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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上策


打发走李牧童他们,王天棒就找女人“算帐”:“麦穗,拿点钱出来吧!我今天不给你唱黑脸,你老公我是红脸关云长败走麦城啦。你可不能装不看见!我是一家之主,男客(老公)是树,堂客是藤,树可不能倒了!”

麦穗搂紧怀中的孩子:“我一分钱都没有的!”

这个防御性的举动,激恼了王天棒:“臭婆娘,你还瞒哄老子!你没藏私房钱,娃的医药费是哪儿来的?”

麦穗尖声道:“亏你还有脸问!那是牧童去借的!”

“扯你妈的诓!这个城市里住了一千多万人,除了我王天棒带携他牧童娃找碗饭吃,还会有人把硬铮铮的票子借给他?我把我眼珠子挖了!”

“你不信也没得法。你真要钱——”麦穗捋下手腕上的银镯子,“这是我娘家的陪嫁,拿去卖了!”

“值毛钱,又不是黄金!”

女人要变卖这心爱之物,王天棒不由信了八成。颓然地坐在水泥地板上,抓着脑袋上蓬乱的毛发,“没钱,这咋成啊?天爷爷!”

“娃,我们可养不起。”王天棒忽地站起来,如枪子弹出膛不容回头地说,“我已经给娃联系了一个好人家!西直门那边包工程的,是河北人。”

麦穗没出声,王天棒小心翼翼接下去说:“河北佬,他婆娘接二连三给他屙了几坨儿子,想要个千金。明月到他家不会受苦的!”他说完话,怔怔地等女人答复。

麦穗把孩子搂得更紧了,恨不得把这块血肉揉进心窝里去,犯梦忡似地呆看着男人。

王天棒吓了一跳,拿手在女人眼前晃了晃:“傻啦啊!婆娘?”

“不——”仿佛受伤被困的母兽,麦穗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喊。

“婆娘,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你不愿意,别人还不情愿哩!不是看我面子上,别人随便去福利院领养了!”王天棒不惊不诧地说,“以后,你可以再生嘛!有钱了,你生一窝都行!现在可养不起,不但大人活不出头,娃也没盼头。娃不能跟我们一辈子挨寒受饿,那太对不起娃了。我是替娃长远打算哩!你别怄气了,怄坏身体,没革命的本钱了!家里一窝老少,还得靠我们!”

麦穗用嘴贴着孩子粉红的脸蛋,泪水断线珠子般淌落下来,滑到了娃的嘴边,小家伙还以为是娘的乳汁哩!小嘴轻轻地蠕动,眉眼里添了笑容。

麦穗没再大喊大叫,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倘若在乡下,人家不要的女儿,不是丢在尿桶里浸死,就是抛到山沟的老水潭里喂鱼虾,有那不忍心的,破费点车船费,一大早把孩子背到城里的马路边一丢,只留下一张写有孩子生辰年月的破纸片……她的明月算是有福了,逃过了村干部的围追堵截,呱呱降生在中国这个最大的城市,虽然没有准生证和户口是个黑人,却比村里那些一辈子还不知道火车是不是马拉的老人而言要幸运多了。现在遇到好人家收留,那可是掉到蜜罐了。她岂能因一己私爱,毁坏女儿一生?她连这点“牺牲”都做不到?

她又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默默追问,老天啊,您让我们母子在尘世见面,为何又不给我们欢聚的一席之地?您让我们母子血肉分割,我从此哭瞎了眼也见不着娃哩!可她知道她那心比天高的男人,说下的话九头牛也拉不转。他们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再带孩子挣那么点钱不成现实,家里又多次来电话要钱了。孩子上学、收水插秧的肥料、公婆的老胃病翻了,没有哪一处不需要钱来救急。男人对她脾气坏,那也是压力大闹的。前年回家修盖了村里第一座砖房,赚足了眼球,底子却薄下去不少;去年又挨了计划生育款;今年又折了投资的本钱,真是屋漏偏逢连绵雨。男人在外面抓捞,要出人头地,不也是为这个家么?前前后后这么一想,她出奇地冷静下来,只吐出一个字:“好!”

麦穗的镇静倒令王天棒惴惴不安了,用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人生论”,安慰说:“婆娘啊,这就是命。你说我们家粪坑边那一株大杏子树,一到春天开得粉艳艳的,像一树大火。那杏花多美啊!可一阵风来,它们大多数飘落到了又臭又脏的粪坑里,给蛆虫吃了;只有极少数飘到了我们堂屋的饭桌上,娃娃们的头顶上。同样的一棵树,同样的一阵风,你说这杏花为啥归宿就不同呢?得啦,我们家的明月这次就会飘到富贵人家的饭桌上去了!大鱼大肉有的是!”

