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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欢喜(1)


  那天晚上,枪声一直没有停歇,激战一夜。大少奶奶吓得睡不着,问她:“怎么那枪声就在府外头响,是不是联军打进来了?他们要打进来了怎么办?二弟要输了怎么办?这可要怎么才好?”

  秦桑一直安抚她,两个女人差不多睁眼等到天亮,天刚蒙蒙亮,枪声就停了。炮声是早就停了,现在连枪声也停了,四下里安静得几乎诡异。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念念有词,这次秦桑随她去了,人的精神绷到了极点,还不如有点信仰,这样心理上会觉得安慰。

  房门被打开的时候,秦桑将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后,随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还是前阵子裁袍子时用过的,就放在桌上。秦桑心想如果不是联军而是乱军,或者易连慎改了主意,打算拉着阖府女眷一块儿死,大不了拼命罢了。没想到走进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正是潘健迟,他穿了军装,她都有点认不得他了。太阳从他身后照进来,他的整个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他在学校操场上跟几个男生说话,那时候阳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笑,连眉梢上都洋溢着阳光似的轻暖。

  她差点叫了一声“望平”。

  隔着数载的岁月,一切竟然早已经物是人非。而命运如此滑稽,又如此的残忍。

  潘健迟躬身行礼,说道:“少夫人,公子爷让我来接你。”易连恺自己并没有回易家老宅,因为易家老宅之外,联军曾与易连慎的卫队激战,所以墙上、大门上、青石板台阶上,到处都是血迹。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没有僵硬,有的连眼睛都没闭上,更有的肢体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惨不忍睹。秦桑被潘健迟带来的人连搀带扶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阵发晕。

  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汽车将她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辕,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没一会儿又接了朱妈并其他几个女仆过来。自从回到易宅被软禁后,她也没见过朱妈和自己的女仆。朱妈上前来便搂着她大哭了一场,说:“我的好小姐,没想到还能见着你。”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醒来仗已经打完了,日子回到了从前,一切都已经像从前一样了。

  她不知道易家老宅里情形怎么样,潘健迟将她送到这里来之后就走了,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她让朱妈去叫了一个进来。那卫兵对她极是恭敬,说道:“夫人,现在街上还有流弹,为了安全起见,全城已经戒严了。”

  秦桑知道急也无用,只能见着易连恺再想办法。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因为她们的一应衣物都还在易家老宅,朱妈说道:“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回大宅里去。”

  秦桑想起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些尸体,心里觉得一阵阵发寒,心想自己如果是易连恺,只怕这辈子都不愿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过晚饭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的声音,外头还有上枪行礼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易连恺走进来,秦桑没见过他穿军装,只觉得好生不习惯,他比从前瘦,也比从前黑了,几乎像是陌生人似的。朱妈还惦记着当初火车上的事,见着他仍旧板着脸孔。易连恺摘下帽子,随手交给潘健迟,笑着向她脸上看了看,说道:“你气色倒还不错。”

  等到潘健迟和朱妈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地说了句:“司令好。”

  易连恺将皮鞋脱了,换上拖鞋,一边笑一边说:“得啦,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呢,我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你把二哥怎么样了?”

  “我能把他怎么样啊?”易连恺将她的肩膀扳过来,收紧了手臂搂住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这么些日子没见,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惦记我?”

  秦桑推开他:“我惦记你做什么?还嫌那一脚踹得不够吗?”

  易连恺并不恼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嘛。我在这里给你赔礼,要不,你打还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骄矜跋扈,对着她也没多少耐性,通常两人都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闹。今日肯这样低声下气,实属罕异,秦桑觉得他真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大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又说不出来。

  秦桑没心思与他痴缠,于是说:“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我想回去看看,还有大嫂二嫂身体都不好,家里无人照应,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父亲大人病重未醒,也不能移动,有一帮大夫守在那里呢。”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迟。”

  秦桑道:“你怎么像没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单单把我接出来,若要旁人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易连恺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是人?那种日子我是过得够了,到了今时今日,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什么。”

  秦桑气得回过头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了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气?你怎么气性这么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给别人看的吗?你要真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

  秦桑道:“谁稀罕打你。”

  易连恺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连恺仍旧不肯让秦桑回易宅去。秦桑无可奈何,只得遣朱妈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谁知道朱妈带回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问:“那二哥呢?”易连慎倒是逃走了,据说是那天夜里枪战正激的时候趁夜逃走的,当时城中大乱,卫队拼死护着易连慎逃出了城外。不过易连慎虽然逃走了,却没有带走结发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杀了。秦桑听说后,不顾卫兵的拦阻,硬是闯出行辕,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经清扫了一遍,那些尸首已经无影无踪,血迹也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二少奶奶已经小殓,灵堂就设在她原先住的屋子里,秦桑回去的时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场:“二妹怎么这样想不开……就算不为她自己想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尸两命,真真是作孽……”

  倒不是想不开,是非死不可。秦桑几近冷静地想到,那日易连慎托她照顾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自己还是太大意,总以为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连恺未必会那样心狠手辣,没想到还是斩草除根。

  她因为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连恺怄了一场气。无论如何,只是不理他。更兼易继培病着,她每日皆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继培病榻之前。易继培当日病势十分凶险,幸得易连慎当时就请了德国名医医治,施行了手术。虽然易继培病后一直被软禁静室,反倒利于养病,这些天来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还不能说话,可是已经恢复了神智,偶尔可以睁开眼睛来,亦能认出人来。易连恺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回来的时候少,不过总也抽工夫榻前尽孝,更延请了东瀛的名医来替易继培治病。

  秦桑数日不曾理睬易连恺,也不愿同他说话,可是见到他命人请来东瀛大夫,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日趁着易连恺回来探病,还在花厅里没有走,便走进花厅对易连恺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她已经数日不曾与他讲话,人前亦并不理睬他。易连恺见状便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迟最后一个退出,还知趣地替他们掩上门,带着卫士退得远远的,方便他们夫妻说私房话。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

  “父亲素来最讨厌日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日本人来替父亲看病?”

