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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张山和他生命中的两个最重要的女人 (2)


—九九一年九月,母亲突然被医院查出患有肝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了。自那以后,母亲就再也没去过医院,只是躺在家里静静地等死。母亲的固执是任何人都难以改变的。后来张山才明白,原来母亲执意不再去医院治疗只是为了用最后的力量和父亲做最后的决裂。她想证明什么呢?母亲在家里的床上躺了三个月,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一直没和父亲再讲一句话。这恨到底有多沉重?那天晚上张山忽然预感有事情要发生。前几天,家里人请来医生给母亲看过,因为母亲已开始出现昏迷状态,医生说母亲大概也就只有几天时间了。不知为什么,张山听见父亲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父亲是感到遗憾,还是感到如释重负?那天夜里,张山没敢离开母亲床前半步。母亲突然睁开眼睛,深目长久地望着儿子。张山被母亲的目光直视着心都碎了。最后母亲示意儿子再靠她近一些,母亲好像有话要说。这太难得了,母亲自重病以来几乎没讲过一句超过十个字的完整的话。张山赶忙将脸贴近母亲脸庞,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不只是这一刻,好像他从小到大也没真正听母亲认真对他说过什么。他一直是在渴望着母亲能对他说些内心的东西。只是他始终不懂,其实母亲真正内心的东西是无法告知自己的儿子的,尤其是曾经经历过惨痛岁月的母亲。在临终前的最后时刻,母亲意外地向儿子讲了她自己的一生。母亲躺在床上,病魔已使她的声音变的非常虚弱了。张山坐在母亲身边,耳朵离母亲的脸很近,几乎是贴在母亲的脸上,他想听清楚母亲的每一句话。母亲讲她自己的过去, 张山用心一字一句的听着。最后让张山感到可怕的是,母亲竟彻底的否定了她自己的一生。母亲认为自己的一生都是错的,不幸的,甚至是徒劳的。母亲在临终的弥留之际把这样的信息传递给了他,这让张山感到难以想象的震惊和迷惘。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此刻,张山就坐在母亲的面前,却感觉与母亲恍如隔世。就像儿时,母亲远在内蒙古不能回来,他总以为母亲已经死了。今天,尽管张山已经快三十岁了,但他仍觉得自己好像一点儿也不了解母亲。癌症已把母亲折磨得脱相了。母亲呆望着儿子,那双眸子是空的,甚至连最后一丝绝望的神情都没有了。母亲那张苍白的,已塌陷的只剩一层皮的脸,让张山感到如此的陌生,空远。最后,母亲用尽残留的一口气说:“我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嫁给了你的父亲,我真不该当年和他盲目的一起去了内蒙古。我本可以不去的。我后悔不该相信那不可能的诺言。这个男人毁了我一生!你懂吗?”说到这,母亲像是没有力气了。停顿了好长时间,母亲又用最微弱的声像喃喃自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真遗憾啊!今天才明白,所谓夫妻,其实到头来就变成一对儿化不开的冤家。”张山呆呆地看着母亲,脑子里一片空白。母亲最后这句“化不开的冤家。”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和难以理解。他确实不懂,不仅对母亲,还有父亲,他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唯一知道的是,母亲和父亲一同经历了长久的难以想象的磨难。只是这种磨难没能使他们更加心心相印,反而到最后却变成了同路的陌生人。张山听着母亲的声音却走神地想到了这些。母亲已虚弱的说不出话来了。张山感到一种沉重,一种不能承受的沉重。直到最后,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动了,张山最终也没能听到母亲提起他一直感到疑惑的那件事。为什么母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只字都不提她曾有过一个女儿的事呢?张山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母亲竟至死都对此事保持缄默?他想,看来母亲一定有非常难言的隐情。否则,母亲讲了她一生的不幸,却一字都没再提起她那已经死去的女儿。莫不是母亲的这个女儿是和另外的男人有关系?张山不愿,也不敢再瞎想下去了。不管怎样,对母亲而言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仿佛刀刻一样的岁月痕迹,被时间之河冲洗的荡然无存。死,让爱与悲伤一起终结。r

