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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紫霞


  在慕容七看来,三天前那个带着决绝和哀恸离开回风渡的巨泽皇子,大概也许……可能只是个梦境而已。

  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地狱一般的回风渡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到了下一个城镇,换下染满灰尘血迹的衣裳,找一家客栈洗澡睡觉,等黎明重新到来,他又是那个她所熟识的,讨人厌的凤渊。

  依旧挑食,依旧装模作样,依旧笑得像只欠揍的狐狸……他没有再提起回风渡的那个夜晚,没有提起那个曝尸荒野的儿时伙伴。只是有的时候,他会望着北方的群山陷入沉思,有的时候,他也会看着她露出淡淡的笑,那种笑并不刻意,反倒有种虚渺的沉重感,一点也不能凸显他的美貌,反倒让慕容七觉得,有那么一点心疼。

  当然,只有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这一次两人轻装简行,除了吃饭睡觉,基本都在马上,因此不到一个月,便来到了大酉的北境雄关—紫霞关。

  紫霞关历来是中原地区和北方游牧部落之间的重要关隘,除了天际山口连绵的城墙和烽燧之外,关下的盆地里还有一座相当繁华的城镇,来自四面八方的商人和货物汇集于此,各种语言和文化也在此交汇糅杂。久而久之,各方势力暗中盘根错节,让这里成为某些人的避难所,也是另一些人的失魂地。

  二十年前,紫霞关边矗立着江湖中四大势力之一持剑山庄,有着足以掣肘雄关内外的力量。只是骤逢变故,偌大山庄一夜之间被焚成白地,侥幸逃脱的家仆及其家人留了下来,久而久之,关下的小村庄便成为了如今的边陲第一镇。

  二十年,有人一夕陨落无家可归,有人却因祸得福得享安乐。

  慕容七勒住马缰,看了一眼身边的凤渊,他和这里的大多数镇民一样,将自己裹在一件灰扑扑的大斗篷里,一双明澈多情的杏眼微微垂着,看着尘土飞扬的黄沙地上的几枚铁钉——这些铁钉看似杂乱无序,仔细分辨,却巧妙地组成了一朵花的模样,正是风间花留下的暗号。

  两人顺着暗号一路走进一家有胡姬献舞的酒馆,谁知刚进门,迎面便飞来一物,仔细分辨,竟是一只油腻腻的盘子。

  两人不欲惹事,侧身闪开,可没走两步,又有几只碗筷从天而降,最后,楼上居然掉了一个人下来,恰好摔在他们脚边,不断呻吟。

  楼上随之传来一个虽故意压低却仍不掩娇俏的声音:“这样的货色也敢来挑衅本公子,大酉的男子都是如此脓包吗?”

  慕容七不由得摇头,这……妹子以为别人都是聋子吗?身为女扮男装的资深人士,慕容七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她朝凤渊使了个眼色,偷偷穿过四下逃散的客人,慢慢蹭到了楼上。

  只见东首的雅间门口,一个身材娇小、面容白皙的少年公子正用右手扇子敲着左手手心,满脸不屑地看着面前一溜三四个锦衣男子,在她身侧,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侍卫,均是北漠胡人打扮,身材高大,面目俊朗,手中的铁鞭上还沾着几缕血迹,看起来正是先前扔人下楼的罪魁祸首。

  此刻,那几个锦衣男子的脸色发白,左顾右盼,显然打算伺机溜走。少年公子却伸出手中扇子一一点过,道:“你,还有你,有胆子说我白朔子民是未开化的野人,就没胆子上来和我这两个侍卫一较高下吗?自称打遍紫霞关无敌手,大酉的男子真是丢死人了!”

  她的言语无礼,可是此地鱼龙混杂,守关的军营离得又远,闹事的不过是几个当地土豪之子,四周倒是看热闹的人多,劝架的人少。

  慕容七也是来看热闹的,这女扮男装的少女衣衫华贵气质雍容,两个侍卫身手不凡,想必有些来头,以她眼下的处境,虽不宜管闲事,看看总还是可以的。

  那少年公子见对方几人不接话,冷笑一声,随即打了个手势,身边一个侍卫立即扬起铁鞭,朝离得最近的一人脸上抽去。

  那人显然不是对手,狼狈躲闪了几下,眼看又要被一鞭抽下楼去,少年公子嘴角一弯,神情颇为得意。

  慕容七手中捏了一枚铜板,正犹豫要不要趁机偷偷挫一挫这白朔少女的嚣张气焰,身边却突然人影一闪,有人以极快的身法跃到执鞭少年的身前,将他意欲落下的手腕牢牢地擒住。

  竟是凤渊!