  易连恺道:“父亲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说这个日本人医术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

  秦桑问道:“刚才我听见你跟那个日本大夫说英文,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人,是不是真的?”

  易连恺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句话才慢慢地收敛起笑意:“这是公事,你不要过问。”

  “军港是国土,我身为国人,为什么不能过问?”

  易连恺冷笑:“还真是反了——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这几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我的公事,便是将永江之南符义数州全都割让给日本人,那也轮不到你多嘴……”

  他一句话未落,秦桑已经举起手来,拼尽全身力气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易连恺下意识地往后一闪,这一掌便只打在他的耳边,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扬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闪不避,反倒扬起脸来:“你打吧。最好开枪打死我,我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落了下来,“这是卖国你知道吗?”

  易连恺大怒,不发一言气冲冲就拂袖而去。秦桑倒是觉得伤心到了极处,不由得伏在桌边,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她起初对这桩婚事,不过是隐忍度日,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大节有亏。于家人毫无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于国家则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军港给外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委实是生不如死。

  她哭得厉害,只觉得自幼到大,从未伤心如此。哪怕当初被迫要嫁给易连恺,她也并没有流过眼泪,那时候觉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没想到今日灰心之余,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袖,衣料上的蕾丝刺得人脸上冰冷冰冷,却是透骨的酸凉。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身后有人轻声叫道:“夫人。”

  她回头看时,原来竟是潘健迟。他看着她的样子,目光中竟微带怜悯,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情,仿佛是欲语又止。她原本是讨厌易连恺到了极点,现下觉得,果然潘健迟与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于是更觉得厌恶,连话都不愿意与他多说,当下拭去眼泪,冷淡地问:“什么事?”

  “公子爷说夫人不舒服,命我送夫人先回行辕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

  潘健迟道:“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何必要让属下为难。”

  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尽管去告诉你们公子爷,我再不能同卖国贼同处一室,我决意离婚。如果他不答应,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诉,请求判决我们的婚姻解除!”

  潘健迟似乎微微意外,不过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爷或许行事有不妥之处,但待夫人之心,夫人应该明白。况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赌气,总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闹得贻笑中外。再说公子爷在军事上的决策,是出于不得已……”

  “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得已,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诉他,我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他现在位高权重,大权在握,我下堂求去,并不碍着他什么,他另择佳人,另选良配便是了。他这样的行径,恕我没办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迟道:“夫人这是气话,公子爷虽然名为统帅,但实际上联军大部乃是李重年的人马,这样的杂牌军,统领不易。若不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事,也不会出此下策……”

  秦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他说话,总之我心意已决。如果他不愿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何必为了公事和公子爷赌气,再说军港之事只不过是租借而已,夫人为何不能体谅?”

  秦桑冷冷道:“数年前你我上街游行,反对政府租借惠岛给德国。你曾经对我说,列强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尽了这腔热血,也应守护国土不失。那个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去了几天日本,便生生成了汉奸。你贪图富贵我不怪你,你追随易连恺我不怪你,唯独你要帮着他做汉奸,我万万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也深悔从前与你相识相知,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为虎作伥。”

  潘健迟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小桑,我有话对你说。”

  秦桑听他叫自己“小桑”,这是他们原来相交之时,他对自己的昵称,奈何此时听来,并不觉得有半分亲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恶地皱起眉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快走吧。”

  潘健迟见她这样子,知道她脾气执拗,不肯轻易转圜,于是微一沉吟,转身走到窗边去,掀起一角窗帘纱向外张望两眼,见院子里并无其他闲人,两三只麻雀落在冬青树后的草地上,踱着步子在那里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月洞门外持枪的卫兵,不时地晃一晃挎着的长枪。他重新走回她身边,低声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没有法子,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你若愿意帮忙,我不胜感激,如果你并不愿意,我也绝不会勉强。”

  秦桑见他这样说,心下觉得奇怪,但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什么事?”

  “李重年前天见过一位日本特使,他们密谈了半刻钟,谈话内容没有人知道。后来李重年有一封密电,是发给易连恺的,密电没有经过第二个人之手,直接由机要秘书送给易连恺。我想办法看到了这封电报,但电报是密码的,我看到的只是一组数字,没有译码,因为译码本由易连恺亲自随身携带。我知道译码本就在易连恺随身的公文包里,那个皮包是意大利特制,有个特别复杂的密码锁。”

  秦桑万万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怔地看着他,就如同不认识他一般。潘健迟担心随时会有人来,语气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码。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易连恺开公文包的时候,查一查那份电报究竟说的是什么。”

  秦桑过了好几秒钟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都消失殆尽,只是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现在符远局势复杂,李重年大部在纪安按兵不动,城内的易连恺肯定只是一颗棋子。如果知道日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么,我们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