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小海和他的母亲 (1)

拾壹：小海和他的母亲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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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大海，没有形状，只是无可比拟。——玛格丽恃•杜拉斯《此情悠悠》r

t看见母亲的第一眼，母亲对小海笑了。r

t母亲今天特别亲切，小海心头感到一热。多日不见了，小海觉得母亲又见老了，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r

t“我爸最近怎么样？”r

t小海一边问着母亲，一边朝里屋走。r

t“他又睡了呗。”r

t母亲冲着小海的身后说着，随小海一起进里屋。r

t“又睡了？”r

t小海的父亲患老年痴呆症已经好几年了，老头现在几乎已经不认识小海了。平时小海来时，不管小海和父亲说什么，父亲总是傻傻地看着小海不说话，要么就莫名其妙地突然哭了。老头竟然像孩子似的说他想他妈妈了。r

t小海走进里屋，看见父亲平躺在床上，脸上满是胡子拉碴的，花白的头发也乱鬅鬙着，睡着的样子很可怜，没带假牙的厚嘴唇瘪进去显得苍老极了，像个老太婆似的。小海心里一酸，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父亲的花白头发，感觉有点发黏了，心想老头多少天没洗头了？这时母亲走近过来。r

t“怎么都上午了还睡呢？”r

t小海没回头地问母亲。r

t“嗨！别提了，天天如此，到了夜里就折腾，白天反而睡个没完。”r

t母亲像是很抱怨地说。r

t小海没理母亲的话，却反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r

t母亲马上像忽然想起来似的神经质地点了一下头，又快速地抬起头来，一边要朝外走一边说：r

t“到外屋去说吧，免得吵醒老头。”r

t小海没吱声，又看了父亲一眼，然后随母亲走向外屋。r

t“你吃早点了吗？”r

t母亲关切地问小海。r

t“我不饿。”r

t“要不我先给你做点早点？”r

t“我不想吃，你赶快说什么事吧。”r

t小海有点儿不耐烦。因为他预感没好事。r

t母亲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那把老式的木椅上，像是很难开口的样子。r

t小海在母亲的斜对面的椅子上也坐了下来。小海侧脸看着母亲，心想准又是大哥的破事，不然母亲不会这样吞吞吐吐的。一r

t“小海！你哥哥就快回来了，你知道吗？”r

t小海皱了一下眉头，心想果然如此。小海想起前几天戒毒所来过消息说大哥戒毒期满了，可能最近就要放人了。r

t“小海！娘心里很不好受，你看你们哥俩都是我的孩子，都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可现在一个在天上，一个却在地底下，让我看了阉心啊！这次你哥哥回来了你好歹再帮帮他，给他再开个店也算有个着落。你看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最后混得竟连个家也没有了。房子也卖了，老婆也跑了，孩子也被人家带走了。你说让他一个人回来怎么过呢？我这当娘的看着心都碎了。只要我还活着，我能帮他多少就尽量帮他多少吧。唉！等有一天我死了，爱怎么样我也没办法了。这就是命啊！”r

t说到这，母亲掉下了眼泪。r

t小海听了母亲这番活，心里一下子像堵了一块冷切糕一样。他沉默了好半天，眼睛始终望着地面。r

t过了好一会儿，小海甩出一句不满的话：r

t“怨谁呢？还不是他自己作的。”r

t“唉！是啊。他确实不争气，我这一辈子的脸全给他丢尽了。这都是上辈子的冤孽啊！”母亲说到这，叹了一口长气，见小海仍不言声就又说：“可不管怎么样，咱也不能看着他不管呀。小海！你是娘的老儿子，娘只能指望你了。不管以前他多么不对，怎么着你看在你俩是亲兄弟的份上也得再拉扯他一把。啊？”r

t母亲用含泪的眼睛动情地看着小海。r

t小海瞥了母亲一眼，然后又把头低下了。他受不了母亲那种有些作态的可怜兮兮的眼神。从小母亲这种眼神就让他心里感到非常痛苦，小海感觉心口憋得喘不过气来。r

t“我是没帮过他吗？可他又是怎么做的呢？好好的给他开了个店结果全让他吸毒又赌博给折腾光了，我还能怎么样呢？您总不能让他把我的店也祸害进去吧？我不也得过日子嘛！”r

