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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悲怆


当李牧童汗流浃背地在北方一个小工地的厨房里忙活时,中国人民英勇无畏的解放军正在南方广阔的天地里,舍生忘死地抗击一场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流。军民鱼水情,随着媒体铺天盖地的渲染,洪流般漫卷过每一颗善良的中国人的心。李牧童的血在燃烧,情在沸腾,却难以接受到最新消息。

楼底下的小卖部是有一部电视的,但守店的老头子总是调台,去听啊啊呀呀的京戏。这让李牧童十分后悔每次都去他那儿打酱油。

李牧童只好顿顿买豆腐,把包过豆腐的破报纸拼凑起来,凑合地看一看;或者在大街上别人谈论时政时,竖了一双耳朵,搜寻那些令人激情澎湃的消息。

但是工人们抱怨说,“女人的豆腐,吃不成。天天吃白豆腐,干什么?!”

李牧童不买豆腐了,每天都从伙食费里扣除五毛钱来买一份报纸。尽管他觉得假公济私有点不妥,在内心争斗了很久,可一听见卖报纸的吆喝,洪峰袭击宜昌,洪峰过境武昌,九江决口!他就像染了毒瘾似的,只有掏钱的份儿了。

后来李牧童心想,王天棒闭口不谈给他工资的事,那么他揩一点油,也算是合乎情理。甚至想到,儿时王天棒以带他去邻村有电视的人家看《西游记》为由,要挟他偷拿父亲两包重庆牌香烟来孝敬他,他虽遭受了父亲的饱打,却没出卖他,自己现在捞回一点本,也不亏谁。

李牧童虽为这样的念头感到烧心,但王天棒是先小人的,他也就不好当君子了不是?再后来,他便渐渐明白了,一个人总是能寻求各式各样的借口,自我救赎,倘不然就没法子活了。

当解放军救出了水深火热的灾民时,李牧童却自顾不暇了。王天棒革了他的火头军职务,他的差事由王天棒刚来的堂妹王梦姑接管了。这是一个面孔红胖的女人,一看就是厨房里的人。

李牧童无话可说,只得去给工人师傅们打下手,好在他偷师学艺,打孔钻眼,也能有模有样;切线放料,也能一知半解。“还算不坏!”王天棒夸赞说,“人嘛,要肯动脑子!至于出师嘛,没给三年五载还是不行的哦!你,我就收下了啊!”

从此,李牧童每天一睁眼就生活在震天响的电锯声,飞扬的水泥灰、飞溅的木头屑里。他的梦想他的抱负,也在尘土飞扬中四分五裂。当他仰躺在水泥地板上酣然入梦,半晚起夜,尿“哧哧”地冲在便池里,浑身一阵轻松,脑袋随之清醒后,那些惨遭凌迟的梦想又重新汇聚一起,然后像一团团五颜六色的气泡,在他的脑海里飘飘浮浮。他便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李牧童整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王天棒取笑说:“没有找婆娘,力气用到哪儿去了啊?当心,电钻把手钻个窟窿,我可没钱赔!”这话教李牧童心头直冒冷汗,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哩。除了狠命地干活,梦里都疲惫得不作他想之外,他别无良策。这令王天棒很满意,真没看错人,是个干活的好把式。他原本以为这个生在“村长大人”家里的公子,只晓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个累赘哩。

可话说回来,谁知道人脉广泛的李老栓还会不会咸鱼翻身,时来运转再次坐上村长的宝座呢?思虑至此,王天棒心头就作紧。一次,他对李牧童柔声说,“没事的时候,你可以歇一歇。免得你以后回家对你爹说,我苛刻了你!”

李牧童擦了一把汗,闷声道:“我不累!”

王天棒如坠五里雾中,把自己的老板杯递上去,“喝点!”

“我不渴!”

“咦,马屁还拍在马腿上了!”王天棒自嘲地笑。

装门打眼的时候,因李牧童实在把持不住巨大的电钻,一钻就把钻头弄折了,并且一鼓作气弄折三根。王天棒的面孔上了土色,大骂他“****!”那一刻李牧童只是不断地对自己说,“米洛舍维奇都得受气哩!”