  慕容七怔了怔,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出手揽事……他疯了吗?

  凤渊看似轻巧地一握,执鞭少年却不能动弹,一张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随口骂了一句,慕容七没有听懂,料想是白朔方言。

  可凤渊却像是听懂了,语气淡淡地回应道:“欺负不如你的人,也不算什么英雄。”

  他的半张脸被汗巾挡住,只露出一双精致的杏眼,目光冷清,全没有平常同慕容七玩笑时的无赖样子。

  见手下无法反抗,少年公子觉得颜面无光,咬牙咕哝一句,另一个侍卫也冲了上来,手中长鞭朝凤渊拦腰卷去。

  凤渊头也没回,随手一拉,原本被他制住的侍从竟身不由己地举起手中铁鞭架住了同伴,强大的内力激荡,两人的武器同时脱手飞出,双双跌坐在地上。

  “你!”

  少年公子气得双眼圆睁,手中折扇一展,扇骨中顿时飞出三枚暗器,朝凤渊背后射去。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慕容七撇了撇嘴,一把将凤渊推开,道:“打不过就偷袭,好不要脸。”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少年公子身后的雅间窜出,伸手接住了三枚暗器,同时寒光闪动,直指凤渊胸口。

  慕容七见状,顺手从身边少年公子手中一把夺过那柄铁骨折扇迎了上去,兵刃相触的刺眼火花一闪即逝,众人只见一支奇形兵刃生生停在凤渊喉头一寸之处,仔细看,竟然是一支密银色的钩爪,五支尖刺闪着慑人光芒。

  钩爪的主人是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子,五官深邃,面无表情,一双眼睛是奇异的深碧色,如同凝着一潭寒冰。

  扇子被夺走的少年公子顿时恼羞成怒,抬手便朝慕容七脸上打去,怒道:“大胆小贼,你可知道我是谁……"

  话音未落,便被一个低沉清冷的声音喝止:“小栀住手!”

  与此同时,一双修长的手穿过钩爪和扇骨的缝隙,迅速而精准地握住了少年公子正落下的手腕。

  那一声,是碧眼少年所发,可是握住少年公子手腕的,却是凤渊。

  少年公子被人一招制住,抽又抽不动,甩又甩不开,脸色由青变黑,跺脚道:“有胆子就报上名来,本公……子定要你们——”

  狠话还未撂下,却突然愣住了,慕容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凤渊脸上的黑布汗巾不知何时被钩爪的劲气撕成两半,一张脸在兜帽之下半隐半现,长睫微敛,薄唇紧抿,带着说不出的魔魅之色。

  少年公子显然被他的容貌所惑,甚至忘了眨眼。

  凝滞的气氛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公子,这边——”

  隔壁雅间门扉半开,一双素手朝他们招了招,正是好些日子未见的风间花。

  慕容七扔下扇子,扯着凤渊径直走进了风间花的屋中。关上门之前,她听到那个碧眸少年冷冰冰的声音:“小栀,不许胡闹,回去!”

  原来那姑娘叫作小栀,名字倒是挺好听的,只是脾气有点坏。

  风间花的屋子里除了她和梅长老之外,还有两个男子。

  一个较为年长,身形瘦削神色严肃,鬓边额角有着长年风霜的痕迹,而另一个慕容七看着眼熟,正是许久未见的凤渊的贴身护卫临西。

  等两人坐定,风间花便介绍道:“这位是严霖将军,这是凤公子和慕容姑娘。”

  她并没有说出凤渊的身份,但自两人进门,严霖的目光便一直未曾从凤渊脸上移开,直到凤渊朝他行礼,才起身避开,沉声道:“不敢。”

  可凤渊不知用了什么身法,脚下一错,又绕到他跟前,将那个礼行完,漫声道:“紫霞关雍和军有劳严将军看顾,将军多年辛劳,理当受我一拜。”

  严霖见躲不过,也不再推辞,还了一礼,道:“公子客气。”