t母亲临终时那痛苦凄然的神情,那空洞虚无的眸子,让张山心疼得都麻木了。他想哭,他想放声痛哭,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哭不出来。母亲死了,直到把母亲的遗体送到火葬场,张山一直都没有哭。好像母亲的死和母亲当年从内蒙古回来时一样,似乎都不那么真实。母亲不是死了,而是又重回到了内蒙古。就像儿时母亲从内蒙古回来探亲,然后,没待多久就又返回内蒙古一样。也许,母亲的灵魂真的随风飘回了内蒙古大草原。十七岁之前,张山对母亲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虽然偶尔他也会在夜里突然想起母亲,但那也很难说是一种真切的想念。像一种印象,他知道他的父母全在内蒙古,很远,仿佛另一个世界。就像现在,母亲走了,她去的那个地方,同样很远,远到无法触及。虽然张山已经将近三十岁了,可他对母亲的认识仍感到很模糊。只是今天他真切地看见母亲在他的眼前死去了,永劫不复。可是,他就是哭不出来,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无处可依。给母亲出殡那天,张山头带着白孝帽子,腰里扎着白孝带,胳膊带着黑孝箍,胸前抱着母亲被放大的遗像。这张照片还是父亲找出来的,张山以前从来没见过母亲这张照片。照片上的母亲很漂亮,可以说是个美人,眼神很安静,美的近乎有些病态。从这张照片上张山发现原来母亲一直是这么清瘦。但母亲并不是那种虚弱的消瘦,而是那种骨感的透着一股坚硬的气质。母亲即使在她临终的那一刻承认了她是不幸的,但母亲始终不是软弱的,而是非常坚硬的,坚硬的甚至让人感觉冰冷。最初,他不能忍受来自母亲的这种冰冷。今天,当母亲在他面前彻底闭上双眼的时候,他似乎才渐渐明白了母亲性格中的那种冰冷,原来就是她自有的性格使然。很多时候,她的不幸看似是他人给造成的,其实那她固有的命运。r

t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底母亲终于走完了她五十三年的平凡却不平静的惨痛岁月。张山抱着母亲的遗像,低着头,目光呆滞。小海陪在张山身边,扶着他的胳膊,后面还有一群亲友跟着一起从楼上往下走。这时正有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迎面上楼,那人看见张山抱着遗像沉着脸。突然,那人冲着张山大喊到:“哭!哭啊!”张山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但他没有抬头看那个冲他喊“哭”的男人。仍继续低着头往楼下走。张山的身后,刚才冲他喊“哭”的那个男人无奈地唠叨了一句:“什么年头啊?老的死了竟然都不哭。唉!”张山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很难过,他知道老人们都讲究这些老例儿,做孝子的要表现出大伤大悲才合情理。亲娘死了,不哭不闹的算什么玩意儿呢?可是张山就是哭不出来。他心想:谁能知道我心有多痛!r

t让张山感到不解的是,在母亲过世仅两个月后,父亲就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张山这时甚至认为母亲的病都是因和父亲长年的怨气而致。看来母亲临终的一些话确实是言中有物。说母亲尸骨未寒,似乎有点儿老套,但至少也不能在妻子刚死才两个月,就匆匆地和旧情人结婚呀。他甚至因此怨艾父亲。如果这事换了是别人,也许张山会觉得这样的男人活得才叫潇洒。可是轮到自己身上时,他却忘记了怜悯与宽容。张山其实受不了的是,一看到父亲身边的新女人他就会想到母亲太可怜了。而他自己呢,又恍惚像是被遗弃了。母亲的死,和父亲的新婚,实在是太大的黑色悲喜剧。r