偶尔走出大楼,看到那些在长青藤走廊下,拿着书的学生,或是他们球场上潇潇洒洒的样子,李牧童就眼红得厉害,躲在暗处牛一般喘气。王天棒撞见了就丢一句:“看什么看,你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王天棒再次给李牧童降级,让他去抬垃圾。那时电梯还没弄好,从顶楼往下抬。一次,李牧童到了楼底,脚下一虚,滚瓜似地栽下一层台阶。王天棒也不拉一把,只是催他快点起来。这一幕,恰好落入了操场上一群正搞活动的男女学生的眼里。他们呼啦一声围上来,众目睽睽之下,李牧童好像被展览的小动物。

一个老师说,“你这个小孩子啊,为什么不读书呢?”

“好可怜哦!”一个女学生,眼圈红得像烧上了火,眼泪啪嗒啪嗒掉出来。

李牧童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忽然像豆腐里加了过多的石膏水,变得硬邦邦的;又像稀粥里掺合了一把硌牙的砂石。他昂着头,吊着眉,斜着眼说,“你管得着吗?”

“啊!”老师被这出乎意料的一钉耙击得没了还手之力。

流泪的女生,眼里不见了泪,只有蒸发出来腾腾的愤怒与鄙夷:“不可理喻!”

“农民工!纯粹农民工!”有人嚷嚷。

接着许多目光,像投枪匕首地射过来,把李牧童射成了一个刺猬!

王天棒却冷静得像一个死人。他用冷飕飕的音调说,“他看起来小,其实孩子都有两个了!他还是我的哥哩!”那教师就半信半疑,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啧啧的叹息。

李牧童内心涌出一股悲怆,咬住牙扛起垃圾箱,从楼底返回楼上,一首诗歌已在心中酝酿成熟:请不要怜悯我/苦难我扛得起/唯有厚厚的同情/压得我弯腰叹息//你看那一地麦苗/暴风雪祝福它们成长/太暖和的阳光就不行//兄弟,你要是爱我/请握一握我的手。他一气呵成写完,又连读几遍,直到满脸泪流,哽咽不成调。他觉得这首诗,是他写得最棒的一首,完全胜过他那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爱情诗。

李牧童真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为被同情的对象。但是在工地上,他却是一直同情一个人的。那是一个跟随王天棒干活的年近古稀的东北老头儿。他一脸皱纹,臼齿全脱,嘴总那么抿着,像一只断了提把的粪撮箕。每天,只晓得死命地干活,老实得就像土坷垃。王天棒像支使狗一样,让他干这干那,一天到晚没点空。李牧童打饭时,总会给老头儿多放一点菜。他对李牧童谦卑地笑着,挺亲挺亲的样子。

某次饭后,李牧童给老头儿弄了一支烟,他抽上后,竟以无限同情的口吻说,“你,小孩子咋不读书?跑来干这个?”跟着他以无比骄傲的口气叙述,他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两个闺女前几年都出嫁了,只这小儿子在北京科技大学读书,需要钱……等儿子出身社会了,生活就会慢慢好了……

那时辰,李牧童看见老头儿逐渐放出光芒的酱紫脸膛,像一朵迎着太阳浓烈开放的紫菊。他妒忌得想哭,连这个糟老头都有明天,而他的明天与希望呢?可怜见,连个“司务员”的差事都丢了,他真的有点哀哉自己了。

王天棒除了偶尔合力跟李牧童抬一下垃圾外,总是操着他的大块头手机,在工场上转来转去,耀武扬威地监视着大家干活。大家忙得如蚂蚁挖洞,他还指指戳戳,像一只弹脚抹脸的苍蝇。

但王天棒脑子绝不等同于一只苍蝇。一个晌午,房东太太来了。这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就在这所大学的财会系教书,她指责王天棒多用了材料。王天棒像被挖了十八代祖坟,猴子一般蹦上蹦下地说,“你过来瞅瞅,我给你拼。”一边说,一边把一地乱七八糟、三尖八角的三合板归拢。房东一看这架势,赶忙说,“误会了啊!师傅,误会了啊。师傅,真对不起啊!”

等房东一走,王天棒轻蔑地一撇嘴,“老子就是蒙了你,那又怎么的?!”为了发泄一下,他顺势抓起锤子就砸要做衣橱的墙壁,头几下发出“空空”的声音,跟着就跨出一个大洞来,“看看吧,不只是我在蒙你呢?老子才蒙你几个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