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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思君子(2)


  但见他眼神凌厉,似要看穿你五脏六腑一般,若说公子无忌是含而不露,此人却带着一股不能容人的戾气。芈茵生长于宫闱,以她的成长经历,却是有着趋吉避凶的天性,一看便觉得此人极不好处,当下把怒气先收了,只“哼”了一声,转头就要走。

  那人却不肯放过,叫道:“站住,你是何人?”

  便听得那人身边有人用齐语讨好地道:“太子,可需小人前去问他?”

  但听那“太子”厉声道:“滚开!”

  芈茵心中暗惊,难道此人便是齐国太子田地不成?若说此人年纪身份,亦是芈茵原来要算计下套的对象,只是万万不曾想到,此人竟是如此暴戾难当。

  芈茵只得转过头,故作不知,反问道:“阁下是何人?”

  田地冷笑道:“我却问你,你私自来找魏国使臣,是何用意?”

  芈茵谅他在这各国馆舍之中,也不敢如何,当下冷笑道:“我非得回答你吗?”

  田地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能回答,那我就只好把你带到我的下处问你了。”

  芈茵一惊,退后一步,斥道:“你敢!这里可是楚国。”

  田地狞笑道:“可这里是各国使馆,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各国自行解决。”说到这里便喝道,“将她带走!”

  芈茵见他竟如此蛮横,自知身单力薄,当下一咬牙,不管不顾,便向外狂奔。

  田地也不追赶,只冷笑一声道:“拿弓箭来。”齐国随侍连忙讨好地奉上了太子所用的弓箭,但见田地张弓搭箭,一箭向芈茵射去。

  芈茵虽听到他方才的话,万想不到他竟当真如此大胆,奔跑中忽听得背后有风声传来,心神一乱,脚下就不小心一绊,摔倒在地,也幸得这一摔,躲过了射向她的那一箭。那箭便擦着她的背,钉在了她眼前的柱子上。

  芈茵抬眼看那箭上的尾羽犹自微微颤动,吓得尖叫起来。却听得背后那人如恶魔般的声音传来:“我这下一箭,便是取你发髻!”

  芈茵还未醒过神来,但觉得头顶发束一紧一拽。顿时,束发的丝带被射断。她惊恐地转身,一头长发便散了下来,女儿之态皆露。

  齐国太子田地手执长弓,缓缓搭箭,再度瞄准了她。芈茵瘫坐在地,浑身颤抖,恐惧地盯着箭头,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田地一脸玩味地笑着道:“果然是个妇人———嗯,这第三箭,要取你何处为好呢?”

  此时便是他身边那些齐国侍从也不敢说话了,俱是一脸畏惧,看着田地,想说又不敢开口。

  田地执着弓箭,嘴噙冷笑,锐利闪亮的箭头对准芈茵,慢慢地自她的头顶一直移到她的脚下。看着眼前的女子神情已经近乎崩溃,他这才慢慢地拉开弓箭,一寸寸地拉开,一点点地扣弦,忽然一松手,箭羽直朝芈茵的额头射去,这一箭便要射透她的头颅。

  电光石火之间,忽然自她的身后有人一剑劈下,将这田地射来的箭劈成对半,落在地上。

  芈茵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人,此时正是逆光之势,只见他全身似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下。

  那人见她竟是呆住了没有反应,眉头一皱,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芈茵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半偎着那人站起来,嘴角嚅动了两下,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扑到了他的背后,死死抱住,道:“子歇———”

  原来此人正是黄歇,他正在前厅,闻声赶来,恰好救了芈茵。

  田地正玩到兴头上,却见有人坏他好事,便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黄歇喝道:“你是何人,敢来管我的事?”

  黄歇手中剑未放下,将芈茵拉到自己身后护住,持剑行了一礼,道:“在下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黄歇,奉师命前来接待各国使臣。”

  这些日子他奉命接待各国使臣,亦知这齐国太子田地的为人。若言此人亦是文武双全,聪明过人,不知为何却养成了自负聪明、不能容人的脾气,竟是当面好揭人短,背后好骂人长。若是有那文才武功略胜过他的,他必不服到非要胜过对方;若是有人在他面前表现过聪明的,他必要将人打压一番;若是有人在他面前敷衍了事的,又要将人折辱一番。一来二去,便养成这般所谓“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的桀纣脾气来。

  便是在他父亲齐王辟疆跟前,他亦是“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齐王辟疆只道此子聪明有才,便纵有些不如意之处,亦是轻轻放过。如此,他除去在齐王跟前略作伪装以外,更无人能管,益发暴戾自负。

  田地见黄歇阻他,便收了弓箭,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来是公子歇。失礼。”

  黄歇还礼道:“不敢!”