t母亲听了小海的活以后，知道小海心里有怨气。她小心地看着小儿子，生怕他火了。可是母亲还想继续劝他，希望儿子能体恤做母亲的苦衷。r

t“小海！我知道这些年你也确实不容易。你对你哥也真是仁至义尽了，千不好万不好都是他太不争气了，好点什么不好，偏偏好上了这一口，这不要命嘛！害得我跟着晚年都不得安生。你爸爸整天地哼呀唉的还得我侍候着，已经够我烦的了，可我还要不停的为这个大冤家操心。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呀？小海！你疼娘，看娘的面上怎么着也得再帮帮他，如果我要还有能力的话我真的就不求你了。不管怎么说你们哥俩都是娘一个肠子里爬出来的，娘生了你们怎么忍心看着其中一个不幸而无动于衷呢？所以，你帮他也就等于是帮娘啊！是灰就比土热，你要都不帮他，那还有谁能帮他呢？所有的亲戚家全都让他借遍了，人家看我的老脸不愿逼他还钱，但也肯定都不想再见到他了。害得我都没脸敢见人家。你说我还能求谁？”r

t小海觉得母亲总是那么会讲话，表情生动的像个演员似的，眼泪来得特别快。然而，母亲做的事实在让他感到不满。母亲太偏心了，她为这个大儿子付出了自己的一切。最后这个大儿子又回报了她什么呢？只是不断的给母亲带来没完没了的痛苦。尽管如此，小海知道在母亲的心里母亲始终最疼的还是她的大儿子。小海心里很不平衡，母亲为了大儿子竟然这样低声下气地跟他讲话。小海觉得这简直对他是一种侮辱，好像他是个外姓旁人似的。明明自己已经付出了很多，可却显得他倒像是个恶人似的让母亲为难地抬不起头来。此刻，小海对母亲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感到伤心。做母亲的对儿子有所要求本来是很正常的，但母亲自知为了大儿子而求小儿子；尤其是吸毒又赌博的儿子，有些理亏，所以母亲只好采取这种像是苦肉计的下策。孰不知，母亲这样做反而更让他感到寒心。r

t母亲见小海始终沉着脸半天不说话，心里有些慌了。母亲想：无论如何也得把小海说通了，不然，没几天那个冤家大儿子回来了，这滩稀泥可叫她怎么崴啊！r

t“小海！你倒是说话呀，娘跟你说了半天，你也不给娘说个痛快话。我真恨自己老了老了还得和自己的儿子低声下气的，我这是遭得什么孽啊？”r

t小海一听有点挂不住脸了，心说怎么又埋怨起我了？r

t“谁让您这样做了？您要是为了自己的事找我，我没二话。可现在您让我做的，我认为不对，而且我也不愿意。您也为我想想吧。”r

t“你这话说的，娘从来还不是一直为你们着想。娘宁愿少吃一口也没关系，但却绝不愿见你们活得不幸。这比让我自己受苦都更让我不能忍受。你懂吗？”r

t小海又不说话了，面对母亲，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感觉好像是用一生都还不完母亲的情。然而，这却是他被动接受的某种来自母亲的无形的教诲。从小他就知道母亲是不幸的，好像母亲的不幸注定是要由他这个儿子来承负的。否则，他就是不孝。r

t母亲见小海始终就是不吐口答应她，心里又气又恨。母亲从来没为什么事这样求过儿子，她以为无论怎样小海也会顾忌母亲的情面，不会让母亲太为难。可是，此时此刻母亲却感到了有些心寒。没想到儿子成人立业了，反而与母亲隔心了，竟然执意违拗母亲的意愿。母亲终于急了。她站了起来，忽然又坐了下去，好像强忍着没有发作。r

t“小海！我嘴都快磨破了，难道你真的不管吗？”r

t此时，母亲的声调明显带着怒气，甚至有几分威胁。r

t不知怎么，小海一时气头上竟脱口而出：“我不管！谁爱怎样就怎样。我已经够了，别再逼我了。拿我的肉贴他的肉就算我厚道啦？”r

t突然，母亲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小海厉声说道：“小海！你不孝。我算白养你了。好！你话已说到这了，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了。”r

t母亲说完这句话，眼睛里猛地射过来一道冷光，瞟了小海一眼。r

t小海傻了，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是我的母亲吗？这目光太可怕了！小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

t从母亲那儿出来以后，小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街上，几乎都不知道刚才自己是怎么从母亲的屋里走出来的。小海心痛得真想找个地方一头撞死算了。太痛苦了，母亲那冷漠的目光仿佛一根毒针直刺进他的心窝，让他感觉到死一般的幻灭。只要稍微一怀疑母爱的纯度，他便感到痛不欲生。他怎么也不愿相信，原来母爱也不是绝对的唯一。一想到母亲给予他的那种可怕的陌生的冰冷的目光，他的心顿时坠入了深深的黑暗中，好像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末路。r

