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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毒药


门头沟,是北京一道深藏不露的伤痕,又深又长。两边高山,又陡又直。长年四季,风像疯狂的屠夫舞弄的刀片,呼啦啦剐蹭着这片天地。

工地是在一座山脚,一派热火朝天,人声鼎沸的景象。

一个脑门秃了的汉子,给李牧童他们一人塞了一柄钉锤,唤他们去一座堆积如山的木料上,拔那一枚枚锈蚀的钉子。背脊上一杆一杆日光,戳得人头昏脑胀,泼辣辣的汗水直钻眼。李铜锤不停地叫李牧童当心,不要被钉子扎了手脚。

李牧童说不会不会,说着说着就一锤子砸在手背上,顿时鲜血四溅,触目惊心。李铜锤丢下锤子,跑过来,拉着痛得直打抖的李牧童去了墙角,一把抽了他的皮带说,“快,快撒泡尿!消毒!”

李牧童使劲儿挤尿,没挤出来。

李铜锤说,屙尿莫看人,看人屙不出。李牧童就屏神静气,进入忘我,不觉滴出几滴。李铜锤突然喊暂停,问,“你还是不是童子鸡啊?”

李牧童醒悟,脸燥耳热,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李铜锤这才让他放心大胆地尿。

可是这么一惊一吒,尿给吓回去了。血还在肆无忌惮地流。

李铜锤有些发慌,“敢莫是把主要血管打破了?我的个天老爷。”慌忙跑去一堆老木料上,揭下几枚蜘蛛疤,替李牧童糊在的创口上,止了血。李牧童是王天棒转交给他的保护对象,结果干了半天,就挂了彩。这真是脸上无光。

这时,周二火才烂草蛇似的梭下高高的木料堆,前来来慰问。他说:“铜锤子,你抢救得法,有一套!这么快就闭住了血!看能否去工头那儿要点钱来,补充点营养,更好!”

周二火不愧是老村长周大头的孙子,一言一行,都有板有眼,不但抓中问题要旨,而且点明脉络走向。几句美言,还让去跑路的人,心生好感,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但李铜锤还是没动。他是个爽直人,不会转弯抹角:“多不好啊,才上半天工。”

周二火说,“你动动脑子,你不能把问题说严重一点?”

李铜锤说,“骗人不好吧,刚刚还吃了别人一顿大白面馒头!”

“真是榆木脑壳。”周二火说,“我想亲自跑一趟,但我个头小,怕唬不住人!反正,就弄一点钱。”

李牧童说,“我多谢两位的好意!”

“别,别这么说。我去要钱啊!”李铜锤立即从地上乱七八糟的材料上,蹦了过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回来了,喜形于色,“弄了三十块!”

周二火说,“三十块有啥用?忒他妈小气!”

李铜锤一听,就说,“也好啊,给牧童打一针消炎药!”

周二火说,“瞎****说,一针顶个毛用!药还钻不到血管里去,就被肉浸干了。我检查了一下,那点伤口等于蚊子叮一口。不如买包烟来抽!你们爱看录像,美国大兵缺胳膊断腿,都是抽烟止痛。我去年在家里挖红苕田,踩了一块瓦渣滓,脚掌拉了一指头长的口子,那血标箭样,我抓一块黄泥巴糊了,不也屁事没得!”

李铜锤说,“那就打破伤风!万一破伤风,那是要死人的啊!”

周二火说,“你是咒牧童死哩。破点皮就破伤风?那日个X,日出血,也要打针了。”

“吵啥?”李牧童说,“该死的球朝下!”

周二火拍了一下李牧童肩膀,“是条好汉子!”

李铜锤就跑腿去买了一条烟。周二火顺手抓拿过来,撩了六包给他俩,自己得四包。他占了明显的便宜,有点不过,掏出一包烟来,又一人撩了一支。李牧童没心情抽,不要,他缩回去,叨嘴里,伸长脖子猛吸几口,像八辈子没闻过烟气气的样子。

“对了,廖木匠还没分哩!”李铜锤过足了烟瘾,方想起有这么个人来。

“他跟我们不是一伙子的,管他干啥?他技术工,支木的嘛,又轻松又能赚钱。”周二火说。

“不好吧?”李铜锤迟疑道。

“我这三包给他,我没啥烟瘾!”李牧童说。

“给他一包,把那两包给我们行不?”周二火吐出一口烟,“我们劳心劳神弄的!”

