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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秦王谋(1)


  芈茵此时正在楚威后居室,恭敬地跪在楚威后面前。

  楚威后正用着朝食,并不理会她。芈茵尴尬地跪着,努力地奉承着:“母后的气色越来越好了,想是这女医开出的滋补之羹效果甚好。”

  楚威后重重地把碗一放,冷笑道:“便是喝仙露,若被人下了毒,也是枉然!我哪里还敢不好?我若有点闪失,姝还不知教人算计到什么地方去了!”

  芈茵心头狂惊,脸上却故意装出诧异的神情,道:“姝妹?姝妹怎么了?”

  楚威后暗暗舒展了一下手掌,含笑对芈茵招手道:“好孩子,你且过来。”

  芈茵走到楚威后的身边,殷勤地俯下身子道:“母后可有什么吩……”话音未了,楚威后已经重重地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将她打得跌倒在地。芈茵抬起头惊恐地道:“母后———”

  楚威后一把抓起芈茵的头发怒骂道:“我当不起你这一声‘母后’———这么多庶出的公主,只有你能和姝养在一起。我将你视如己出,没想到却养出了你这种龌龊小妇来!”

  芈茵听到这一声怒喝,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她自幼在楚威后手底下讨生活,楚威后积历年之威,此时早已经将芈茵吓得心胆俱碎。因不知楚威后如何得知她私下手段,也不敢辩,只掩面求饶道:“母后息怒!若儿做错了事,惹了母后之怒,实是儿之罪也。可儿实不知错在何处,还望母后教我。”

  楚威后笑对玳瑁道:“你且听听,她倒还有可辩的。”

  玳瑁赔笑道:“威后英明,这宫中诸事,如何能瞒得了您!”

  芈茵不解其意,只顾向玳瑁使眼色相求,玳瑁却不敢与她眼色相对,只垂头不语。

  楚威后见她有不服的神情,冷笑着把她的事一件件报了出来,道:“哼,你当我不知吗?你蛊惑姝去与那个没落子弟黄歇一起跳祭舞,可有此事?”

  芈茵一怔。

  楚威后却不容她申辩,只步步上前,句句如刀,道:“你借姝的名义跑到国宾馆去跟魏无忌私相约会,可有此事?”

  芈茵恐惧至极,竟是无言以对。

  “哼,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怀的什么心思?你想毁了姝的王后之位,然后你就可以取而代之?哼,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就看不出你这条毒蛇有这么大的野心啊!”

  楚威后越说越怒,一挥手,将芈茵掴倒在地上。

  玳瑁忙上前扶着楚威后劝道:“威后,仔细手疼,休要气着了自己。”

  芈茵脑子飞快地转着,连连磕头道:“母后,儿冤枉,儿绝对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怪儿懦弱没有主见,只晓得讨姝妹喜欢,哪怕姝妹随口一句话,也忙着出主意到处奔忙。其实也不过是姝妹兴之所至,转眼就忘记了,只是儿自己犯傻……”

  楚威后朝玳瑁微笑道:“你听听她多会说话,颠倒黑白,居然还可以反咬姝一口……”

  芈茵脸色惨白,努力挣扎道:“母后明鉴,工于心计的另有其人,九妹妹她和那黄歇早有私情,更是一直利用姝妹……”

  楚威后冷冷地道:“不用你来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身反骨,你是一肚子毒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芈茵听了这话,顿时被击中要害,竟是不敢再驳。

  玳瑁劝解道:“威后息怒,七公主只是不懂事,做出来的事也不过是小孩子的算计罢了。她若能改好,也不是不能原谅的。”

  芈茵眼睛一亮,膝行几步道:“母后,母后,儿愿意改!母后怎么说,儿就怎么改!只求母后再给儿一个机会。”

  楚威后却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方才用力过猛,固然是将芈茵打得脸上肿起一大片,但自家的手掌亦有些发红,只冷冷地道:“你想活?”

  芈茵拼命点头。

  楚威后斜睨着她道:“你倒很有眼力见儿。我的确不喜欢那个贱丫头,倒是对你有几分面子情。你们两个都不想跟着姝当陪嫁的媵妾,我也不想让姝身边有两个如狼似虎的陪媵,将来有误于她……”

  芈茵听了这话,一则惊,一则喜。喜的是不必再为媵妾,惊的却是太知道楚威后的性子,不晓得对方又有什么样的事要为难自己,只能硬着头皮道:“但听母后吩咐。”

  却听得楚威后道:“你听好了,你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死的那个,我给她风光大葬;活的那个,我给她风光出嫁。你想选择哪个,自己决定吧!”