t有一种幸福是；在亲人都健在并最爱着他时，死去。r

t多么痴妄啊，这比望见天堂更难期望。r

t幸福的死比幸福的生更像是一种奢望。r

t一个男人，若与母亲为敌，这比与世界为敌还恐怖。r

tttttttt（2）r

t小海的祖父辈是旧时的商贾之家，那是一个旧式的老派保守的大家庭。爷爷、奶奶、伯伯、姑姑，一大家子全住在一个大宅院里。当年，小海的母亲嫁到这样一个传统的大家庭里，那情形可想而知。按母亲自己的话说是，一天也没过过顺气的日子。小海的爷爷是个旧观念非常重的人，只要他老人在家，家里人就没人敢喘大气。r

t小海的哥哥出生在五十年代，虽是第一个长孙，但生了儿子的母亲在家里的地位并没有因此有所提高，相反还为此受了不少罪累。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爷爷从这个孩子出生没多久就有些心生不快。按理说，隔辈人看见了新生的孙一辈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小海的哥哥出生后还在母亲的月子里就整天哭个不停。无论小海的母亲怎么抱，怎么哄，这孩子就是一个劲儿地总是哭。家里人不放心，特地请了一个有名的中医儿科大夫来。大夫仔细看完后说，这孩子什么毛病也没有。大夫还说，爱哭的孩子未必就是生病了。虽然大夫这么说，可在老人的心里却觉得一个孩子无缘无故的老哭，多少有点儿让人讨厌。尤其是小海的爷爷是个很迷信的人，他觉得这个孩子哭声太尖，细长不均，特别是男孩子发此异声属不吉之相。为此小海的奶奶就经常责怪小海的母亲，认为她不够尽心尽责才使孩子哭个没完。而小海的母亲更是一肚子的委屈，她除了陪孩子一块落泪以外就不敢有半点反抗的怨言。结果，月子里一生暗气，把本来就不太足的奶水也给憋回去了。这下，孩子就更难弄了。小海的奶奶又气又恨，只好用老法逼着小海的母亲喝不放盐的鱼汤、骨头汤。小海的母亲觉得自己生了个孩子没落好，反而成了罪人。她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她觉得婆婆不是心疼她，而是有意借机整她。她认为自打她进这个家门，公婆就看她不顺眼。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从嫁过来以后就不得人待见呢？可是她能怎么样呢，她只能暗自憋气，心怀不满。她不止一次的在心里暗暗地诅咒这个婆婆，快点儿死了才好。尤其是因为这个孩子，她就更恨这个婆婆了。不管怎样，白天孩子哭还好说，可到了晚上婴儿哭起来没完没了的真的让人受不了。也许是事有凑巧，或是活该有事。这天晚上，孩子又哭起来不停，而且比平时声音更怪。小海的奶奶这时本已躺下了，可是那孩子哭声不断，时而又憋住了，像要断气了似的。最后，奶奶实在受不了了，老太太又穿衣起床来到小海母亲的房里，看看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凭心说，奶奶也是不放心，可没想到夜里一下子起猛了，又受了点儿凉，再加上生口气，转天竟病倒了。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没过一个星期，老太太竟然不治过世了。这一下,全家可就乱套了。得了头大孙子的喜气还没多久，竟突然变成了丧事。小海的爷爷执拗地认为：这个长孙是个克人命，他刚降生不久，就把奶奶的命给夺了。虽然小海的爷爷嘴上没说什么，但从这以后，爷爷就开始讨厌这个孩子了，连带的对小海的母亲也厌恶起来。小海的母亲多少感觉到了爷爷的怨气。可她心里比谁都委屈，这可真是太冤了，婆婆死了，难道非得怪罪我们娘俩不成吗？说来让爷爷更可恨的是，自从老太太过世后不久，小海母亲的奶水又有了，孩子也不像以前那么玩儿命的哭了。爷爷心想：看来这房媳妇娶的很不吉利。后来，直到这个孩子能在地上乱跑了，爷爷也没亲手抱过这个孙子。r

t一晃，等到小海的哥哥五六岁的时候，这孩子就开始非常淘气了。尽管惹的爷爷总不高兴，但爷爷从来不说孩子，而是对孩子的大人吼。由于母亲过分溺爱孩子，所以母亲常为儿子遭受冷言恶语。母亲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除了暗自流泪，就只能在心里骂着不敢直言出口的恶语。最让母亲感到憋屈的是，她还不能跟丈夫提家里人的不是。因为丈夫是个大孝子。只要妻子稍有对爷爷的不敬之词，丈夫便破口大骂，甚至丈夫还动手打过她。而在这个时候，爷爷反而站出来骂儿子。因此，小海的母亲对爷爷从心里也确实感到有些敬畏。她渐渐发现爷爷这人虽然脾气不好，但爷爷为人厚善，不讲歪理。不过无论怎样母亲还是不喜欢这个家庭的人。甚至有时对自己的丈夫也隐隐的怀有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