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很大，它的建筑风格是当时很流行的四梁八柱结合硬山搁檩。整个院的造型组合非常巧妙，两院相间浑然一体。尤其是前后院之间的过道回廊更是匠心独具，它是由前院和后院房山之间的一块空地自然形成的一条细长的过道。在这条过道的小后门处，建有一个长约十几米的木雕带顶的小回廊，沿回廊左右山墙房檐下方有一条贯通整个过道四面相连约一尺多宽的凹槽，这条凹槽是用青砖镂刻的各种花鸟山水，及古典小说里的人物造型，如三国里的桃园三结义，甚至还有西厢记的人物故事。这些立体的青砖雕刻的小玩意儿，工艺非常精美，形象鲜活，让人感觉如影画一般。以前在这个院的鼎盛时期，每年春节前都要用清油清洗一次，即为美观同时也起到防雨水碱化的作用。r
t老院的小后门外，另有一条长过道，这条过道是另外的两个邻院的后墙中间的一块空地形成的。这里有一棵老春树。这棵老春树使整个后门过道全是荫儿凉。那时，一到夏天，院里的人就喜欢到这个地方端着碗，坐着小板凳边聊天边吃饭。这里又有荫儿凉，又有过堂风，凉快极了。r
t他上学的地方离家很近，一出胡同口，没走多远就是那个东门里小学。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他和整个一个班的同学被迁到了另一个小学校。那地方离家远了，记得那个小学校旁边挨着一个小公园，可是他记不清那公园是什么样的了。再后来，过了一个学期，他们又被安排在了一个临时的教室。那是一个小院，只有两间旧教室。院里有一个露天的小茅房，脏极了，苍蝇到处飞。那个茅房很小，只有两个坑，中间有一道破砖墙，旁边就是女生用的茅房。他站在茅房里能清楚的听见旁边女茅房里传来的说话声。有一次，他甚至听见哗哗地小便声。有人把中间的破隔墙的墙缝捅透了一个小眼儿，有人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老师，但查了半天也没弄清是谁干的。后来女生都不敢上茅房上了。再后来，破隔墙被抹上一层白灰泥。没多久，这面白灰泥墙上，出现了许多胡乱画的小人儿。还有同学外号的名字也写上了白灰泥墙。那个班主任老师长得丑极了，人特别凶，带着一副黑边眼镜，一口被烟熏得黑黄色的牙。是的，这个班主任老师几乎烟不离口，虽然是个女人，却没有一点女人味，而且还有点神经质。他很怕她。班上所有的男生都怕这个四眼老师。他记不起一二年级时的老师长得什么样，但他却怎么也忘不了这个四眼老师。这个四眼老师上课的时候，只要下面有搞小动作的学生不注意听讲被她发现了，她就会拿着教鞭走到那个学生跟前，那个学生可就要倒霉了。不，四眼老师手里的教鞭从来不是讲课用的，她一贯的作风是用教鞭非常狠地杵学生的腹部，当然，挨四眼老师教鞭杵的只有男生。在他的印象中，每次这个又丑又凶的四眼老师用教鞭惩罚学生的时候，她那黑边眼镜后面的一对儿眼睛里，就会闪过一道凶狠的目光。他一看到这四眼老师凶神似的目光，心里就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后来，他都吃准了，只要这个四眼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时，眼里一冒出凶光，准会有某个男生又该尝到四眼老师的教鞭的苦头了。每个被四眼老师教鞭杵过的男生，只能流泪，还不敢哭出声来。最让他痛恨的一件事是，有一次上四眼老师的课，他突然想尿尿，他又不敢说。可越是不敢说想憋着就越是憋不住。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只好壮着胆儿举手报告。四眼老师看见他举手，厉声地问道：“干什么？”他怯生生地说：“报告老师，我想上厕所。”没想到，四眼老师冷漠无情的斥责道：“下课时干什么去了，嗯？等着下课再去！”说完，不容置疑地回过头继续讲课。他不敢再说话了，只好痛苦地强忍着。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他尿裤了。当旁边的同学发现他尿裤的时候，同学们都笑了。当时，他羞愧地无地自容。心里只有暗暗地憎恨这个四眼老师。那时，课堂的黑板上方中间都有一张毛主席的画像，他常望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在心想：毛主席允许她这样虐待学生吗？不！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知道天下还有这样的坏老师，一定会下令消灭掉她的。r
