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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波心(7)


  大少奶奶是小脚,站起来的时候格外不便,秦桑扶了她一把,大少奶奶满面愁容,说道:“唉,到底二弟是自己人,我求菩萨保佑,保佑那个什么联军快快退兵。打仗总不是好事,尤其人家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上来了。”又问秦桑,“你觉得这仗,二弟打得赢吗?”

  秦桑说道:“大嫂,您就别担心了,二哥打得赢打不赢,那是他的事情。咱们就算是担心,又有何用处呢?”

  大少奶奶道:“总归是一家人,老爷子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二弟这一仗真败了,这个家可不就散了。”

  秦桑轻轻叹了口气,庆幸地想,幸好自己没有告诉她易连恺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必定会觉得两兄弟还有什么好打的。这位大少奶奶仍旧是旧式的思想,可是旧式的思想也是有好处的,就好比懂得少,快乐就多一样。

  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桑也想过,到底这一仗,自己是盼着谁赢呢?如果易连慎赢了,或许自己这辈子也见不着易连恺了。因为她现在就是易连慎攥在手里的一颗棋,一旦失去利用的价值,下场如何还很难说。如果易连恺赢了呢?自己是不是就重新过回从前的生活?从前的生活其实她也并不眷恋。只有一刹那她曾经想到了郦望平,但郦望平其实已经死了,在她的心里,从他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郦望平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潘健迟,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已。

  秦桑觉得打仗的那段日子,也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大概因为被关在屋子里,只听外边一阵阵炮声,一阵阵枪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除了现在易连慎很少有工夫来跟她清谈,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日子像是深冬的一条河,河面上早就已经冰封雪固,而水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缓慢地,无声地,向前流去。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终于见到了二少奶奶。自从家变之后,二少奶奶一直没有出来过。秦桑被卫士请了去,才知道这位二嫂的处境跟阖府女眷也差不多。只不过她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身边多了许多易连慎的卫士,名曰保护,其实也和监视差不多。秦桑见了这种情形,便知道无法与她多说。而且二少奶奶怀孕已经有五六个月,腹部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预备了一大桌子菜,说是秦桑回来了这么久,还没有替她接风。二少奶奶问:“大嫂还好吗?”秦桑说道:“还好。”又主动说道,“几位姨娘都还好,四妹妹病了一场,不过这几日听说也好起来了。”

  二少奶奶说:“那就好。”

  几句寥寥的话一说完,二少奶奶便只有和秦桑默然相对,两个人坐在那里吃饭,连筷头上银链子摇动的声音都细微可闻。山珍海味却是食难下咽,尤其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声炮响,因为打得很近,所以震得屋子都在摇动似的,房梁上簌簌落下好些灰尘。二少奶奶似乎被这炮声吓了一跳,连筷子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怔怔地只是用手抚在自己腹部。秦桑见她那样子,只觉得心里五味陈杂。

  二少奶奶抬起头来,忽然对秦桑笑了笑,说道:“我身子倦得很,烦三妹扶我上楼去歇一歇。”

  楼上就是卧室,那些卫士自然不便跟上去,可是还有好几个女仆上前来,一直跟着她们。二少奶奶一路也并没有多说话,直到进了卧室,秦桑随手关上门,二少奶奶方才轻轻吁了口气,轻轻向秦桑点了点头。

  秦桑与二少奶奶相交不深,因为易连慎与易连恺失和,他们又别居在外,妯娌之间一年不过过节时才见面,二少奶奶明显是有话对她说,但现在好几个女仆寸步不离,就守在她们身边,自然是奉了易连慎的命令。秦桑忽然灵机一动,低声用英文问:“二嫂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二少奶奶跟大少奶奶恰巧相反,是个再时髦不过的人物,当初二少奶奶与易连慎是同学,最时髦的留洋归来的小姐,骑马跳舞样样都精通,而且会说英吉利和法兰西两国的语言。听秦桑说英语,她的眼睛似乎一亮,旋即用英文告诉秦桑:“替我劝一劝彼得。自从出事之后,他一直拒绝见我,我听说他曾经见过你。”

  彼得是易连慎的英文名字,秦桑低声道:“二嫂,二哥性格你比我更了解,他下决心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听从我的劝说?”

  二少奶奶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过了片刻才道:“那么,你能劝劝他来见一见我吗?”