李牧童只好说,“那我留两包,你们抽完了,急得乱找地上的烟屁股时,我再逗你们耍!”

三个人就笑了。

对周二火,李牧童真的是由外到里都不怎么感冒了。他的眉毛像毛笔笨笨地添上去的两撇,呈现出一种受尽了生活苦糟的迹象;加之身量不高,还留了长发遮住三寸窄脸儿,整就一副歪瓜裂枣。别个李铜锤高高大大,气宇轩昂,是古道热肠,侠义之辈;他周二火则是趁火打劫,猥亵小人。合该他婆娘都弄丢。李铜锤已向李牧童透露过周二火的根底,据悉他早前两年还混得不错,可自从他婆娘被一个河南佬拐走后,他就弄出一副悲观失望,及时行乐的浪荡性格来。

下午,大家不拔钉子了,去混砂浆,工资高点。这是廖木匠得了烟,向工头求的情。这行工作,只要运拉砂浆的人赶不上趟,还可以去楼层的阴影里休息小坐,而不至于暴晒在毒花花的太阳下。

李牧童的手受了伤,无法拿铁锹,只好自告奋勇地去推车。哪知,力气太小,第一车就连同砂浆,人仰马翻地倒进了搅拌机的翻斗里。不是开车的眼疾按下开关,他的灵魂将与水泥浆永远浇筑在一块了。李牧童忽然感到自己无用,不由忍泪含悲。李铜锤叫他去休息。减了一员,搅拌机运转不畅,周二火被迫去推车,他不阴不阳地说,“哭,哭能当饭吃啊!这不是在家里头,有爹妈老汉罩着!”李牧童顿时明白自己的处境,翻起身来,用上吃奶的劲去推车。

手上磨起了血泡!

泡破了,血殷红了推车的手柄!

钻心地疼痛反倒让他心里痛快,想起爹的话,“人不干活,吃马王爷的鞭哩!”

那远在四川乡下的爹娘即便发着高烧,还有发高烧一般地劳作哩。他们咳血可以忽略,痛苦可以忽略,生命可以忽略,唯独播种的季节不可以忽略。只要嘴里还噙着最后一粒粮食,他们就会使出延续香火的激情,让土地受孕。他李牧童不正是到了为人生该播种的年龄吗?该让自己的生命受孕的年龄吗?

一天累下来,李牧童骨头散架,四肢像砍断的蛇尾,间或一阵抽搐。

廖木匠说,“兄弟,悠缓着来!”

周二火不冷不热地说,“好戏才开锣哩!”

李铜锤宽慰地拍拍李牧童的肩膀,调头去打饭。

他挤出一身臭汗后,一手托着一大钵菠菜汤,一手托着一大盆子馒头,快活地走过来,像报幕的小丑:“开饭啦,汤、菜、饭,三样齐全,一个都不少!”

李牧童啃一口馒头,硬如木屑;喝一口汤,泥沙俱下。馒头要不停地啃,因为稍一停留,头顶嗡嗡盘旋的绿头苍蝇,就直接把馒头上的缺口当停机场了。他拧下一块块苍蝇爬过的馒头,扔掉了。李铜锤看见了,说,“干啥咧?细米白面的,恁不知可惜!饭苍蝇,脏啥?”说罢,一口下去,轰得自己手中馒头上的苍蝇,四散飞逃。

周二火说,“铜锤子,五讲四美,你懂不?你生就是粗人。”

李牧童绯红了一张脸,无言以对。

四个人胡乱填肚饱子,脖子都噎长了一节。

晚上,睡在铺里,李牧童的手指针刺似的痛,一看身边的两员大将——这是走的时候,周二火对王天棒打包票说的比喻。他们就像大将护着主帅一样,不让李牧童吃亏——睡得死沉死沉。恐怕用钝刀子锯了脑袋,也不会醒来。他们是百炼成钢,金刚不坏;而他十指连心,痛不欲生。

