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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回风


  季澈捻起地上湿润的泥土嗅了嗅,还残留着淡淡的硫黄气息。环顾四周,雨水已经将所有的痕迹洗刷干净,苍翠的山林环绕,根本不知道之前在此打斗的人去了哪里。

  “这是雍和军的火弩。”郭子宸看着手里一只沾满了泥土的小铁箭,“看来是内讧,没有惊动郡卫军。”

  他转头看向季澈:“这么算起来,慕容姑娘走得不算快,才这么几天我们就快追上她了。少主,你看……”

  “继续往北。”季澈很快就做了决定。

  从这一路的蛛丝马迹来看,慕容七一行人虽然有些迂回,方向却一直在往北。他的直觉告诉他,她的目的地就算和慕容久不一样,也不会差得太多。

  ——朔北第一雄关,紫霞关。

  而此时此刻,“逍遥法外”的慕容姑娘正从火上取下烤得外酥里嫩的山鸡,撕了一条腿朝身后扔过去。

  “快点吃,吃完就走。”

  凤渊很文雅地咬了一口,赞道:“好吃。”

  “我只会这个,是阿澈教我的。小时候我们三个人在外面玩,生火做饭的都是他。”慕容七一边大嚼一边说道,“说起来阿澈真的很能干,看起来那么凶狠土匪一样的家伙,下起厨来比姑娘家还麻利,做的饭菜可好吃呢。”

  她说着,忍不住叹气:“虽然他经常婆婆妈妈的,但其实对我还不错,这次是我把话说重了,希望他不会太计较。”

  凤渊定定地看着她:“季少帮主他对你很重要?”

  “是呀。”慕容七不假思索地点头,“对我和小久来说,他就像是,像是……对了,是娘亲一样的存在吧……喂,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总之,他就像家人一样,虽然最近几年是疏远了一些,我有点不太能明白他的想法了……

  “你喜欢他吗?会嫁给他吗?”

  这个问题太过于跳跃,以至于慕容七被一口肉噎了噎,一边咳一边抬头看他:“你疯了?”

  “怎么?”

  “兄弟如手足,你见过和手脚成亲的吗?”

  他看着她,笑起来:“这样我便放心了。”

  ……你放什么心啊!

  慕容七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用油纸将剩下的烤山鸡包起来,站起身踩灭了火堆,当先走出了山洞。

  “别吃了,风姐姐和梅长老走了快半天了,我们也该离开了。”

  一天前,他们被墨竹逼入山中,风间花建议兵分两路,她和梅望亭先行引开墨竹及其部下,替慕容七和凤渊争取时间。

  “一个月后,我们在紫霞关会合,关外有爷爷留下的一支精锐骑兵,公子必须亲自和我去见他们的首领。”风间花的手指沿着地图一路往北,最后停在群山之间的险峻关隘之上。

  “这么远?”慕容七吃了一惊。

  “原本是要和回风渡的兄弟们联络的,但我们的行踪已被发现,只好改变计划,免得墨竹捷足先登,守株待兔。回风渡的雍和军统领,等我们回来之后再去见面也不迟。”

  风间花处事冷静,思虑周详,当时情况紧急,慕容七骑虎难下,只好依计行事。可事到如今,她却越想越不对劲。

  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跟凤渊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呢?这人身上,明明集合了她讨厌的所有特质——狡猾,无耻,口蜜腹剑,脸皮比城墙厚,心思比海底深。

  为什么偏偏就甩不掉他?看来兰若那些大和尚说的是对的,一定是她平时没有好好积善缘,才会被这样的家伙缠上……

  按照风间花事先安排好的路线,两人又走了五天,终于到达了原先的目的地——回风渡。

  这里,是巨泽名将风子越的故乡。回风,“风”回,以如此隐晦的方式,来纪念这位与国同亡的名将。

  这里,还留着雍和军旧部最忠心的一股力量。

  此时此刻,慕容七正坐在回风渡口的小酒馆里,一口一口喝着冰镇梅子酒。江南的梅雨已经过去,日头火辣辣地照下来,随便走几步便是一身汗。这一路,为了混淆视听,慕容七又穿回了女装,一身巨泽姑娘最常穿的蓝印花布衣,包着头巾,略微易容改变容貌,活脱脱一个江南少女。

  而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同样打扮,却脸色蜡黄面有病容,且身材高大的……女子。

  此刻正是正午,日光盛极,街道两边的人家却都敞开着大门,门前支着竹竿衣架,搁着木板,上面晾着各式各样的衣物、棉褛、布匹、书籍,甚至还有腌肉。

  “这是在做什么?”

  虽然一路上为了躲避郡卫军和墨竹的双重搜查,实在有些劳心费力,但难得险中偷闲,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心。

  “今天是六月初六,巨泽的传统中叫作‘晒经节’,梅雨过后,家中事物都要拿出来晾晒,既为了去除湿气,也有趋吉避凶的意思,祈祷从海上吹来的风不要带来水患。”

  近在眼前的杏眸流光溢彩,让那张蜡黄的病容平添了几许魅色,慕容七低声道:“你还病着呢,别东张西望的,姐姐!”

