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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小海和他的母亲 (2)


到小海出生的那年,小海的哥哥已经七岁多了。小海三岁那年,父亲随着当时的形势,支援边疆去了新疆工作。留下母亲一人带着两个孩子也实在够不容易的。唯一的一个依靠也走了,母亲倍感身心孤独。尽管丈夫平时对她总是不冷不热的,但至少那也是唯一的暖被窝的男人啊。小海的母亲平时就爱流眼泪,这回更是夜夜以泪洗面了。自从小海的父亲走后,母亲更是加倍宠爱小海的哥哥了。这到不是说母亲不爱次子小海,母亲当然也疼爱小海,但和宠爱小海的哥哥的方式完全不一样。母亲对小海的哥哥从小的时候起就把他当成一个男人去爱。这个大儿子从小就能指挥母亲,母亲对他几乎是百依百顺。甚至对这个大儿子的无赖要求也不讲原则的尽量满足。结果,使这个大儿子从小就养成了专横霸道的恶习。相反,母亲对小海的爱却像是对待一个小女孩似的,总把他圈护的乖乖的,没事给小海讲些莫名其妙的鬼故事,害的小海小时候夜里常常不敢入睡。表面上,这看似都是母爱。但对孩子的身心成长却造成了截然不同的影响。母爱;在她内心深处总倾向于本能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某种偏执和近乎病态的阴暗。r

t当小海长到七岁多的时候,小海的哥哥已十五岁了。这时候的小海的哥哥已经是很野的,淘得出圈的青少年了。在小海儿时的记忆里,无论哥哥多淘气,惹多大祸,母亲从来没打过哥哥。有时实在过不去了,也只是骂上几句。这时,表面上母亲像是骂孩子,其实暗地里却是借机指桑骂槐的给别人听,这种恶毒的溺爱方式一贯如此。爷爷是个精明的人,老人眼里不揉沙子。他对儿媳妇骂三倒四的极为不满,爷爷常怒斥小海的母亲,责问她:“孩子淘气惹祸为什么你不打他,却总是骂他?”这时候,小海的母亲便假惺惺地说到:“唉呀,爷爷啊!您不知道这孩子骨头有多硬,我哪里打得动他呀,打他两下他没事,我手反倒疼的没法,我可不就只能骂他两句呗。”“告诉你,棍棒底下出孝子,慈母多败儿。”爷爷严厉地扔下这句话后转身进屋不再理她了。母亲冲着爷爷的背影做了一个不屑的鬼脸,她心想打孩子给你们出气,却疼在我心上,哼!我才不干这种傻事呢。你让我打孩子,我偏不打!气死你!r

t再后来,到了小海的哥哥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母亲莫名其妙的怕起了这个大儿子。这是为什么呢?当母亲发现她的大儿子已经长大的时候,她的内心变化是微妙的,复杂的。母亲那种强烈的牺牲精神背后,到底隐藏着何种矛盾的心理?她的母爱愈深,内心就愈是混乱不清。那个曾经给他把屎把尿的小东西,现在已变得不能再当着母亲的面洗澡了。那个小时候不含着妈妈的奶头就睡不着觉的孩子,现在那张生硬的脸上竟已长出小胡子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子宫里的那个小玩意儿,转眼一晃,竟像个大男人了。她看着自己身上的骨肉一天天长大了,而且个子已超过母亲一头还多。而她再看镜中自己的那张脸,却已变老了,苍颜无色了。这个时候,母亲的内心是酸楚的,仿佛坠入了无尽的漆黑的虚空中。唯有儿子的身影才能照亮她生命中的一点希望之光。她茫然,为什么儿子长大了,她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好像突然被人强行夺走了什么似的。r

t小海的哥哥真的长大了,那张半生不熟的脸上竟常常露出一股阴鸷的凶气。母亲什么事都顺着儿子,哄着他,只有儿子高兴她才高兴。根本不讲一点为人母的原则。丈夫不在身边多年,母亲把所有的感情全都给了儿子,她在对儿子的疼爱中,软弱的心灵才得以找到安慰和满足。她觉得儿子才是她唯一的亲人,是从她身上生生掉下来的肉,也是她另一个生命的再生和延续。她觉得自己和儿子从身心到血液都是不可分的。尤其是在这个压抑的大家庭里,她感觉不到有任何一点的快乐,更不用说幸福。不!她从来就没体验过什么是幸福。尽管她也曾憧憬过幸福。但在婚姻中,在丈夫的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点儿实在的幸福感。她觉得她的不幸,首先是因为婚姻的错误。她嫁给了这样的男人,进了这种封建大家庭,注定她就是不幸的。她生活在失望中,她太渺小无助了,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更别说放在心上。她只有从儿子的身上才能发现,找到自己的价值。除了儿子,她一无所有。她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她的儿子。她愿意为了保护这唯一的希望——她的儿子,而付出所有的一切,甚至生命。母亲特别疼爱偏护这个大儿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大儿子长得几乎和母亲一模一样。而小海长得却酷似父亲,所以爷爷从小特别偏爱小海。可怜的母亲不仅不为此高兴,反而竞耿耿于怀,她觉得爷爷这是存心讨厌她和她的大儿子。不愉快的事,总是难以消除的。r

