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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秦王谋(2)


  他得了芈月所赠的金子,本当起身前去秦国,可是他自忖在郢都混了数年,仍然如此落魄,便是缩衣节食到了咸阳,无华服高车,无荐人引见,照样不知何日方能出头。闻听秦国使臣因五国合纵之事,来到郢都,他便有心等候时机,与秦国使臣结交———不但可以搭个便车到咸阳,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得到引荐,直接面君。

  所以这些时日来,他便每天到这间酒肆之中,叫得最便宜的一角浊酒,一碟时人称为菽的豆子,慢慢品尝,消遣半日。

  初时酒肆之中的人还留意于他,过得数日,见他只是每日定时来到,定时走人,并无其他特异处,遂不以为意。

  只是张仪坐的位置,往往是固定的,恰好在一个阴影处,能够看到诸人进出,又可远远地看到秦人馆舍的大门。

  这一日,他又到酒肆,叫了一酒一菽,如往常一般消磨时光。却见秦人馆舍的门口,一行人往这酒肆而来。

  张仪连忙歪了歪身子,缩进了阴影一分,显出有些疲倦的样子来,抬手拄头,恰好掩住自己的半边脸,倚着食案微闭了眼睛。

  他这般作态,不为别人,却是为了刚刚看到的那群人中,有黄歇与做男装打扮的芈月二人。这两人是他的债主,黄歇还罢了,芈月那个小姑娘却是嘴巴不饶人的,更不知为何,尤爱与他抬杠。而且明显可见,与他二人同来的,还有那秦国使臣及身边近侍,若是让她失言说出自己的意图,就不免自贬身价了。

  他虽然假寐,耳朵却一刻不曾放松,倾听着对方一行人越行越近,偶有交谈。

  但听得芈月笑道:“此处酒肆,当是公子疾常来之处了?”

  便听得一个男子沉声道:“也不过是见着离此馆舍甚近,图个捷径罢了。”

  张仪捂在袖中的眼睛已经瞪大了,公子疾?他识得的公子疾乃是此人身边那个矮胖之人。这人当着正主儿的面,明目张胆地冒充秦王之弟,当真没关系吗?

  却听得正牌公子疾笑道:“阿兄与两位贵客且请入内,小弟在外头相候便是。”

  张仪眼睛瞪大,公子疾唤作阿兄之人能是谁?难道是……他不敢再想象下去,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起来。

  但听得步履声响,见那冒充公子疾之人与黄歇、芈月已经入内,正牌的公子疾却与数名随从散落占据了各空余席位。此时刚过日中,却是白日中人最是昏昏欲睡之时,酒肆中客人不多,那些人见这些秦人看上去甚是骄横的模样,过得不久,皆纷纷离去,只留得寥寥几席还在继续。

  张仪假寐,也无人理他,他耳朵贴着食案,背后便是内厢,虽不能完全听到里面的言语,但全神贯注之下,也偶有一两句刮到。这等技法,亦是他当年在昭阳门下从奇门异士处学来的。

  而此时内厢里,芈月却看着秦王驷的脸,饶有兴味地道:“公子刮了胡子了,当真英俊许多。”

  秦王驷见了这小姑娘的神情,冷哼一声,道:“我却是畏你再称我一声‘长者’!”

  芈月吐吐舌,道:“你便是刮了胡子,也是长者,不过那日是‘大长者’,如今是‘小长者’罢了!”

  饶是秦王驷纵横天下,也拿这个淘气的小姑娘没办法,黄歇见状忙上前赔礼道:“稚子无状,公子疾休要见怪。”

  秦王驷哈哈一笑道:“我岂与小丫头计较?公子歇且坐。”

  黄歇与芈月坐下。

  秦王驷倒了两杯酒来,与黄歇对饮。

  芈月道:“喂,我呢?”

  秦王驷白了她一眼,道:“一个娇娇,喝什么酒?喝荼便是。”

  荼便是后世所谓之茶,此时未经制作,不过是晒干了的茶树叶子,用时煎一煎罢了,味道甚是苦涩难喝,素来只作药用,能解油腻,治饮食不调之症。在楚国除了治病以外,这种古怪的饮料,却也在一小部分公卿大夫中,成为一种时尚。

  当下侍者端上一盏陶杯来,上面便是荼了。芈月记得昔年在楚威王处也喝到过此物,当时便喷了出来,当下问道:“若无柘汁,便是蜜水也可,怎么拿这种苦水来?”

  秦王驷笑道:“此处是酒舍,却只有酒与荼。”酒舍备荼,却不是为了饮用,而是为了给酒醉之人解酒用的。

  芈月不甘不愿地坐下,拿着陶杯看了半日,也没喝下一口。

  黄歇笑道:“公子疾在此喝醉过酒吗?竟知道他们还备得有荼。”

  秦王驷摇头笑道:“这倒不曾,此物是我备下的。因此处与馆舍相近,我常到此处,有时候未必尽是饮酒,偶尔也会饮荼,故叫人备得这个。”

  黄歇笑道:“公子疾真是雅人。”

  秦王驷却摇头道:“哪里是雅人,只不过秦地苦寒,一到冬日便无青菜,便要饮荼,我是饮习惯了。秦国不缺酒,却缺荼,须得每年自巴蜀购入。”

  黄歇奇道:“何不与我楚国交易呢?”