  芈茵浑身发抖,好一会儿才伏地说道:“母后放心,儿一定会给母后办好这件事。”

  楚威后冷冷地道:“我也不逼你,姝大婚前,我要你把这件事办了。若是再让我知道姝那边还有人生事,那么你也不必来见我了,直接给自己选几件心爱的衣饰当寿器吧。”

  芈茵吓得忙伏地,再不敢说话,狼狈地退了出去。

  五国馆舍之事,亦有人极快地报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之中。

  此时,秦王驷正对着镜子,摸着光滑的下颌苦笑。他如今上唇如楚人一般只余两撇八字胡,下颌已经剃净了。

  那日他设计越人伏击,本是暗中观察楚人反应,不想却被芈月那一声“长者”所刺激。回到馆舍,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看了数日,终于开口问樗里疾道:“疾弟,你说寡人留这胡子,就当真这般显老吗?”

  樗里疾在一边忍笑道:“大王,臣弟劝过多少次,大王都懒得理会,如今怎么一个娇娇叫一声‘长者’,大王便如此挂心了呢?”

  秦王驷“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又看着镜子半天,终于又问道:“你说,寡人应该剃了这胡子吗?”

  樗里疾笑道:“大王一把络腮胡子,看着的确更显威武,可是在年少的娇娇眼中便是……”他不说完,只意味深长地一笑。

  秦王驷奇道:“寡人就纳闷了,怎么以前在秦国,就从来没听人说寡人留着胡子不好看……”

  樗里疾暗笑道:“大王,楚国的历史比列国都久,自然讲究也多。何况南方潮湿水多,人看上去就不容易显老。臣弟早就劝过您,入境随俗,入楚以后得修一修胡子。您看咱们入楚以来经过的几个大城池,就没有一个男人的胡子没修饰过的。您这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可不吓坏年少的娇娇吗?”

  秦王驷“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华而不实!依寡人看,楚国的男子都没有血性了。不以肥壮为美,却以瘦削为美;不以弓马为荣,却以诗赋为荣;不以军功为尊,却以亲族为尊。将来秦楚开战,楚国必输无疑!”

  樗里疾呵呵笑着劝慰道:“其实娇娇们透过胡子识得真英雄的也有啊,另外两位公主不就对大王十分倾慕吗?”

  秦王驷摇头,不屑地道:“那一个装腔作势的小女子,真不晓得说她是聪明还是呆傻。你说她呆傻,满脑子都是小算计;你说她聪明,那点小算计全都写在她的脸上。真以为别人跟她一般,看不出她那种不上台盘的小算计?”

  樗里疾也摇头道:“臣弟倒认为,那不是呆傻,是愚蠢。呆傻之人知道自己呆傻,凡事缩后一点,就算争不到什么至少也不会招祸,别人也不会同呆傻之人太过计较。只有愚蠢之人才会自作聪明,人家不想理会她,她偏会上赶着招祸。这等人,往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秦王驷冷笑一声,道:“你说她那日上赶着示好,却是何意?”

  樗里疾谨慎地提醒:“臣弟听到风声说,楚宫里有人在算计把那个庶出公主嫁过来。”

  秦王驷倒不在乎什么嫡庶,须知两国联姻,就算是庶出的也得当嫡出的嫁,两国真有什么事,不管嫡的庶的都影响不了大局。只不过他这日所见,这两个公主的素质差得实在有些大。他想到这里不禁道:“寡人观那个嫡出的公主,能够立刻下决断抛开那装腔作势的小女子,让那个倔强的娇娇代她去跳祭舞,这份决断倒是堪做一国的王后。”

  樗里疾道:“那个娇娇似乎也是个庶出的公主,听说她在去少司命祠的时候又遇上越人伏击,幸好接应的人及时赶到……”

  秦王驷一怔道:“哦,我们引越人伏击马车,本已经做好救人的准备,没有想到越人居然还有余党,若是伤了她,倒是寡人的不是了。”

  樗里疾眼睛一转,笑道:“听说这两个庶出的公主应该要做媵女陪嫁,那大王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补偿她!”

  秦王驷没好气地道:“哼,寡人来楚国为的是国家大事,你当寡人真有闲心哄小娇娇们?你有这工夫闲唠叨,还不如赶紧给寡人多收罗些人才……”

  樗里疾这些日子全在加紧搜罗人才,也所说了芈茵在五国馆舍的事,便又告诉了秦王驷。秦王驷听了亦不觉好笑,道:“这些后宫妇人,视天下英雄为无物吗?这等上不得台盘的小算计也来施行,实是可笑!”