t青春期的躁动和狂热,受时代环境的影响变成了流氓英雄主义的牺牲品。那时,七十年代的小流氓们,整天无所事事,无事生非,经常无缘无故的为一点儿毫无道理的小事就打架甚至群殴。小海的哥哥那时就是流氓群殴的一个狂热分子。有一次河东区的和南开区的两伙玩儿闹,为了争一个货(当时女流氓的别称叫货),而发生了火拚。两伙玩儿闹定好闹事的地点,准备进行群殴,为的就是要争一个看谁点儿高(点儿高指流氓圈里的地位)。当时小海的哥哥正是这次流氓群殴中的一员猛将。那天下午一点多,在老城里的东门里至古楼的大街上,双方流氓各四五十多人,手里各持着不同的凶器,准备火拚。小海的哥哥手握一把大片儿刀,冲在最前面。双方流氓由东西方向合拢。一照面,不由分说,挥刀就砍。顿时,整条街乱成一团,杀声一片。小海的哥哥特凶,一连砍伤数人,而他自己也被人用刀捅的鲜血直流。就在双方流氓正杀得疯狂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大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立刻,双方流氓各自逃散。那次群殴双方互伤了十多个人,差点闹出人命。r

t小海的哥哥虽多次参加流氓斗殴,但总是侥幸逃脱,没被公安抓着过。后来,小海的哥哥终于因持刀抢劫一顶军帽(当时,七十年代,社会上风靡戴军帽。还有一个现象,即使是流氓也特别崇拜解放军。)伤人致残,被公安抓捕,判了十年有期徒刑。r

t小海的哥哥被抓进监狱后,母亲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她几乎快要疯了。母亲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么残忍的现实,从那时起,母亲恨所有她认识的,以及陌生的走过她身边的人。母亲无法忍受的是别人对她的明说暗指,这简直比死还要痛苦。母亲恍惚觉得除了她自己,好像所有的人都很开心似的。母亲的大儿子在外面恶贯满盈,街坊邻居难免有人会说风凉怪话。市井小民是习惯、热衷爱看别人的笑话的,那对他们来说是找到心里平衡的唯一乐趣。尤其那一幕让所有的人都兴奋了。一个晴朗的下午,在小海的哥哥上学的那个中学校园的大操场里,人们围得水泄不通,小海的哥哥及其它几个被判刑的人,被五花大绑地压在一辆大解放卡车上,进行公开宣判。高音喇叭里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威严地宣判声。由于小海家的房后面就是那个学校,再加上那个高音喇叭实在太响了,邻居们站在院里都听见了宣判大会声,甚至听见了操场上人们起哄的叫好声。母亲听着这声音心如刀割,无地自容。但是,母亲咬着牙,在心底里发誓:为了能等到儿子还能回来的那一天,她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她决不让敌人(邻居们)看见她流眼泪的样子。恨,使母亲变得异常的坚强。r

t小海的哥哥进监狱那年,小海刚十二岁。在小海的记忆里,哥哥不在家这十年中,母亲几乎没有真正开心的露过一次笑脸。几年后,小海的父亲从新疆调回了原籍。在父亲最初回家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小海一直误以为这个男人是他的一个叔叔。记忆中的童年特别沉闷,孤独。缺少爱的童年是黑暗的。r

t说起老院,其实它是小海的爷爷解放前三十年代初在老城里置地自盖的前后两院的私宅。这座宅院按当时富户的规模并不算是大宅子。前后院合在一起共有二十几间正式大房,另外还有三四间杂用的耳房,属中等宅院,还够不上标准的四合院。虽然这座宅院不是很大,但它的建筑风格也是当时很流行的四梁八柱结合硬山搁檩。整个院的造型、组合,非常巧妙,两院相间,浑然一体,尤其是前后院之间的过道回廊,更是匠心独具,它是由前院和后院房山之间的一块空地自然形成的一条细长的过道。在这条过道连接后门处,建有一个长约十几米的木雕带顶的小回廊,沿回廊左右山墙房檐下方有一条约一尺多宽的凹槽,这条凹槽贯通整个过道四面相连,约有近五十米长,是用青砖镂刻的各种花鸟山水,及古典小说里的人物造型,如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甚至还有西厢记的人物故事。这些立体的青雕刻的小玩意儿,工艺非常精美,造型鲜活,让人感觉如影画一般。以前在这个院的鼎盛时期,每年春节前都要用清油清洗一次,即为美观同时也起到防雨水碱化的作用。当年小海的父亲,还有伯伯、姑姑,都是在这座院出生的,到小海一辈也是出生在这座老院的。r