翻身坐起,月光下,但见窗口旁有一老头子,丢一颗花生米在嘴里,就就一口大胶壶里的白酒。老头子或许听见了李牧童的****,说,“下来吧,小伙子,喝一口酒,什么痛都没了呢!”李牧童便溜到了他的床上。他们谁也不问谁话,就那么喝起来了,就着冷冷的月光。

喝酒的老者,是湖北人。出来了好多年了,名姓皆隐,人都叫他老北京。走到哪儿,只有一个大胶壶里的酒陪着他,此外一无所有。

老北京喝兴起了,歪在床头,唱《十八摸》

一摸姐的胸,姐胸紧绷绷,好像那包子刚出笼;二摸姐的口,姐口像米酒,吃起来一口口;三摸姐的腰,姐腰细袅袅,好像那杨柳水上飘;四摸姐的手……咿呀哪个……

有人在暗角里起哄:“咳,老北京,你是有色心没色胆,叫你跟我们去逍遥,你哪回去了?老北京眯眯着眼说,“花钱买酒喝到肚里,巴适些!”那边更烧心人的话蹿出来:“你恐怕有心无力吧?”

“你们这些嫩娃娃,老子走南闯北,吃喝玩乐的时候,你们还没长胎毛呢!”老北京说得太急促了,就从胸腔里爆出一串闷雷般的咳嗽,有人就幸灾乐祸地笑。

这种取笑,一直是大家劳累之后散闷的方式。每次李牧童看见老北京被人取笑,他觉得老北京是现代的孔乙己,而大家都是看客,心里便莫名地悲哀起来!

几天前,老北京搬着指头,说他手上经手过几个女人的老黄历,正津津有味,不觉在嘴上又跟大家干上了。这时,恰好食堂里的女工,‘矮墩儿’穿着裙子,拖拉着一双烂胶鞋啪嗒啪嗒过来了。

这是一个身体象气球握紧中部,两端都凸了出来的胖女人。长年累月,一副烟熏火燎的颜色,脸上的油泥能刮下来炒菜。在这清一色的建筑工队,也算是个冲鼻子眼的调料。但大家对她的兴趣不大,只是在嘴上取乐。

那当儿,有人说,老北京你若敢捡起她的裙子,看她穿****没有。我输你两百块,你拿去买好酒喝。说着,果真就掏了钱出来。他估定老北京无那个胆。

老北京一口酒闷下肚了,便跃跃欲试。有人又激励,老北京便三步并作两步,晃到女人面前,一手掀起女人的裙子过胸,把一双干涩的小眼凑近观了,说,“这是料子还是呢绒啊?我摸着挺不错的。”女人正得意洋洋要解释,就猛听见背后一阵笑,霎时清醒,一巴掌响在老头子脸上。老北京情知理亏,捂着脸就跑回来。

事情并没善罢甘休。

下午,女人不知从哪里喊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老北京堵在屋子里一顿胖揍,说你个死老头也敢作践俺女人?问是私了还是见官。最后,在大家帮腔下,以老北京拿出四百快钱,给这件事情划了一个句号。老北京失了元气,小调也不怎么哼了。顿顿闷声不响地吃他的盐花生米,喝他的白干子。

因为李牧童从来没有拿话取笑过他,他对李牧童特别亲,会说:“小伙子,来喝一口哟!喝了腰不酸背不痛呢!我老了,这酒啊,真成了穿肠的毒药,刮骨的钢刀!我拼不过它了,可又离不开这老伙计!我啊,无论在死在哪儿,只要死前还能喝一口,就心满意足了!”

老北京又老调重弹了。月光下黑黢黢的脸颊,透出一股苍凉。李牧童说,“老人家,你挣了钱,别喝酒了,积攒着,去养老院吧!”

老人用粗糙的手掌擦了一下眼睛说,“我梦着那天哩!”

“那天一定会来到的。”

“小伙子,我活了六十多岁,”老北京的泪水漫过沟壑纵横的脸,他摸了一把又一把,“我活了六十多岁了,什么苦没吃过?只要不死,我就等着!可我要不喝酒,我就没力气干活也没力气等到好日子了!”

咕噜——咕噜——他又喝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