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棒没有定期返回。
日子过得特无聊,李牧童吃了睡,睡了吃。百无聊赖,他就把一个破收音机,拆了装,装了拆,每天都要重复几十次,到底被弄得毫无声响了。他再一按电钮,哧溜一串火花,腾起一股浓烟。他像瓶子中的魔鬼那样,钻出门来。前来打探的房东老太太吓得不轻,问怎么了?李牧童说线短路了。她一把推开他,就进去查看房子,好在一切安然无恙。
自从毁了电线后,老太太彻底怀疑李牧童的智商了。李牧童丢垃圾的筒子没放回原位,李牧童忘了关水龙头,李牧童的炉子熄灭了,李牧童拉屎忘了冲水,她都归于乡巴佬“愚笨”的表现。逐渐地,进门出门视李牧童如无物,李牧童完全沦陷在她眼神的虚无里。
李牧童决定融洽一下双边关系。
老太太的老头儿,长年累月像一尊菩萨,坐在屋里没挪窝。这是一个突破口。李牧童趁老太太出门的空隙,猫似的蹩进客厅,惊得老头儿直翻灰眼珠。李牧童赶忙作出亲热状,用在屋子里排练了一百次的开头语问:“您老人家——怎么不出去——逛逛?”
老头儿嘶哑地说:“我……我……我我……”胸腔里风箱似的呼呼响,跟着就是海啸般地一阵猛喘。李牧童被吓得手足无措,胡乱地给他捶揉着。之后,一番艰难地交谈,才知老头儿患了重病,没法动。
早餐时,老太太一回来就闯进李牧童的屋子,黑嘴马脸地说,他家老头有心脏病,别去打扰。老太太眼神凌厉,如同老鹰;李牧童头皮发麻,背脊发凉,连连表示决不会有下次的。
此后,李牧童再不敢越小屋一步,成了屋里的活死人。
倍极无聊,他决定写小说。读书时,他盼之又盼的,就是每周两节作文课。他喜欢写,是因为他爹他爷也喜欢写,他家一门三代都爱写。尽管那父子俩都是写些乱七八糟的媒词啊悼词啊。可李牧童觉得他要比他们更进一步才好,说不定哪天就像《花季雨季》那个作者出名了。
李牧童前前后后一想,他的人生还是一片白纸没有涂抹颜色,他爹李老栓的一生,虽然涂抹了一半,不外乎黑白两种颜色,写无可写;倒是爷一辈子有些传奇性。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决定写爷!
爷叫李纯民,他爹是个商人也是个烟鬼。当他的鸦片烟瘾越大,他的店铺就越变越不值钱,先开绸庄后开布店再开米店。鸦片还没抽死人,三三年张国焘入川,打土豪杀劣绅,逮住人扯过手掌一看,没有茧子,就视为“骑在劳苦大众头上的人”,斩立决。爷的爹是被红军从烟榻上拉出去,一马刀砍掉脑壳的;随后米店被充公,爷的后娘席卷余下的家财,连夜乘小舟,逃下通州城。
爷由少爷而小乞丐,那年刚好七岁。一年后,爷辗转至乡下地主大伯家。他不习惯割草劈柴,入了红四方面军的童子团。因读过几天私塾,识得一箩筐大字,委以送信的重任,被官长称为可爱的红小鬼。
三五年红军北上,爷年龄太小被留下来照看伤员,还乡团收复“失地”。爷因他爹昔日是当地的开明人士而被视为受人蛊惑,才认贼作父。遂念在年幼无知,网开一面,从而死里逃生。
爷后来说,幸好他爹死得早,要不然,土改中他划上地主成分,脑袋非搬家不可。李牧童听爷这样说,就有些感谢张国焘了,是他杀了爷的爹,爷得了一命,才传下他这个后。
爷年稍长,中日战事告急,被抓了壮丁。行到半路,他乘机脱逃;却从中悟出一条“发财妙计”,归告乡人说:你们不想让儿子当炮灰,给我几块银圆,我顶替啊!
有人说:纯民,你是家里的独苗,你把命提在手里耍?
爷少年老成地回答:胡说,我是想趁年轻积点钱,讨堂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宁死不打光棍!
村里的周大头、王二先生、李板子车的爹,等好几条性命,都是爷以命换命换下来的。所以解放后,摸惯枪栓摸不了锄头把的他生计告急时,王二先生投桃报李,面授了六十四卦金钱课,让他奔个活口。
在文化大革命之初,有人要挖掘爷的反革命事迹。王二先生在忆苦思甜时,第一个跳出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帮他声援:我呢,这条穷命呵,就是李家弯那个李纯民替我换来的。我爹死得早,我大哥饿死,我要给我娘养老,可保障所的人还是要抓我的丁,李纯民就代了我去,他没要钱,至今我还欠他五个响洋!