  樗里疾也摇头叹道:“可见这楚王槐,哼哼,不如其父多矣。”

  秦王驷自负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年楚威王战功赫赫,寡人以前对楚国还有一些忌惮,如今亲到郢都,看到楚国外强中干、华而不实……哼哼!”

  樗里疾提醒:“不若我们明日约那公子歇一见?”

  秦王驷点头道:“看来我们对楚国的计划大可提前,所以当前尽快多搜罗熟悉楚国上下的人才,确是当务之急啊!”

  这边秦人密议,另一头芈月得了芈姝再次嘱托,只得又出宫去,见了黄歇,说起此事,也取笑他一番道:“我只道公子歇迷倒万人,不曾想这么快便被人抛诸脑后。”

  黄歇苦笑告饶道:“这桩事休要再提。”转而又道,“你可知七公主近来动向?”

  芈月诧异道:“茵姊又出了何事?”

  黄歇便将那日在各国使臣馆舍之中遇到芈茵之事说了,又说到芈茵在竹林之中寻的借口,令芈月一时只觉得好生荒谬,失笑道:“什么?她说她喜欢你?”

  黄歇无奈地摇头道:“一直听你说七公主是如何有心计的人,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快,居然立刻找到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

  芈月上下打量着黄歇,笑谑道:“公子歇可是楚国有名的美男子,说不定她是真的喜欢你呢?”

  黄歇没好气地道:“你知不知道七公主是以你的名义去找的公子无忌?”

  芈月惊愕地指着自己,“我?”

  黄歇道:“这次各国会盟是由夫子主事,所以接待各国使节的任务就落到我的身上。国宾馆里自然也有我可用之人,那个仆役见有陌生人进了魏国使臣的房间,就借送汤的机会想进去,虽然被挡在门外,但他却听到无忌公子称对方为‘九公主’。”

  芈月这才恍然,只觉得滑稽可笑。

  “她果然贼心不死。当初想挑拨姝姊去追你,如今又以我的名义,欲去诱惑无忌公子私会姝姊,制造两人有私之事,做成定局,转头又说自家喜欢你。哼,她的诡计可真多啊!”

  黄歇却道:“可是如果无忌公子的事情泄露,别人只会以为是你,此事可能传到威后耳中,你要早做准备才是。”

  芈月冷笑道:“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聪明的。上次的事,相信王后已经告诉威后了。如今她又与郑袖勾结算计姝姊,我看此事,她必将自食恶果。”

  黄歇叹道:“她说,她所有的算计,都只是为了不想当媵。”

  芈月冷笑道:“谁又是想做媵的?可又何必生如此害人之心?她谋算的可不仅是不当媵妾,而且想要争荣夸耀,权柄风光。只可惜,她小看了天下英雄!如今列国争霸,能到郢都代表各国出使的,谁人不是一世英杰?她这等后宫小算计,如何敢到这些人精中来显摆?”

  黄歇皱眉苦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庆幸,自己只是一个黄国后裔,将来的前途顶多也就是个普通的卿大夫,不会引起贪慕权势的女子觊觎?”

  芈月扑哧一笑道:“你以为现在就没有女子觊觎你吗?”

  黄歇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我心仪的女子,我自然是乐而从之。”

  两人说笑一番,黄歇便将昨日拜帖取出道:“秦国的公子疾请我相见,不知为了何事。”

  芈月眼一亮,拊掌笑道:“大善!你我正可同去。我将姝姊之意转达,你亦可问明他的来意。”

  黄歇沉吟道:“难道八公主真的想嫁给秦王?”

  芈月眨眼道:“你可是不舍了?若是如此,我助你将她追回可好?”

  黄歇沉了脸,道:“我心匪石。”

  芈月吐了吐舌,知道这玩笑开过了些,忙笑道:“威仪棣棣。”

  这两句皆是出自《邶风》之《柏舟》篇,两人对答,相视一笑,此事便不再提。

  黄歇岔过话头道:“对了,我昨天去舅父那儿,看到住在那里的那个张仪已经离开了。”

  芈月诧异道:“哦,这么快就离开了吗?他的伤好像还没全好呢。”

  黄歇沉吟道:“我听说他没有离开,好像又住进招揽门客的招贤馆去了。”

  芈月不屑道:“他被令尹昭阳打了一顿,郢都城里谁敢收他做门客啊?拿了我们的钱说去秦国又没走,看来又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

  黄歇摇头道:“此事未到结果,未可定论。”

  而此时,两人所谈论的张仪,却正在郢都的一家酒肆饮着酒。

  这家酒肆,正在秦国使臣的馆舍附近。表面上看来,不过是一家经营赵酒的酒肆,可是张仪在郢都日久,既在外租住逆旅,又素来留意结交各地游士,便隐约听说,这家酒肆与秦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