麦穗没搭理男人。

她起身,把睡梦着的明月放到地铺上,替娃收拾起衣物。每一件都拿起来打开看上半天,叠好再放到包裹里;又不放心地拿出来,再看上半天,叠好再使劲地往包裹里挤,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爱所有的牵挂都装进去。

女人没有大吵大闹,王天棒放心了不少。他点了一颗烟,看着身边的娃,脸躲在烟雾里阴晴不定,只是腮帮子上的肉,偶尔会像叮了牛虻的牛耳朵根子一样剧烈地抽动——牛尾巴甩不到牛虻,牛耳朵扇不到牛虻,牛眼睛甚至都看不见牛虻,牛只有忍着痛气得眼发红地任由它吸血。王天棒心在流血,骨髓在痒,躯体里似乎有无数蚂蚁在爬,不,那不是蚂蚁,嗡嗡地,嗡嗡地,那是无数牛虻,在脑子里、在血液里、在骨髓里乱叮乱咬乱叫。他却拧不出一只叮咬他的牛虻,他只好偷偷地拧一下又拧一下自己的大腿,只能在心底一遍遍说:娃,爹对不起你哩!娃,爹对不起你哩!别怨爹,别怨爹呵!……想来腿该是又乌又青又肿了,烟烫了手,也没觉出有多疼。

重新点了一支烟,缥缈的烟雾里,女儿小脸蛋不再像刚出生那阵子,皱皱巴巴的,像一块核桃仁;粉干干的,像一块新癞疤,令他感到厌恶。那时节,特别是在给娃把尿的当口,下意识地看到那个地方没他期望的小把儿,他的厌恶感便又增强了一份。以至,在女儿生病时,他也撒手不管,放任她的生死。现在女儿红润的脸蛋,像一颗鲜草莓,浑身散发出甜润的奶腥味,使人迷醉。呵,要是个儿子就好了。哪怕卖血卖肾也要养着哩。谁不想个儿子呢?儿子不仅是传宗接代,更重要的是当老子的打下江山的继承者。儿子好哩,有儿子,人活着才有个奔劲,也才不担心老无所养,而成天栖栖遑遑的。可女儿也是自己的身上的一滴精血哩,要不是走投无路,哪个龟儿子才舍得抛却亲骨肉哩。

王天棒灭掉了烟头,呆望着女儿出神。明月娟秀的小脸上,鼻眼都正悄然呈现出他的模样,而又少了他的粗夯像。就像一副山水画,飞白里都有她爹的韵味,相信随着时间的雕琢,她还会变成一副越来越像她爹去芜存菁的工笔画,但是当爹的看不到这个成长的过程了,王天棒亲手扼断了这个过程。这是个最像他的女儿,却是要由他去送人的。不!是卖给别人!

王天棒的手哆嗦了一下,目光像一截烟灰一样从女儿的脸上掉了下去,催促女人:“别折腾啦,人家还会要你那些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他们会把娃打扮得像个天使!”

麦穗停下手,抱起女儿又亲。

王天棒怕她反悔,伸手抢过女儿,眼里有了泪花:“别看了,麦穗,越看越难受!”

王天棒拒绝了麦穗跟去看看女儿落户处的念头,“你去,别人见你哭哭啼啼,伤伤心的样子,一个不忍念,不要了。这不弄砸锅了么?”抬头碰见女人叮叮当当的眼泪,觉出这话“狠”了点,挤出一个笑,“照北京人的话说,好好的买卖,歇菜了!”操!越说越不像人话了。他赶紧抱起孩子,挎了包裹,逃出了门。

王天棒快步地走着,没有回头,却感觉得到女人那双幽怨的眼睛,一直在后脑勺盯着!

卖女儿是王天棒翻来覆去想出的一个“上策”。一来,可解燃眉之急;二来,有点启动资金就不愁重整旗鼓;三来,没了女儿的拖累,婆娘可以挣钱,他也解了后顾之忧。适当的时机,他还可以重新播种生儿子。虽然这次婆娘生了女儿,叫他对她的身体产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怨忿,而去费了点钱财找了一个野女人,未料变生肘腋,那女人见他大势已去,还倒卷了他一点资产,这也是他这一回输个罄尽的原因之一。事已至此,他就还不得不强打精神,继续在婆娘身上做实验。四呢,村干部既然在明月没出生之前,就征收了部分计划生育款,那么没了明月,这笔款理当所然地冲销将来儿子的罚款了。一举四得,何乐而不为啊?特别是在他从河北人手里接过花花绿绿的一万块现金,他顿时心花怒放,对妻女的愧疚荡然无存了。

沉甸甸的钞票,教他心里踏实。他马上就可以去山西跟人入伙,烧焦炭。

他的未来不再是黑漆漆的,而像煤炭一样红红火火地烧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