  一旁的慕容七心情颇好,凤渊与风间花会合,答应商飞蓬的事情已经做到,这会儿她只想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

  她扯下面巾,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便很和蔼地和临西拉家常。

  原来那时在清涟镇,凤渊故意被松梅二人擒住后,临西一直暗中尾随接应,只是到了洛涔,因为雍和军叛军的出现,与凤渊失去了联络。一路循迹追来,反倒是先遇到了风间花和梅望亭,这才随着他们一起到了紫霞关。

  对于慕容七护送凤渊一路北上,向来不善言辞的临西十分诚恳地表达了感激,风间花也道:“公子能平安至此,多亏了慕容姑娘。”

  “两位不必客气,我也是受商统领所托,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慕容七随口谦虚了几句,一旁的严霖目光中不禁多了几分探究,问道:“不知姑娘何门何派,师从哪位高人?”

  “小门小派,师父也是无名之辈,说出来恐怕各位也不知道。”慕容七打了个哈哈。但见严霖的脸色十分微妙,欲言又止,便知他们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谈,赶紧识相地站起身来道,“我有事出去转转,你们慢慢聊。”

  刚一转身,手腕被凤渊抓住,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嫣然,你留下。”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严霖已经沉声道:“机密之事,外人不便在场。”

  这话说得颇不客气,凤渊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严将军说的是,只是她不是外人,而是内子。”

  严霖顿时愣住了。

  “你没睡醒吧,说什么胡话呢!”慕容七一把拍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凤渊下意识地站起身,就听风间花轻轻唤了一声:“公子三思!”

  他脚下一顿,片刻之后慢慢转身坐回原处,笑意温雅,无懈可击:“是我糊涂了,让严将军久等。”

  慕容七站在走廊上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天色,决定先去大街上转转。

  屋子里那些人要聊的无非是些合纵连横之事,在他们眼里是了不得的机密,在她看来,却不如这里的漠北风情、市井百态来得有趣。

  凤渊所图,她多少也能猜到。从雍和军的立场来说,报仇也好,复国也罢,都算得上是合情合理;而对永安帝来说,想要守住父辈留下的江山,就要有足够的实力面对各方的觊觎。这盘棋,自有高手角逐,她就不去掺和了。

  好不容易来了紫霞关,自然是要吃好喝好玩好,还有一件要紧事,就是去访一访离此不远的持剑山庄旧址,持剑山庄最后一任庄主是娘亲的好友,她从小就对那个曾经闻名江湖的地方十分向往。

  正想着,隔壁屋子里隐约传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正是方才那个女扮男装的白朔少女。

  这些人还没有走吗?她心中一动,朝周围看了看,随即闪身进了另一边的空屋。两间屋子以薄木板隔开,屋梁却是相通的。慕容七轻轻跃上屋梁,朝隔壁房间看去。

  只见屋子里,那白朔少女正满脸怒意,指着一名鼻青脸肿的侍卫。

  侍卫显然十分怕她,又不敢退后,偷偷地看了一眼另一边双手抱胸沉默不语的碧眸少年,低声道:“可是……可是十二公子说……不可以再惹事……”

  “混账,你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不等他说完,少女已恼怒地打断,手中铁骨扇朝他劈头盖脸地打去。

  碧眸少年见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惹了事,以后别想出来了。”

  他的话显然很有效,少女噘了噘嘴,却没有再挣扎,只是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快放手啦,要是再欺负我,我回去告诉……”

  话还没说完,少年突然将她的手甩开,一步跨上桌子,借力往房梁上窜去,低喝道:“谁在那儿?”

  在他一脚蹬上桌子的时候,慕容七便已翻身而下,撞开窗户跃了出去。

  她边跑路边暗自咒骂那只在房梁上乱窜的老鼠,顺便还不忘掸了掸身上的灰。

  本以为应该很容易甩掉对方,可一回头,竟发现碧眸少年紧随在她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丝毫没有落后的迹象。她的速度反倒因此慢了半拍,被对方看准机会一个纵跃逼近,手中钩爪直取她后背。

  慕容七“啧”了一声,闪身避过,随即跃起,趁着第二招未至直冲到他身前,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追着不放?”