t父亲把他和母亲住的房子卖了,用过的家具也卖了,然后只身搬到新妻的家里。父亲的再婚很简单,也很低调。张山赌气没有去父亲的新家看望父亲,更不用说会给父亲什么祝福了。其实张山拒绝去看父亲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原来父亲的新妻竟是他二十多年前曾深深迷恋过的那个女人。这个秘密隐藏了二十多年,没想到却在最冰冷的一瞬间幻灭了。那是在医院里,母亲过世后不久,父亲心脏病犯了,张山去医院看望父亲。张山一走进父亲的病房,迎面看见父亲的第一眼时大吃一惊!他看见父亲刮了一个铮亮的大光头,而且还穿了一件艳红色的鸡心领的羊绒衫。当时,有个女人坐在父亲的病床前,女人握着父亲的一只手,父亲半躺在病床上,好像正听那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看见张山走进病房,忙松开了握着父亲的手,然后站起来很有气质的不失尊严的朝张山点了一下头,并轻声地向他问了一声:“你好!”这时,父亲看见了儿子。张山没有理那个女人,也没有回敬那个女人的那句“你好!”虽然那个女人的那声“你好!”声音很轻,但张山听的很清楚。张山的视线始终对着父亲。父亲看了看儿子,动了动半靠在床上的后背,表情似乎有些不自在。可能是父亲嫌他对身边的女人态度太冷淡有些不高兴吧。女人的那声“你好!”父亲也听的很清楚。父亲望着儿子只谈淡地说了一声:“来了。”张山点了点头。超乎张山的想象,父亲竟然没有向他介绍身边这个女人是谁。好像父亲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任何谁都不能阻挡他追求新的幸福。张山望着父亲,感觉父亲面色红润,竟显得更精神了,几乎看不出有病的样子。看来这个女人把父亲调养的不错!张山心想:父亲身上这件艳红色的羊绒衫一定是那个女人给卖的,并哄他穿上的。看父亲目前这意思,是想尽快地冲掉丧妻后的晦气,改头换面,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是,他还记得母亲死时,父亲流泪了。父亲当时真心地对儿子说了一句活:“你母亲跟我这么多年真的没享过什么福。”说完,父亲就流泪了。当时张山听见父亲这句不胜悲凉的哀言,心里觉得父亲也挺可怜的。而此刻,他对父亲的快速改变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对这个新出现的女人也没有任何情感可言。他无法接受这个女人将成为他继母的现实,尤其是在母亲过世后的不久。母亲临终时那张可怕的脱了相的脸和眼前这个面庞娇好的女人的脸重叠在一起,张山感到心里说不出的不是滋味。看着这个女人待在父亲身边,张山更觉得母亲活的可怜,死的徒劳。此时,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要比母亲显得年轻很多。这女人不仅容貌美丽,而且很有气质,从一进病房的第一眼张山就有这种感觉。这个女人是几时和父亲认识的,他竟恍惚和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好像是在梦里曾经见过这个女人?不!不!这绝不是臆想,他确实见过这个女人。他突然想起来了,令他终生难忘的那张美丽的面孔。那是在他六岁的时候,那时父母都还在内蒙古工作。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的女人,那女人非常年轻,长得漂亮极了,穿一件白底兰碎花的裙子。她干嘛到家里来,当时他并不清楚,他记得那女人坐在床边和奶奶说话。奶奶拉着她的手,奶奶哭了。那女人也哭了。他站在奶奶身边,两眼直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那女人眼含泪水用悲悯的目光望着他。那女人临走的时候抚摸了一下他的脸。他感觉那女人的手很柔软,有温度。他恍惚她是妈妈。他仰着脸望着那个美丽的女人,那女人冲他笑了笑,从她手里的手绢里摸出一块糖,然后拉过他的手,把那块糖放进他的手心里。那女人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胡同里。他想跟她走。他手里紧紧握着她给他的那块糖,他觉得那女人的笑脸比他手里的糖块还甜。那女人给他的那块糖,他一直没舍得吃,偷偷地藏着。后来,那块糖竟然和衣服的口袋粘在一起都化了。即使那样,那块糖他依然没舍得吃。再后来,他一直盼望那个女人能再来他家。可是,那个女人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来过他家。后来在他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姑姑领他去单位的浴池洗澡,他脱光了衣服却站在淋浴室入口处磨磨蹭蹭地不想进去洗澡。这时,从更衣间门口走进来一个全身赤裸裸的女子。他一抬头,看见从天窗的夕阳逆光中走过来的那个美丽的胴体竟是他日思夜想的给过他一块糖的那个女人。一瞬间,他恍惚整个世界荡然无存,只有他和她站在天地一色的夕阳下对目相望。但当那女子走到近前时,忽然他听见姑姑在他身后迎头和那女子说话:“林老师,您也来洗澡啊!”“是啊!张山同学也在呀?”“啊!他爸妈全在外地,我顺便带他来呗。”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走进来的这个裸体女子是他的班主任林老师。后来,他只模糊记得姑姑和林老师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满是蒸汽的淋浴室里。而他仍痴呆呆地望着天窗里那道耀眼的夕阳。好像是天窗里的那道夕阳把梦中那个美丽的身影给吸走了。那一刻,他并不是失望,只是他后来仍执拗的觉得,他在夕阳逆光中看见的那个美丽胴体就是曾给过他一块糖的那个女人。天窗里映射出的那道夕阳霞光,很久很久地迷乱了他的视觉,他仿佛看见什么都像是在逆光中。可没想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儿时常常梦里萦绕的那个女人,竟然要变成了他的继母了。他一直不曾忘怀的那个梦,顷刻间却被赤裸裸的现实埋葬在最冰冷、最遥远的荒无中。而她依然还是那样美丽,那样令人心动。原来父亲背叛的不仅是母亲。此刻,他更感觉到了那种被冷冷地抛弃后的寂寞。这时候他竟从未这么近的和母亲感同身受。现在他对父亲只剩下冰冷的尊敬。而这之前,他对父母之间的恩怨一直是被蒙在鼓里的。父亲一定是在母亲生前很早就已背叛了她。母亲在病重后对父亲的那种冷酷的报复,在此刻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她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死神已牵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无力挽留什么,她知道那个男人的心和她的心已互不相依了。她在临终的弥留之际拒绝和他再说一句话,她把她心中一生的遗憾化作永恒的缄默。什么都回不来和什么都带不走,是一样的冷酷,一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