t初中毕业后那年，他想报名参军。可是却没能如愿。他为此很郁闷，郁闷了很久。他从小就崇拜那些为国牺牲的英雄人物，在他的骨子里也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结。他喜欢读毛主席诗词，他尤其欣赏那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可是，后来他的火热的激情却变成了无名的愤怒。他常在怀里揣把刀子。他发誓谁要敢欺负他，他就杀了他。他总喜欢钻进防空洞里玩儿，他常一个人在防空洞里面，假想着战争的场面。那时，他特别希望快点打仗。一钻进防空洞，他就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神秘感。奇怪的是，当身体被封闭的时候，幻想反而插上了翅膀。防空洞里又暗又潮，这里生长着一种叫高腿子的虫子，这种虫子样子很吓人，但他却一点也不害怕。他抓住虫子以后，竟很残忍地把虫子的高腿子全给拔掉，最后，那条虫子只剩下可怜的小小的瘪身子，贴在地面上微微地抖动着，它竟然还没有死。他看着这只几乎半死的虫子，突然狠狠地踩上一脚喊道：“打倒美帝国主义！”原来，他把虫子变成了假想的敌人。有一阶段，不知为什么，他总希望发生点灾难什么的。比如来一场大洪水。那年下雨，他冒雨跑出去，用砖头堵住了院里唯一的下水沟。结果，院里的水排不出去，都反流进了屋里的地面，他反而感到兴奋极了。他家院里的后墙，就是一所中学校。一天晚上，学校操场里放露天电影，他听到声音，爬上了房，他看了一会儿电影，望着操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忽然他心血来潮拿起一块半头砖猛地朝操场里的人群扔去，然后他快速地逃走了。事后，他也不知道他扔的那半块砖头到底砸没砸着人，好像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r
t从小父母不在身边，是奶奶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特别是爷爷死了以后，就只有奶奶一人照顾他了。家里还有一个姑姑，但姑姑性格孤僻，少言寡语。后来姑姑结婚嫁人以后几乎很少再回来了。奶奶守寡几年后已经习惯了，平日里很少再念叨爷爷的事。在他心里，奶奶是一个坚忍耐劳，温厚可亲的人。奶奶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妇女，奶奶有一双尖尖的小脚，那双小脚特别白，白得不可思议。每次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洗脚时，他就蹲在一旁看着。有一回，他禁不住好奇地用手摸了一下奶奶那奇怪的小脚。奶奶生气地轰他：“去，一边去。倒霉孩子，臭脚丫子你也摸。”他笑着跑到一边。他并不怕奶奶，虽然奶奶常发牢骚骂人。他曾问过奶奶：“奶奶！您的脚为什么这么小啊？”这时奶奶便愤恨地骂道：“该死的，都是过去害人的封建习俗。”仅此而已。奶奶的身影是苍老的，瘦小的。即使是奶奶的过去的老照片，他也觉得那是一个显得有些沉闷的，过于严肃的女人。不，在他心里，奶奶不是女人，奶奶就是奶奶，奶奶是亲人。r
t他从小和奶奶睡在一起。每到半夜他就钻进奶奶的被窝，扎进奶奶的怀里睡觉。有时奶奶嫌烦往外轰他，只要他一说他害怕，睡不着。奶奶就又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这个习惯一直到上了小学还没改，直到那年突然发生了大地震。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七日，那天夜里，他在睡梦中突然被地震惊醒了。大半夜的，全家人都跑出了屋子，披着被子站在院里的空地上，吓得要死。就从那以后，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r
t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的大地震之后，当时，全家的人还有全院的人，以及其他地方的许多人都被疏散安排在河北大学的一个大空操场上。这个操场大的惊人，当时好像容纳了几百户人家。在那非常困难的灾难时期，每家每户只能自己动手搭建临建棚。他们家除了一张大床，还有几只箱子，及一些做饭餐具必用的东西之外就没什么其它的用品了。那时候连做饭打水都十分困难。当时整个操场只有一个水龙头，而且离人们的临建棚很远。每天人们只能等好长时间，挨个儿排队用水桶打水以供吃用。在那非常时期有许多事简直没法说。曾经有个壮年男子因排队打水时想夹个儿，却和别人发生了口角。警察和民兵来了，把那人抓走了。结果没几天就传来消息说，那个人被判了两年劳教。那时候什么都困难，一下雨的时候，雨水和床沿一边高，奶奶坐在床上无奈地说：“这是天公发怒了。”r
t然而少年不知愁滋味。当时他一点也没感到那是一场灾难，反而他觉得很兴奋，挺好玩。那时人们都被告知所有的人都不能回到自己家里去，因为害怕随时会有余震。而张山和小海却不听那一套，在一天下午，他们两个人悄悄的背着家里的大人偷着跑回了老院。一进到院里，他们发现整个院子里都空了。家家都锁了门、关了窗。不知哪来的兴头，张山和小海围着这个大空院满处乱跑，跑个不停。他们这瞧瞧，那看看，忽然觉得哪儿都新鲜，好像他们第一次进这个院似的。院里静极了，他们的叫喊声甚至从某个角落里都能传来回声。两个人玩儿的非常欢实，他们为自己的勇敢而兴奋。在他们懵懂世事的心里，可怕的不是地震，而是不自由。r