  田地一指芈茵,笑道:“我观此人鬼祟,恐是细作,因此质问,谁知她转身便逃,必是有鬼,因此以箭阻之。不知子歇何意,竟是要维护于她。”他在这馆舍之中张弓杀人,虽然强横,但亦不是完全不顾后果,只是自恃身为使臣,便是当场杀人,也只消随便栽上一个奸细之名,只说是追击误杀,又能如何!

  此时见黄歇阻止,当下心中恼怒,便隐隐地指责黄歇暗派奸细,潜伏列国馆舍打探消息,如今见事不遂,便出面维护。于不动声色间,便加了一个大大的罪名给对方。

  他这一指责甚是厉害,黄歇虽知他的用意,却不能不维护住芈茵,当下只得道:“此处乃楚国馆舍,太子远来是客,不敢让太子越俎代庖。此为何人,由在下带走细问便可。”

  田地冷笑道:“就怕子歇带走,再无消息,回头这馆舍之中,便如市集一般,乱人往来,我等再无清静可言。此我等切身之事,岂可不容我过问?”

  黄歇一滞,心中暗恼。老实说,他亦是想不出如今会有何事,竟让这楚国公主独身一人乔装到列国馆舍去私会。

  正要强辩时,却听一人道:“此人与我相约,请太子勿疑。”黄歇抬眼看去,却见西院之中,魏公子无忌匆匆而出,对田地拱手笑道。

  却原来方才喧闹,魏无忌亦是闻声而来,却是迟了一步,刚好见黄歇劈断田地之箭,本不欲出头,但见田地咄咄逼人,无事生非,心中虽不齿方才那少女行事,却是亦知田地为人,不忍她受田地之害,便出口代为解释。

  此番五国联盟,楚为合纵长,不免叫齐国甚为不悦。田地本拟将事闹大,拉上其他三国逼迫楚国,好打一打楚国这合纵长的脸,不想魏无忌出来解释,知三晋向来齐心,若再坚持下去,岂不孤立自己?只得冷笑道:“既然是无忌公子之客,为何见了我就要跑?”

  黄歇松了一口气,彬彬有礼地微笑道:“太子动不动就张弓搭箭,的确是容易吓到胆小的人。”

  田地死死地看着黄歇,像是要将他刻个记号似的,冷笑道:“早听说公子歇胆色过人,有机会倒要好好请教一番。”

  黄歇笑道:“好说,好说!”说着又向魏无忌一拱手,道:“多谢无忌公子,他日再向无忌公子道谢。”

  魏无忌亦拱手。田地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魏无忌深深地看了芈茵一眼,亦转身回去。

  黄歇转头,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芈茵身上,护住她的头脸,扶着她快步出了馆舍,抬头欲寻与她同来之人。不料芈茵事前太过小心,恐人看见她如何行事,下车之时,便令车夫在僻静之处相候,此时自是无法寻见。黄歇无奈,只得扶了芈茵上了自己的马车,正欲离开,不料芈茵却是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缩在他的怀中,略一推开便颤抖不已。

  黄歇见状,只得与她同坐上马车,芈茵一动不动地伏在他的身上,泪如泉涌。

  黄歇却不敢真的就这么将她送回宫去,只行了一段路,见有一处竹林甚是僻静,便叫车夫停下,拉着芈茵进了竹林,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来欲递过去。不料一看,却是芈月那日送他的,连忙缩回了手,又掏了一块递过去。

  芈茵接了绢帕,终于哭出声来,声音越哭越大,直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才含羞带怯地抬起泪眼,看着黄歇道:“多谢子歇!今日若非子歇,我必是……”说到这里,不禁哽咽。

  黄歇轻叹道:“七公主,你如何会乔装改扮到列国使臣馆舍中去?”