t然而,从文革开始,小海的爷爷成了反动资本家,不仅被抄家,而且还被迫把整个后院给交公了。后来连前院也又交公了一半房屋。当时,张山和奶奶一家人就是在那时候搬进这个院的,那时张山只有三岁。后来这个院又陆续搬来好几家外姓人,渐渐地这个原属一户人家的私宅,最后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有十多家的大杂院了。r

t文革后期,小海的爷爷已经老了,这个老头每天除了在院里拄着拐棍儿骂街以外,几乎就没别的事了。爷爷老了,他眼看着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而他却无能为力。爷爷老了,他的恨开始明显地表现出来了,现在,谁还能把他怎么样呢?大不了一死。而且,他自知已是离死不远了。其实,他的心早死了。爷爷老了,他恨这他一手营建的,倾注了他的感情和心血的宅院被一伙不明不白的外来户给霸占了。这本来是他的家啊!他心疼这个挺好的宅院被这些穷外来户给祸祸得一塌糊涂,却没有人负责修缮。十多年之后,如今的这个宅院已经今非昔此了,每家都在自家门旁窗前私自搭起一个小屋,做厨房用。有的家甚至还在小屋里睡人。房屋里原来那漆着深紫色大漆的隔断大木板被拆了下来,打成了家具。还有那菲律宾木的整条木地板也被一片一片地卸了下来,换成了洋灰地面,而那些拆卸下来的木地板条正好当作盖小房用的顶棚。每间屋里原来纯黄铜的门把手不见了,进了废品回收站,换成零钱化了。院子里的地面上一尺多见方的大青砖,不缺角少边的已经不剩几块了。房檐顶上的瓦缝里,一到夏天就长满了房头草,那里经常落上青蜓。前后院之间的过道回廊里那些立体镂刻的精美砖雕也被人砸得不像样了。因为那属于四旧的玩意儿。院里唯一公用的自来水管经常跑水。唯一的下水道地沟里总是堵得反着臭味。小后门公用门灯的灯泡,按一个,偷一个。最后只好全院人黑灯瞎火地摸黑走吧。院里经常有耗子,有人养了几只猫,说是逮耗子。耗子没逮着,反而弄得到处是猫屎,还偷吃邻家的鱼。院里晾晒的衣服经常莫名其妙的不见了。曾经夜不闭户的民风,现在成了人人都看别人像个贼。过道小后门外的那棵大春树依然枝繁叶茂,当它的枝杈落在了邻家房顶的时候,那家人就会毫不客气的用斧子把枝杈砍断,然后晒干了还能当柴烧。这些人们任意胡为,无所顾忌,几乎就差拆房子了。这个原本属于一家人的幽静雅致的宅院,现在已变成姓氏众多的破大杂院了。爷爷面对着晚年的残景,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除了骂街,还是骂街。爷爷已经老了,有些糊涂了。他不再惧怕什么人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院里的人们对老头整天骂街倒巷的早已习以为常了,没有人拿老头的话当回事,随便他骂。人家照常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有时,小海和张山就站在老人的对面,像看电影似的看着爷爷站在台阶上,嘴唇不停地抖动着,不知老人在说些什么。他们两个小孩不明白爷爷到底想要干嘛!爷爷拄着拐棍儿又在骂天骂地了。骂了很久,最后老头终于骂累了,骂烦了,然后只好黯然无奈地拄着拐棍儿,拖着已经沉迈的脚步走回自己的屋里。老头虚弱无力地躺倒在唯一仅存的一把大太师椅上,打起了瞌睡,花白的胡须随着微弱的呼吸在抖动着,嘴角流出了一条长长的发黏的口水。此时,老人的睡眠里已经不再有梦境的打搅了。风好凉。r

t小海的爷爷已经非常衰老了。老人变得沉默寡言了,很少再骂人了,偶尔说话也是怪怪的。那时,爷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空。”r

tt当时,小海不明白爷爷干嘛老讲这句话。有一次,小海好奇的突然问爷爷:“爷爷!什么叫三寸气在千般用呀?”后面那句小海当时还学不清。爷爷被小海突然这么一问,吃了一惊。面对童心未泯的孙子,爷爷不忍对孩子灌输虚空思想。毕竟爷爷是书香门第出身,爷爷心机一转,随口笑着冲小海吟了一句清人绝句:“花落春还在。”r

t小海呆呆地看着爷爷,不明白爷爷说的是什么。r

t爷爷看着小海懵懂不解的眼神,笑着说:“海儿!人生无大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别瞎想了。”接着爷爷又说:“爷爷一看见海儿,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哈……哈……哈……”爷爷竞少有的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