,然后拎着那篮小兔走出去。跟着他回来的一个卫士本来站在楼下,瞧见他不由得问:“怎么又拎出来了?”

  “甭提了,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少奶奶一听说打死了那只大兔子就不高兴了,连这窝小兔子也不要了。”

  那卫士笑道:“这话可不能告诉公子爷,不然又是一场闲气。”

  “可不是。”潘健迟随手将那篮小兔交给一名女仆,“好好养起来,没准儿过两天少奶奶高兴了,又喜欢这东西了。”

  因为秦桑的那句话,朱妈一直耽着一分心,只怕易连恺回来后,一言不和又与秦桑吵嚷起来。谁知易连恺晚上回来得虽然晚,秦桑倒是一直等到他吃晚饭,也没有提起小兔的事情。朱妈觉得易连恺自从到军中职任,仿佛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若从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从前那般怄气,两个人倒是和和美美,难得地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这日黄昏后下了一阵小雪,新任的符州都督江近义特别巴结,派人送了好几大块鹿肉来。秦桑叫人备了铁炙子送到房中来,亲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壶蜜酿。朱妈知道是因为易连恺爱吃鹿肉,所以秦桑才预备下酒菜,不由觉得极是欣慰。从前姑爷虽然待小姐不好,毕竟小姐那个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给姑爷面子。现下小姐可算明白过来了,男人就是得哄着一点儿,只要小姐放出手段笼络,哪怕姑爷现在是联军司令,还不是服服帖帖。

  本来这几日易连恺都是回家吃饭,可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左等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朱妈见夜已经深了,酒也烫过了多遍,铁炙子烧红了又冷,冷了又烧红,不由得劝道:“小姐还是先吃吧,瞧这样子肯定是有要紧的公事耽搁了,没准儿半夜才回来。”

  秦桑心里惦记的却是另一桩事情,听着朱妈不着调地劝说自己,怕她瞧出什么破绽,因为易连恺偶尔也有回来迟的时候。于是秦桑胡乱烤了几块肉吃了,因为担心积食,她又饮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就又吃了一碗稀饭。这时候外头的自鸣钟已经敲过十一下了,秦桑道:“看这样子是不回来了,把这都收了吧,开窗子透透气。”

  因为屋子里刚刚烤完肉,所以有点气味,朱妈打开半扇窗子,忽然“呀”了一声,说:“好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