  少年没料到她身法这样快,正要变招,却一眼看清慕容七的面容,碧眸中瞬间交替浮现出惊讶和疑惑,手中的钩爪硬生生收住了攻势。

  “不打了。”他牢牢盯着她,语气却十分生硬,“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的大酉官话说得倒是字正腔圆,只是用词有些不当,虽然她是女人没错,但是以这孩子的年纪,难道不应该尊称她一声“姐”吗?如此一副恶少嘴脸,果真是蛮夷之地欠教养。

  “我的名字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叫卫棘。你的名字?”

  他逼近一步,一副“我告诉你名字了你也要告诉我”的理所当然的表情。

  慕容七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卫姓不属于任何一个白朔贵胄家族,应当是大酉姓氏。但眼瞳的颜色却骗不了人,此人是白朔人无疑,这个名字多半是假的。

  “我叫嫣然。”假名她多得是,信手拈来。

  “为何偷听?”

  “谁叫你们冒犯了我家公子,我只是来监视一下你们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说谎谁不会,真真假假,她也很擅长。

  卫棘闻言,微微皱眉道:“小栀任性,并无恶意。”顿了顿又道,“你家公子武功很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也不错,他给你多少工钱?”

  “啊?”慕容七一时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方式。

  “你家公子给你多少工钱?是否有卖身契?”卫棘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我出双倍,以后跟着我,定不会委屈了你。”

  这……

  慕容七自认也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可听到这句话还是淡定不能——搞什么?他们俩素昧平生,片刻之前不还刀剑相向你死我活着吗?

  定了定神,她回了一句:“不必了。”转身就走。

  卫棘手中钩爪一伸挡住了她的去路,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慕容七挠了挠头,勉强给了一个解释:“我家公子对我挺好的,我不想换主子……”

  “我会对你更好。”

  “我是大酉人……”

  “我娘亦是大酉人氏,我听得懂你说话。”

  “我不认识你!”

  “如今已经认识了。”

  他面无表情地将她的理由一一驳回,慕容七有些无力,既然无理可讲,她也懒得废话,手掌一横,道:“既然如此,那你先……”“打过我”三字还没有说出口,风中突然传来几声尖厉的哨声,卫棘目光一紧,匆匆说道:“明日午时,今日酒楼中,我等你来。”

  说罢,人便一溜烟地走了,留下慕容七独自一人在屋顶吹着冷风。

  哪里来的小混蛋啊!

  卫棘说的话,慕容七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在紫霞镇上随便转了一圈,估摸着那几位高层的秘密会议开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回去辞行。

  谁知原来的地方早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一个自称是严霖府上丫鬟的陌生姑娘在等她。这个名叫若若的姑娘一路陪着慕容七东逛西晃,最后还将她带到了客栈,态度极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一问三不知。慕容七本想让她转达辞行一事,她却立刻声泪俱下地哭诉若是慕容七走了自己也只好卷铺盖回家了,看得慕容七怜香惜玉之心大发,也就不好再为难于她。

  那天直到她入睡,风间花和凤渊也没有出现,第二天一早,又被告知那两人天没亮就出门了。

  慕容七:“若若,还是请你转告风姐姐……”

  若若:“不要啊,慕容姑娘要是你走了我就马上死给你看!”

  慕容七:“……”

  若若陪着慕容七把紫霞镇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地方都逛了一遍,可是这一天,她依旧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

  当夕阳又一次沉入远山的时候,慕容七从客栈掌柜那里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凤渊写的,邀她明日掌灯时分前往镇外一处名叫落日坡的地方见面。

  当晚她问起若若落日坡的方位,若若立刻露出贼兮兮的笑容:“慕容姑娘怎么想到要去落日坡?”

  “有人留信邀我明天晚上在那里见面。”慕容七扬了扬手里的信纸。

  若若眼尖,一眼看到落款的名字:“是凤渊公子?”

  “嗯。”

  若若满脸了然之色,嘿嘿一笑:“明天是我们这里的燃灯节,虽说这是白朔那边的节日,可也挺有意思的,慕容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这姑娘还知道卖关子,慕容七瞥了她一眼,心道不管什么日子,总之明天见了面就可以辞行了,这么一想,心里莫名地一阵轻松,连带这一晚睡得也格外香甜。

  燃灯节在白朔是非常重要的节日,但是经由商人流传到了关内之后,仪式就简单了很多,久而久之,更是变成了百姓的集体欢庆,那一天,牛羊油脂点起的灯火整夜不灭,空地上燃起篝火,年轻人围圈而舞,彻夜狂欢。

  “多数的年轻男女选在这一日定情,因为不久之后便是白月节,也就是白朔的新年,正好可以下聘行文定之礼,新的一年有新的开始嘛!”