t天黑了，临建棚里只能点蜡烛。家里人早早吹灭了蜡烛上床睡觉了。即使睡不着也躺着摸黑儿说话，为的就是能节省一点蜡烛。有一天晚上，张山和小海两人商量好后，各自从家里偷了蜡烛和火柴悄悄地溜出临建棚，两个人一起拿着蜡烛和火柴跑到操场后面的一片空草地乱石堆里去逮蛐蛐儿。两个人点着洋蜡在草地里顺着蛐蛐儿的叫声爬来爬去，结果折腾了半天，蛐蛐儿没逮着却被夜里巡逻的联防民兵给抓住了。两个小孩被几个粗野的联防民兵揪着脖领子连踢带搡的带到了抗震民兵联防部。大半夜的两个孩子的家长被民兵喊来了，两家的家长被民兵狠狠地批了一通，家长只得连声地说好话，赔不是。是的，家长是失职的，为什么竟让孩子大晚上跑出去？他们拿着点着的蜡烛，如果不小心引起大火怎么办？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两个孩子的家长老实地听着，真诚的向民兵同志承认错误，并表示回去以后一定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保证不再有第二次。深更半夜的足足折腾了两个来小时，民兵才把大人和孩子都放了。最后还说，下次再发生类似这种事情一定严肃处理。两家家长领着孩子回到各自的临建棚后，尽管已经是深夜了，但小海却被家里人打得像杀猪一样惨叫，而张山却直接上床睡觉了。奶奶说了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到了第二天奶奶只是吓唬他说，如果下次再去惹祸被民兵抓着了，家里人就不再去接他了，就让人把他逮走好了。张山呆呆地看着奶奶，心里感到有点害怕了。“去玩儿去吧！”奶奶说完后就把张山轰出了临建棚。而小海却被家里人关在临建棚里一连三天没让出去玩儿。r
t海河每年冬天都会结冰。那时，很多人一到冬天结冰的季节都喜欢到海河的冰面上玩儿滑冰。至今仍是如此。那年，张山和小海刚上初中。好像是一个星期天，他们约了六七个同学一起去海河玩儿滑冰。说他们去玩儿滑冰，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冰鞋，也一点不会滑冰。那时候个人能买得起冰鞋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一双冰鞋真可以说是奢侈品了。他们所谓的玩儿滑冰，只不过是在海河的冰面上，来回瞎跑而已。谁脚上穿的是塑料底的鞋子，就会靠自身几步助跑的动力向前猛地滑出五六米远，有时弄不好还得摔个******墩。那天早上，张山和小海还有其它几个同学一起到了海河的东浮桥附近，几个人从岸边的斜坡下到海河的冰面上后,便撒欢儿地疯开了。几个同学你跑我追的逗来逗去的，玩儿得别提多美了。谁知刚玩儿一会儿，突然，小海一不留神踏破了一处薄冰，扑通一下,小海落进了冰水里。“救命啊！”小海本能地失声大叫起来。张山和几个同学听到小海的喊叫声马上全都跑了过来。其实,小海踏破的那个冰层底下还有冰层，所以当时他并没有完全沉下水底，只是在浮冰的水面上乱扑腾。张山第一个冲过去,不假思索地伸手抓住了小海一只手，可张山力气太小了，再加上小海过于紧张用力，结果, 张山反被小海拉进了冰水里。其它的几个同学一看此景全都傻了。本来他们也想拉一把的，这下谁也不敢靠前了。几个同学吓得只能连声大叫：“救人啊！有人掉进冰窟窿里啦！”这时,离他们不远处正有几个成年人在滑冰，有的人听到他们的叫喊声急忙朝这边滑了过来。在几个热心人的帮助下，张山和小海被拉了上来。他们俩人的全身都已湿透了，顺着身上的棉衣服哗哗地往下流水。张山和小海爬上岸边后，你看我，我看你，冻得直打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张山和小海被两个好心的大人还有那几个同学们一起送回了家。他们的家离海河并不远，从东浮桥穿过水阁大街，一进东门里过了文庙牌坊，没多远就到了他们住的那条胡同。可是到了院门口时，小海却不敢进院。他紧张不安地问张山：“进屋后怎么跟家里人说呢？”小海有点儿怕挨打。可张山这会儿已冻得说不出话来了，也没法帮小海再想什么词儿了。小海没辙只好硬着头皮进院了。一进家门，家里人被吓了一跳。小海的父亲忙问：“怎么了，这是怎么得了？”小海哆嗦着嘴唇故作镇静地说：“我们班同学，那谁，唉……真讨厌，逗弄玩儿吧，泼我一身水，倍儿冷。”还没等小海的父亲反应过来，那几个陪着小海回家的同学被小海这句天真的不挨边儿的大瞎话全都给逗乐了。结果,小海的父亲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可怜的小海没等脱掉湿衣服，一顿暴揍就挨上了。而张山这边，奶奶心疼地急忙给他脱掉湿衣服，让他上炕钻进被窝暖和一会儿。接着奶奶又赶紧地给他沏了一碗热的红糖姜片水。奶奶说：“趁热赶紧喝了，把汗逼出来就不会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