  芈茵无言以对,握着帕子半天,又欲哭道:“子歇,我好害怕……”她无法作答,只好以哭泣掩饰。

  黄歇无奈,只得道:“罢了,七公主既不愿意明言,我这便送公主回宫。”

  芈茵一急,又叫了一声道:“子歇……”

  黄歇问道:“何事?”

  芈茵抬头看着黄歇,但见他玉面俊颜,温文尔雅,又思及方才他那一剑劈下,将自己从死亡之境救了回来,心中一动,竟是有一股异样的情愫升了上来。她揉着帕子,红着脸看着黄歇,心潮涌动。

  黄歇心中已是有些不耐烦了,神情却依旧温和,道:“七公主,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芈茵回过神来,见黄歇神情不耐,不知为何,竟是舍不得他离了眼前,急切之下胡乱找着理由道:“子歇———你,我———”突然间灵光一闪,便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黄歇一怔道:“找我?”

  芈茵看着黄歇,心头的情愫越发肯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她不顾一切地想留住他的脚步,一方面是借口,另一方面却是真心地道:“是,我是来找你的。因为,因为我倾慕公子———”

  黄歇想不到是这个回答,怔了一下,道:“公主慎言!”

  芈茵却笑了,反上前一步,直与黄歇贴得不足两寸距离,逼得黄歇不得不退后两步,她才道:“我没有胡说,自从那日一见公子,就私心倾慕,苦无机会。得知这次公子负责接待各国使臣,所以来到馆舍找公子,没想到遇上狂徒———”

  黄歇退了好几步,静静地看着芈茵,直看得芈茵骤然轻狂的心也不禁冷了下来,才缓缓道:“七公主,你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找各国使臣的。因为你知道秦王前来求婚,所以你想制造一个让八公主抗婚的机会,这样你就有机会代替八公主嫁给秦王。只不过今天正好遇见在下,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是与不是?”

  芈茵心头狂跳,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似被人扇了个耳光。方才魏公子无忌这般说来,她只是恼恨,此时黄歇再这般说,她却只觉得羞、恼、悔、恨、惭五味交杂,不禁又落下泪来,哽咽道:“是,我知道子歇看不起我,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个只会算计和奉承的女子!可是我一介弱质女流,母亲没有尊位,又没有兄弟可以倚仗,我想要活得好,就得从小奉承好母后和八妹妹。可我不想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让我的儿女也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为了不做陪嫁的媵妾,我算计错了吗?我为自己找一条出路错了吗?”

  她初说的时候,还是含羞带愧,越说却越觉得自己有理,说到最后,直往前两步,对着黄歇眼神炽热。

  黄歇却长叹一声道:“七公主慎言。我非公主,不能知道公主的苦和乐,公主的行为,也不容在下置喙。不过事涉公主自己的清白,请下次休要再这般信口开河了。马车就在前面,公主自行回宫吧,容在下先走一步了。”

  芈茵急得想去拉住黄歇,黄歇却转身快步离开了。

  芈茵怔怔地看着黄歇远去的身影,恨恨地叫道:“子歇,我心悦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相信这一点……”

  黄歇脚步略一顿,却又立即疾步而行,再不停留。他既知芈茵胡编乱造算计芈姝,又如何会相信她此刻明显是信口胡说的话?

  芈茵独自在竹林中,又哭了一场,这才回了马车之内,吩咐车夫转回馆舍附近她自己马车停留的地方,再回了自己马车,由侍女重新梳妆过,回到宫内。

  她佯装无事,却是暗怀鬼胎。一时想不知黄歇是否会将她的事情说出;一时想黄歇乃是君子,必不会害她;一时想黄歇对她是否会有爱意;一时又想自己那时披头散发,形状狼狈,素日的美色全失,实是丢脸,又筹划何时有机会当艳妆再见黄歇,务必要让他惊艳才是。一连数日,她脑海之中颠来倒去竟全是黄歇,连精心策划之事也无心再想了。思来想去,终究是有些不甘心。次日清晨,她便精心打扮想要再度出宫去见黄歇,但只走出自己的院落,便被玳瑁带人堵上,告知楚威后要召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