  慕容七坐在落日坡的草甸上,托腮望着远山之间逐渐下沉的夕阳,耳边又响起临走之前特意找掌柜问到的关于燃灯节的典故。

  重入辽阳京的时节尚是桃花初绽的春日,而今到这雄关矗立的北漠已经是秋叶零落时分,北风飒飒,吹在脸上有细微的疼痛。原来和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已经认识那么长时间了,他算计过她,却也舍命救过她,一路北上逃避各路追杀,真要深究居然也算得上生死与共……可不是吗,两个宗谱上都已经是死人的名字,在遥远的辽阳京中,连衣冠空塚都是分不开的。

  明明那样远,偏又是这样的近。

  今日的相约,这样的日子,他会说什么,他想做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这让她觉得无比烦恼,更让她烦恼的是她居然会为了这件事烦恼——大约这才是让她纠结的真正原因。

  但其实细想一下没什么好纠结的,他这种类型从来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更别说那么危险的身份根本是哪一天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现如今能做到相安无事已经不错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连做朋友都要掂量掂量,更别说嫁给他……不对,她已经嫁给他了,所以说这才是烦恼的根源吧……

  她伸出双手捂了捂被冷风吹得冰凉的两颊,眼前的远山如同被烈火燃烧过,红霞满布天边,极其壮观,如此美景当前,再为这些无聊的心事费神可不值得,总之……见机行事好了……

  她伸开双臂朝后躺下,坡上的草大都枯黄了,厚厚的如同一层绒毯,她抬头望向天空,深深吸了口气,刚想闭眼小憩片刻,头顶的视野突然被一道黑影遮住了。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却又被来人按了回去,借着落日的余晖,她看进了一双映着赤霞之色的碧眸,忍不住惊道:“怎么是你?”

  就在慕容七独自在落日坡上想心事的时候,坡下不远处的紫霞镇上,凤渊正准备出门。

  这几天,他很忙,是真的很忙。复国一事,随着时间流逝,希望也在一分分渺茫,但这是雍和军存在的意义,也是风家几代人用性命守护的信念。事到如今,虽只剩下风间花一名女子,却也从未懈怠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凤渊,便是那阵足以凝聚起各方力量的风。

  他有太多事要接手,太多局要布,太多人要见,多到几乎夜夜无眠。复国是他从小到大坚信不疑并为之努力的目标,如今这般,理所当然,只是每次深夜归来或是清晨离去,他总会忍不住看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她昨天去了哪里,见了谁,玩了什么,吃了什么……越是见不到就越想见,哪怕只是看她皱眉说一句“无耻”,也是好的。

  这不是一件好事,他心里清楚——为君之道,母亲从小教导,一句一条,倒背如流。

  明知如此,却还是停不下来——一边抗拒一边沉溺,无可救药。

  若若每天都会向他报告慕容七的行踪,他了解她,知道她没有太多耐心等待,如果不做些什么,她随时都会不告而别。

  他要她心甘情愿地留下,作为他的妻子。

  今日之约,势在必行。

  推开门,他一眼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正是风间花。

  他皱了皱眉,语气却很平静:“风楼主,若我没有记错,今晚的一应事务,我早已交代完了。”

  “我知道。”风间花笑了笑,伸手将一封信笺递了过去,“我不是来打扰公子的,只是帮人跑腿儿送个信罢了。”

  “送信?”凤渊愣了愣,接过信笺,抽出信纸,随口问道,“谁的信?”

  风间花的目光从那张洒金描花笺上小巧秀丽的字迹慢慢转到凤渊的脸上,笑意中带着审度,默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凤渊的神色慢慢沉凝,看完后将信纸一合,断然道:“风楼主,烦请替我转告,今日有事,改日再约。”

  风间花不紧不慢地问道:“公子要我同哪一位说?”