  秦王驷笑而不语。

  黄歇会意,也笑了,“秦国饮荼甚多吗?”

  秦王驷道:“公子歇颇知兵事啊。”

  黄歇拱手道:“不敢。”

  芈月嗔道:“你们一说,就说到军国之事了。”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讲军国大事,难道还要讲衣服脂粉吗?”

  芈月眼珠子转了一转,道:“听说秦王派公子前来,是要求娶楚国公主?”

  秦王驷点头道:“正是。”他大致明白这小姑娘的来意了。

  芈月笑嘻嘻地问秦王驷道:“敢问公子疾,贵国君上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秦王驷微笑道:“你是为自己问,还是为别人问?”

  芈月嗔道:“自然是为别人问,我又不嫁秦王。”

  秦王驷道:“既然你不嫁秦王,又何必多问?谁想嫁,就让谁来问。”

  芈月恼了道:“你……”

  黄歇忙截住她道:“公子疾何必与一个小女子作口舌之争呢?”

  秦王驷看了黄歇一眼,笑道:“那公子歇是否愿与某作天下之争?”

  黄歇一怔,道:“公子疾的意思是……”

  秦王驷一伸手,傲然道:“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国势日隆,我秦国大王,诚邀天下士子入我咸阳,共谋天下。”

  芈月跳了起来,叫道:“秦国视我楚国为无物吗?”她看着黄歇,骄傲地一昂首道,“公子歇乃太子伴读,在楚国前途无限,何必千里迢迢远去秦国?”

  秦王驷淡淡一笑,举杯饮尽,道:“南后病重,夫人郑袖生有公子兰,心存夺嫡之念,虎视眈眈,太子横朝不保夕。楚王如今年富力强,只怕此后二三十年,公子歇都要陷于宫廷内斗之中,何来前途?何来抱负?”

  此言正中黄歇心事,他不禁一怔,看了秦王驷一眼,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公子疾于我楚国内宫,所知不少啊!”

  秦王驷却微微一笑,对黄歇道:“楚国内宫,亦有谋我秦国之心,我相信公子歇不会不知道此事吧?”

  黄歇想起昨日芈茵之事,不禁一滞,心中暗惊,这秦国在郢都的细作,想来不少。

  秦王驷又悠悠道:“况且太子横为人软弱无主,公子歇甘心在此庸君手下做一个庸臣?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

  他最后这两句“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说得颇为铿锵,此时隔着一墙,莫说张仪耳朵贴着案几听到了,便是樗里疾与秦国诸人,也听得精神一振。

  黄歇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多谢公子盛情相邀,只是我黄歇生于楚国长于楚国,楚国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秦王驷笑道:“不要紧,公子歇这样的人物,任何时候咸阳都会欢迎你。”

  黄歇沉默地站起,向着秦王驷一拱手,与芈月走了出去。

  秦王驷看着几案上的两只杯子,黄歇的酒未饮下,芈月的荼也未饮下,不禁微微一笑。

  樗里疾走进来,见状问道:“阿兄,公子歇不愿意?”

  秦王驷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天下才子,此来彼往,人才不需多,只要有用就行。”

  樗里疾却叹道:“只是却要向何处再寻难得之士?”

  秦王驷笑道:“或远在天边,或近在眼前。”说着站起来正欲走,却听得外面有人击案,朗声笑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大丈夫当如是也,好!”

  樗里疾一惊,这正是方才秦王驷所说之言,莫不是有人听到?当下喝道:“是何人?”

  秦王驷眉头一挑,笑道:“果然是近在眼前。”当下便扬声道:“若有国士在此,何妨入内一见?”

  便见一个相貌堂堂的士子走了进来,但见此人带着三分落拓、三分狂放、四分凌厉,见了秦王驷,便长揖为礼道:“魏人张仪,见过秦王。”

  樗里疾一惊,手便按剑欲起,秦王驷却按住了他,笑道:“哦,先生居然认得寡人?”

  张仪笑道:“在下虽然不认得大王,却最闻公子疾之名。人道公子疾短小精悍,多智善谑,却不曾听说过公子疾英伟异常,龙行虎步。方才大王与人入内,人称您为公子疾,臣却以为,大王身后执剑者方为公子疾。可是?”

  秦王驷笑看了樗里疾一眼,道:“你便以我为假,何以就能认定他为真?便是他为真,何以认定我便是秦王?”

  张仪道:“此番秦国使者明面上乃是公子疾,能让从人簇拥,闻人称您为公子疾而无异色者,必不是胡乱冒认,真公子疾必在近处。且能够冒用公子疾的名字还能让公子疾心甘情愿为他把守在外面的,自然是秦王。更有甚者……”他膝行一步,笑道,“能够说得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这样的话,也只有秦王了。”

  秦王驷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才智之士,难得,难得!”

  张仪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