  秦桑思忖他们夫妻之间,却叫自己一个外人来传话,亦是古怪得紧。于是怔了怔,才说道:“我好几天没有见过二哥了,但如果再见到他,我会尽力。”

  二少奶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凉,对秦桑说道:“谢谢。”

  吃完了饭,二少奶奶亲自将秦桑送到院子门口。秦桑回去说给大少奶奶听,也只告诉她今日见过了二少奶奶,并没有说她们私下交谈的事情。大少奶奶只是叹气:“真是作孽,没想到会闹到今天这样。二弟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更管不了。只盼着那糊涂二弟快快地明白过来,还有那个什么联军快快地撤兵吧。”

  联军却一直没有撤,打了大半个月,原本是僵持不下,谁知联军竟然请到了外援。不知易连恺是怎么游说的,东瀛友邦竟然很干脆地揽下了调停的任务。所谓的调停也就是将东瀛的舰队调入永江,沿着江水西进,一直到了符远最重要的粮仓纪安,隔绝符远最重要的水上粮道。符远困守危城又拖了一个多月,终于通电中外进行和谈。

  和谈条件极其苛刻,秦桑悄悄地听话匣子里的英文广播,联军提出数十条谈判条件,听完便知道易连慎不会接受。果然易连慎忍不住又开打,这次战争结束得很快,枪炮声响了半日就又停了,旋即易连慎遣人来请秦桑。

  秦桑并不知道符远城外战况如何,因为除了每天必然的炮声隆隆,府中其他都宁静如同往日。天气已经冷起来,大少奶奶闲下来没有事,裁剪缝纫了一件丝棉袍子,说是做给老爷子的。这位长媳极为孝顺,每年都要替易继培缝件新棉袍,奈何现在易继培生死未卜,可是袍子还是做起来了。秦桑虽然不会做衣服,但学着跟她一起理着丝棉,两个人正忙着,卫士便开了锁进来,对秦桑说易连慎有请。

  不知他是何用意,却不能不去。秦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着易连慎,因为打仗后军务繁忙,估计他也没心思与她清谈。现在命人来请她,也不知道是吉是凶,不过显然的,战况是到了一个状态,但不知道到底是联军胜了,还是符军守住了。

  易连慎倒没有穿军装,一袭长袍立在初冬的寒风里,眉目清减,倒有几分书生的儒雅派头。这次仍旧设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谢,萱草枯黄,更兼天色晦暗,铅云低垂,连园中的亭台都似黯淡了几分。因为天气冷了,长窗都被关上,隔着玻璃只见满池的荷叶也尽皆枯萎,西风吹拂,颇有几分萧瑟之意。秦桑见桌上布了酒菜杯筷,不由得迟疑,易连慎道:“那一次是替三妹妹洗尘,这一次却是替三妹妹饯行。”

  秦桑默然无语,易连慎语气似乎十分轻松:“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谈的时候提出要我将老父送出城去,可是却只字未提及你。他这别扭劲儿,我看着都替他着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么时候。”

  秦桑道:“二哥言重,我早就说过,秦桑一介妇人,断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在天下大势面前,一个女人算什么?”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原来我那三弟,倒真是个做大事的人,也罢。”他仍旧是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说道,“上次你滴酒未沾,这次却要给我一个面子。”

  秦桑道:“我不会饮酒,请二哥不要勉强我。”

  易连慎道:“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声音随意,仿佛正在讲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因为这杯酒有毒,是俄国特务最爱用的氰化物,保证入口气绝,不会有任何痛苦。”

  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倒令易连慎微微意外。她本不擅饮酒,喝得太快差点被呛到,缓了口气才说:“倒也没什么异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气绝?”

  易连慎击掌笑道:“秦桑!秦桑!你这样一个妙人,怎么偏偏嫁给了易连恺?小三儿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妻子。”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与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贤妻,二哥莫要辜负她。”

  易连慎仍旧微含笑意,可是语气却认真起来:“我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易连恺确实是喜欢你,可是你说得对,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时,他不会将你放在心上。你日后在他身边,一定要千万小心。他这个人,薄情寡义,深不可测。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秦桑说道:“多谢二哥指点,这两个月多承二哥照拂,秦桑无以为报。”

  易连慎却笑起来:“我照顾你,可没存什么好心,至于报答嘛……那也不用了。”

  他以箸击碟,曼声吟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吟到“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时候,反复咏叹,似乎不胜唏嘘。

  而吟完最后一句“天下归心”,他却慢慢地浮起一个笑容,“天下归心……天下归心……”说着仰天长叹,“其实要这劳什子天下又有什么用?浮世秋凉,大梦一场罢了!”将桌上的碗筷“咣啷啷”全拂到地上去,门外的卫士听到这样的声响,不由得端枪冲了进来。见只是碗筷落地,易连慎和秦桑都好端端坐在那里,并没有出其他事情,复又退了出去。

  易连慎说道:“三妹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请你务必要答应。”

  秦桑道:“二哥请讲,但凡秦桑能办到,必当竭力而为。”

  易连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并不知道,她其实挺可怜。我背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罪名,不应连累了她,日后请你要多照应她。”

  秦桑大吃一惊,她起初只以为战况不妙,但听到易连慎这句话,才知恐怕不仅是战况不妙,只怕已是大败。

  秦桑道:“二哥请放心,秦桑会尽力。”

  易连慎笑了笑,说道:“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妹子,该当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