  “自然是……”他的话说了半句,正对上风间花一双似笑非笑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一动,后半句话便没有继续,沉吟片刻道,“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半个时辰之前。”风间花道,“我并未逼着公子做出选择,凡事虽有先来后到,却也有轻重缓急,公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凤渊握着信纸的手倏然收紧,杏眸中神色几番变幻,最终垂下眼睫,道:“劳烦风楼主替我跑一趟落日坡了。”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了过去,“将此物交给嫣然,明日晚些时候我再去找她,让她一定要等我。”

  风间花接过,正欲转身,想了想,又道:“公子,命里有时终须有,不需太过介怀。”

  凤渊却只是轻轻笑了笑,收起信笺,率先下了楼。

  风间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她本不是多嘴的人,一切取舍,都以雍和军为先。只是看着凤渊犹豫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想到多年前的自己,那种心情,她明白。

  舍得,有得必须有舍,贪心是妄念,他以后必会懂得。

  风间花拿着锦盒,一路穿过灯火通明的热闹街巷,眼看着出镇的道路近在眼前,人群中却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严严实实地挡在她身前。这人从头到脚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双泛着琉璃异彩的眼睛,身材高大,只一近身,便能感觉到迫人的气息。

  她立刻防备地后退一步,双手探向袖中剑囊。

  来人却在此时开口:“姑娘可是雍和军的风统领?”

  慕容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落日坡率先遇见的人,竟然会是卫棘。

  最初的惊讶过后,她顿时有些愠怒:“你跟踪我?”

  卫棘并不回答她,只问道:“昨日为何没有来?”

  “昨日?”慕容七这才想到前天卫棘临走前说的话,只是她当时根本没想过要去赴约,自然回头就把这茬给忘了。

  “我从未答应过你。”她瞥了他一眼,“我很忙的。”

  卫棘满脸“你居然敢无视我”的神情,秀气的眉高高挑起,眼看要动怒,但到底忍住了,冷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人。”

  “你从出镇到此已有一个时辰,什么人值得等那么久?”

  慕容七看了看天边,夕阳已半沉入山峦之间,万丈霞光收敛了大半,脚下不远处的紫霞镇显得有些昏暗,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仔细听来,风中还夹杂着嬉笑的声音。

  原来已经这个时辰了,凤渊却还没来。

  一转头,卫棘不知何时已在她身边悄无声息地坐下,目光所及,也不知道是远山之间还是脚下红尘,暮光照进眸子,碧色也显得幽暗起来。

  这般默默地坐了片刻,慕容七的防备之心不由得给磨去大半,忍不住道:“你这人好奇怪,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何总是跟着我,既然跟来了,又不说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里又不是你家,你可以来,我也可以。”

  明明是强词夺理的话,他说来却是面无表情,理所当然,慕容七无奈,说了声“随你”,便继续躺下来发呆。

  卫棘也不再说话,只是嫌弃地看了一眼身后枯黄的草坡。慕容七侧目望去,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并未长足,轮廓也没有成年男子那般硬朗,整个人却像是一只浑身暗蕴着力量的幼狼,仿佛随时都可能跃起伤人。她将目光移开,却鬼使神差地,并没有开口赶人。

  深秋之季,天黑得很快,没过多久,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蓝天幕,无数星辰点缀其上,与之呼应的,是紫霞镇上的灯火,密密麻麻地汇成一条条火龙,人间天上,真假难分。

  慕容七隐隐听到有许多声音正自坡底慢慢靠近,想必是结伴前来欣赏灯市如昼的镇民。坡顶的寂静,反倒衬得那一阵阵热闹的嬉笑声有些刺耳。

  卫棘还是不动如山,若不是轻微的呼吸声尚在,简直如不存在一般。慕容七深深吸了口气,蓦地跳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泥灰,淡淡道:“肚子好饿,走了。”

  说罢,她也不管卫棘如何,径自朝山下走去。

  身后传来轻捷的脚步声,不远不近,直到快要入镇,耳边才传来卫棘的声音:“跟我来,请你吃面。”

  手指触到双剑的剑柄,风间花心下略定,这才开口道:“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黑衣男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只需回答我是不是风统领,以及认不认识回风渡一个叫商飞蓬的男人。”

  听到那个名字,风间花的脸色一变,低声道:“商飞蓬如今怎样?”