“王二这么一说,可把我的命给保下来了;要不然,把你双手双脚绑住,面朝地,吊在村学校会堂的大横梁上,麻柳棒扇脱一层皮。你还牙巴咬得死紧,背上就给你压一扇石磨,是也是不是也是。”多年后,爷仍心有余悸。
每次听爷叙生平到此处,李牧童就觉得爷志向太浅了,不是乱世出英雄么?怎么也该出去混个功名。咋扔了一条命不要,老想找堂客(媳妇)?于是催促爷快说大地主王甲斗扈烟客的事,那还有点英雄味道。可是爷的故事讲一千遍道一万遍,还是要枝枝蔓蔓,一节一节地说下去。包括猴年马月,犯心绞痛如何被连长用一碗枪子弹的火药治好都不漏过。
这时,李牧童就恨不得给爷的嘴上装上快进键按一下。他只得提示说,爷,那个连长见你精灵,收下你当了勤务兵,给你吃喝,还把马给你骑,最后一路出川,可仗还没打,你咋又回来了?
爷说,小日本投降了,国民党跟共产党打,我当了俘虏。我不愿同胞相杀,也没当解放军,就回来了!
李牧童不问了,有点懊恼爷不但“投降”,还“脱逃”,甚至跟日本人连照面都没碰过,依照他想,爷至少该跃马疆场,马革裹尸,哪怕不青史留名,也得有点“热血事”。如此灰溜溜回家,甚至连“臭名昭著”的王甲也比不得。王甲是斗过扈烟客的。
那时,王甲还是放牛娃,扈烟客已是做了二三十年土烟生意有点钱就发痒的商贩。出门在外,他想女人了,就使唤几个钱去,前前后后,把村子里的小媳妇大姑娘篦子似的过了个遍。男人们有苦不敢言,他是用钱暗中通了村里头面人物的关节了。
扈烟客贩卖旱烟,落脚在王二先生家,跟王二寡居的娘明火搭灶有一腿。但一来二去三厌烦,就不给王二娘拿钱了。出去打野食回来,还动不动打他娘。一个腊月天,放牛的王二,向“同门”王甲倒了苦水。
王甲说,老子替你出气,也好弄几个过年钱花花。
等扈烟客到邻近的一个大镇子里去买烟,王甲也跟了去。扈烟客刚把烟摊摊摆好,王甲就过来了,抱了一捆烟就走!扈烟客当场抓住他,小棒老二,娘卖痞的活抢人啊!王甲说,谁抢你呀?你去年借我那三十个大钱还没还哩!扈烟客说,你认你妈的谎账!我啥时借过你的钱?王甲说,你还不认了,那是我放牛的工钱。这时,镇上主事的人物都围过来了,王甲挣脱开来,把手里的烟一把一把地全散给了他们,嘴里乖巧地恳求着老爷们快为他这穷小子作主。
这些是非人,见这个鼻浓口水的小娃懂得起,心先软了,吃了烟,嘴也软了,又见有利可图全都指责扈烟客:别人是个小娃娃敢乱说,你一个大人还不认账?快快还出钱来!不然,我们就要主持公道,送你去州府讨个说法!
扈烟客是草民一个,天生怕进衙门,便叫天喊地!主事的大佬冷冷地说,我们不帮小娃未必帮大人申怨?扈烟客不呼怨了,一时又拿不出三十个钱来,烟摊子抵了债,王甲又把烟分了一半给主持“公道”的。扈烟客阴沟里翻船,无脸再回村里,自此销声匿迹。
每当王二先生在忆苦思甜中说了爷的事,就被大家催喊着揭发大地主王甲的罪恶,他便把这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说。末了,总不免擦着一双风火眼说,狗日的王甲多坏啊,他就是个强盗,他活生生的榨了扈烟客一笔钱。可听的人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又想不出个理来,但一想他是大地主,那就是“恶”了。
这个乡野艳情的故事,实在吊人胃口,光棍年轻人,田间地头碰着了王二,便叫他往细里说。王二说,说球,你去问你娘,也偷过扈烟客!
爷讲龙门阵,就像一盒陈旧的录音磁带,不会跳带。虽然扯扯顿顿,仍会唧唧吧吧,周而复始,非得把他一生叙述完,才另起头说王二讲扈烟客的故事。否则,他就说不下去。老会问,孙,我说哪儿了?李牧童不敢轻易打断爷的说话,否则,他会从头说起。难怪村里的文化人张强先生,说爷写的悼文,重复句多。
爷终于讲到他回乡了。他一身弹痕,却毫无分文,凭着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的经验,加上能言善谈的嘴,农闲时,随王二先生走乡窜户,掐指算命。晃荡到三十多岁,才取了一个吃长斋不能生育的冯氏。
听爷说完这档子无趣的事,李牧童便说,爷你不回来,都当将军了。现在可好,讨个不能生的。爷就笑,我只上三个月私塾,没文化!李牧童说,贺龙大字不识,三把菜刀起义,当元帅!
爷说,那得看祖坟葬得好不好。你知道宋朝赵家当皇帝,杨家只能当将么?那是他们祖上葬的地方不同。一个葬在牛头山的脑袋上,一个葬在牛角上!可姓杨的,没一个好死的。杨七郎呀,万箭穿心……
李牧童赶忙制止说,爷,我知道挂角杨家将的故事。你不要说了,我知道那个婆被你气得投河死了。后来才娶了我婆,我婆是因为给人家生了七个女儿,离了婚,嫁给你,就生了我爹,然后有了我……
爷是每年春节,都会从箱子里拿出一双绣花的鞋垫子,一边喝酒一边赏玩,还对他说,孙,这是你冯婆纳的。她不在,三十年了。李牧童就纳闷儿,鞋垫子干嘛不穿?是不是我亲婆纳的鞋垫子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