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童他们同样没拿到工钱。
随着另一路河南散工，游荡到铁路上，被另一个包工头收集，围抢了少得可怜的活计；赵三这一伙杆子人被拌了凉菜。李牧童他们要钱，赵三说，“要钱就走人，不要钱就留下，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大包工头说的。各位兄弟呀，天算不如人算，人整人，整死人哩。刚有点活，又被别人抢了。”
金蛮牛说，“叔，你总得给两个钱，顺点意吧！”
赵三说，“都是口头约定，有活干活，没活混饭。你逼我干啥？逼牯牛下儿哩！”
金蛮牛气结了，“我——我——我打你个狗日不要脸的。”
赵三说，“你打，你打，侄娃子你往死里打，老子还不想活哩！”
无果而返，金蛮牛没了飞扬跋扈的领军风范，低声说，“弟兄们，总还得找个地方安生，你们是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都饱！我可还是拖家带口的人！今年，我两口子在北京除了落下两张嘴。娃，来年的学费都还没抓扯呀！”
李铜锤说，“妈卖痞，连叔也日弄人！这，什么世道？”
周二火苦兮兮一张脸说，“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脸的。看来这个千禧年，我们是没喜可言喽！”
李铜锤是身上有一文铜板都抖得哗啦响的人，“怕球，一大坨男人，饿不死么！真饿死，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就是睁眼闭眼的事么？想那么多干啥？蛮牛，你下回招子放亮点。”
周二火说，“你也是事后诸葛亮！”
李牧童说，“现在年头年尾，找工作也不好找，要不要再给王天棒去个电话？”
金蛮牛吃了一惊：“莫把他看得那么神乎其神，还不是白夹根棒槌的怂人！你们去呀，到山西去找他呀，我可不去！”
王梦姑看了他男人一眼，迟疑地说，“我倒是有个地儿，不晓得你们去不去？”
金蛮牛眸子灼灼发亮，“快说，哪儿啊？你还给老子装大哟！”
王梦姑从没有被丈夫如此重视过，她的脸竟有点发烫：“这个人是我在给天棒哥管伙食时去菜市场买菜认识的。他也是我们一个县的，叫王铁柱。他在给一个老板修房子，离这儿不远！”
无路可走，大家都乐意去打望一眼。只有金蛮牛还在耿耿于怀地追问女人，怎么那么巧就碰到家乡人了？王梦姑说，那次在菜场，王铁柱买了一大袋白菜，都装好过了秤，兜里掏出一大把零钱，一数，还差两元，菜贩子不干了，又不愿打开网袋零卖。当时把个大男人憋得出气不匀的。我听他讲价时，说的家乡口音，就替他付了。这么着，认识了！
金蛮牛一语双关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大方。下次，不知老子不在场时，你又会大方地认识谁。”
周二火却有些惴惴，拖声拉调地说，“莫不会又上当哈！买白菜帮子的钱都凑不齐，还能依靠？”
李铜锤瞪了他一眼：“二火，你啥事情都看得那么灰，赶早翘辫子！”
金蛮牛也揶揄他，“别人穷，也不像有的人，穷得翻垃圾桶呀！”
周二火寡不敌众，转问李牧童，“大文人，你的看法呢？”
李牧童说，“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李铜锤说，“知识人就是知识人。说话就不同！”
周二火说，“光是拍马屁，你知道啥意思不？”
李铜锤说，“听起来都入耳！哪像你那些狗卵话，一文钱不值！”
周二火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懂不？”
李铜锤说，“走一步瞧一步！”
李牧童没理他们斗嘴，却很为自己的镇静吃了一惊，他这是破罐子乱摔，无动于衷呢？还是不惧风吹浪打，临危不乱呢？可真搞不醒豁。难怪说，人难就难在拧不清自己。
王铁柱，五大三粗的一条猛汉，金蛮牛在他面前也有“泰山仰止”之感。他生得一身好力气。在家乡麦子扬场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请他。他扬场，一整天不歇都不觉累；麦上仓，两肋夹起百十斤的麻袋，行走如飞。大家都说他是铁铸的。于是他有了一个外号，铁柱子，他自己管自己叫王铁柱，真名竟至失传。
他乡遇故乡人，王铁柱极热情。抱着一伙人擂了又擂，亲热了又亲热，连周二火脸上都有了喜色。当晚，王铁柱割了肥肉，炖了老家拿的腊肉，提了四瓶二锅头来。往桌子上一杵，说：“兄，兄，兄弟们，喝，喝，给我往，往死里喝！”原来是个结巴。
几人像饿牢出来的，旋风扫落叶般，扫得杯盘狼藉。周二火还没喝糊涂，问干啥活计呢？王铁柱胸脯拍得震天响，“这，这，这个，放，放心好了。我我，我好歹，是，是个头哩。”大家一块石头落地，喝了个酗酗大醉，人仰马翻。
次日，王铁柱领众人到一个坝里。坝子很大，堆着很高很大的石灰垛，好些人正把那些石灰往一个冒着浓烟的窑里填，烟雾腾天；另一些人则在不停地挖地基，尘土飞扬。
几个人呼吸为之一滞。
“这可真不像活人干的活。”周二火说。
“没，没，没球事。我，我干干干，干三年了！”王铁柱说。
李牧童问，“为啥不请机械？”
王铁柱说，“这，这是胡同。进，进不来么。”
“我看是省钱！”周二火一朝被蛇咬，疼痛犹新，开门见山地追问，“我们干活给钱不？”
王铁柱说，“老，老，老板说，说好了，房，房，房子修好，就就就，就扎帐，不，不欠。”
就这一句话，几个人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可是又无路可去，只得有气无力地干将起来。
正干着，房东老板来了。
他腆着怀胎八月似的大肚子，打老远就说，“小王啊，你老乡吧？让他们干吧，我这里有吃有住的！”说着话，人就近了。他拍了拍金蛮牛、李铜锤鼓凸的胸肌，带着相马买牛的口气说，“小伙子，挺壮实嘛。干活应该不错吧？不会亏你！”接着又觑了觑李牧童和周二火，没说话就走了。
王铁柱来了底气，大声大气地说，“干，干吧！哟？我，我们老板，还，还骗人？我，我我，干干干，干三年啦！”
金蛮牛说，“你少说了两句。听你说话，比干活还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