  “死了。”

  来人的回答简单明了,风间花闻言顿时愣住了,良久,双手才缓缓离开剑柄,抱拳道:“阁下请移步说话。”

  刚在附近的小茶店里落座,风间花便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阁下是哪位?来紫霞关找我所为何事?”

  茶店内燃着火炉,有些闷热,男子拉下兜帽,露出一张略显冷峻的脸,鬓边的黑发有些凌乱,耳上一对猫眼石耳扣在火光下闪着妖异的光芒。

  他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随后五指按住,慢慢地推过来。他的手指上戴着两枚形状奇特的黑银镶宝戒指,指节修长,是一双习武之人的手。

  而他指下所按之物——是一枚刻着“风”字的墨玉兵符。

  雍和军兵符!

  风间花吸了口气,急忙伸手去拿,男子却并未松手,她又暗中加了几分力道,可对方仍然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按着不动。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阁下这是何意?”

  男子也不废话,直接道:“若姑娘真是风统领,就请告知慕容七的下落。”

  风间花没料到他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愣了愣,问道:“阁下与慕容姑娘是?”

  “朋友。”男子道,“确切来说,我是为了找她才会去回风渡,在回风渡遇到商飞蓬濒死,我敬重他是个汉子,便答应替他捎带此物。至于慕容七的下落,你不说,费些时日我也能查到,但是以风统领如今的处境,想必不想欠我这个人情。”

  短短几句话,他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立场交代清楚,风间花沉吟片刻,道:“慕容姑娘的下落我一定会告知阁下,但在此之前,还请阁下将商将军遇难的情形详细告知,这个仇,我们雍和军必须要报。”

  紫霞镇著名的羊肉盖面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铺子,却料足味鲜,慕容七把最后一口汤喝完,满足地添了舔唇,眉开眼笑地拍了拍身边少年的肩膀,道:“此面甚好,卫小弟,我决定交你这个朋友了!”

  卫棘却什么都没有吃,只捧了杯水一口口地喝,此时瞥了一眼她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淡淡道:“不生气了?”

  慕容七一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

  “方才,你等的人失约的时候。”

  “胡说,他爱来不来,我犯不着为这些小事生气。”慕容七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

  卫棘跟在她身后,静静地走了几步,突然道:“你要在紫霞关待多久,可会去白朔?”

  慕容七停下脚步,转头道:“怎么?”

  此时,百姓们捧着牛羊油脂制成的灯烛,纷纷赶往镇外山顶等待吉时狂欢庆贺。人群中,只有他们是在往镇里走。她转过头的时候,摇曳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凤眸微挑,眼瞳却是清亮明澈,耳边长发被晚风吹起,尽管布衣素容,却有别样的明艳之色。卫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几番变幻,竟然忘记了接话。

  “喂!”慕容七见他发呆,走回来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怎么了?”

  “没事。”卫棘垂下眼道,“我明日就要回白朔王都赤月城,若是你来白朔,可到王都定王府后的巷子里,找一个名叫卫乾的老伯,他是我的家人,会带你来见我。”

  “哦?你在住在赤月城?是何身份?”

  “一介平民。”

  “你和你娘一起住?”她记得他说过自己母亲是大酉人。

  “不。”他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娘已经死了。”

  “……对不起。”

  “无妨。”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结伴穿过热闹的街道,眼看客栈就在不远处,慕容七才停下脚步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吧。”

  卫棘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再做挽留。

  回到客栈,若若不在,慕容七回房以后也不就寝,迅速收拾了行李,简单易了容,给若若留了一封书信,便翻窗而出,消失在灯火璀璨的人流中。

  她和卫棘说,自己并没有因为要等的人爽约而生气。

  其实她在说谎。

  只是随着约定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的心境也从生气失望中慢慢凝定冷静下来,某一刻,冷风拂面,凉彻心扉,她突然决定,不能再等了。

  他来迟了,而她想明白了,或许是天意如此。凤渊也好,风间花也好,不过是彼此欠一句后会有期而已,可谁又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呢?

  她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就是这样。

  “等”这个字,从来都不适合她。

  至于接下来去哪里——她已经想好,趁夜前往镇外十里处的边城军营。大酉六皇子慕容野正带军坐镇紫霞关,她也很久没有见这位堂弟了,很想去叙叙旧,顺便通融通融要个通关文书,好光明正大地去白朔王都赤月城看汗王嫁公主这场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