  她特意将“姐姐”两字加重了语气,凤渊颇为委屈道:“嫣然,我可不可以不要再扮女人了?”

  “你要是恢复男装,我们很快会被发现的,世子殿下!”慕容七咬牙道。

  “发现就发现,又不是打不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月时间不短,一路打杀过去,我可吃不消。”慕容七说着放下手,“你听明白了没有?”

  这回,凤渊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今晚有祭典,我们可以趁机混出城去。过了回风渡就是从前巨泽腹地,墨竹势力大为减弱,先甩掉他再说。”

  “那就这么办。”慕容七点点头,“还有些时间,姐姐要不要先沐浴休息?”

  “不如我们姐妹一起?”

  “去死吧!”

  “晒经节”的祭典和别处祭典比起来并无特别,一入夜,街上便满是各种用来祭祀河神和风神的歌舞仪式。

  两人都已除下了伪装,换上了夜行衣,早早地躲进了一批准备出城的马车里。

  透过马车窗户的缝隙,看着火光下涌动的人群,慕容七不由得道:“我小时候也参加过这样的祭典,很多的僧侣在巨石垒成的寺庙前大声地诵经,祈求雪山之神不要降罪人间。我娘说,人力再如何强大,在自然之力面前都是渺小的,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能更加豁达,更加谦卑……”

  “雪山?”身边的凤渊疑惑道,“嫣然难道不是在宫中长大的吗?”

  慕容七这才发现一时说溜了嘴,急忙轻咳一声:“也就溜出去过那么一两次……”

  凤渊也没有再多问,沉默片刻,道:“其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晒经节的祭典。很可笑是不是?这是我的国家,我出生的地方,我却第一次看清它的样貌,还是在逃亡的路上……”平素温柔多情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多出几分寂寥。

  慕容七忍不住转过头,却只看到他眼底一片深深浅浅的光芒,那是不远处虔诚的人们点燃的灯火。

  “父王是个很神经质的人,总是担心有人会抢他的王位,为此他甚至不惜派人去刺杀自己的亲姐姐。母妃出身高贵,聪明睿智,因此我出生以后,父王便颇多忌惮,直到大酉的军队打到洛涔,我都没有出过皇宫。”他继续说着,声音仿佛是从幽深的湖底传来,“后来去了辽阳京,周围一个熟识的人都没有,那些世家贵族子弟因我是质子而处处欺辱,若不是临行前母妃再三叮嘱,我一时忍不下这口气,说不定便活不到今天……”

  慕容七眨了眨眼,突然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和小久一同入京,人生地不熟,虽然地位尊贵,但异样的眼神,嘲讽的话语,哪一样没有领教过?

  她也有过忍不下去的时候,可是她有哥哥,还有阿澈。

  而他呢?

  除了一句嘱咐一丝希望,什么都没有。

  不由自主地,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微温柔软的触感,让陷入回忆中的凤渊蓦然一震,回过头,看进一双清澈的眼睛里。

  “可你还是活下来啦,这才是最重要的,那些不开心的事,就当成上天的试炼,像练武功那样,只要克服了最难熬的关口,就能学会新的本领。”

  “嫣然……”他怔怔地看了她片刻,突然反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低声道,“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呢,不,也许比喜欢更多……”

  慕容七急忙抽回手,怒道:“我就不该同情你!”

  可是他却顺势用力,将她带进了怀里。

  “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叹息轻拂过耳畔,“我每次说的都是真话,可你每次当成玩笑,你是不愿,还是不敢?”

  “什么……什么不敢?”

  “你不愿相信我,这是我咎由自取,无话可说。但你想一想,我可曾真正伤害过你?你却连一个重新相信我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埋首于她的秀发中,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低喃,慕容七却第一次从那撒娇似的尾音中听出了无奈和挫败,这让她惊讶和不安。

  在她心里他从来不是好人,早早就被剔除在可结交的范围之内。

  这种认知至今未变,变的是她的态度。她最近经常会觉得,这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甚至某些时候,还有点可怜。

  就比如,现在。

  “这个……你先起来说话。”她有些僵硬,粗鲁地推了推他。凤渊轻笑起来:“不要紧,我给你时间,多久都行。不过和离这件事,除非我死,否则休想我会答应。”

  他松开了她,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让她的一个“滚”字卡在了喉咙里。

  耳边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不远处香烟缭绕、灯火通明,只要一转身,就能踏入这喧嚣的尘世祭典,可是那一刻,幽微的黑暗笼罩在这个狭窄的地方,谁都不开口,谁都不离开。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无数银甲士兵突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祭典的人群冲散,他们手持刀剑闯进店铺和百姓家门,撞倒了门口晾晒用的架子,物品散落一地,被皮靴肆意踩踏。

  惊叫声中夹杂着咒骂声,这里是风将军的故乡,又是边境之地,百姓也比别处的更有血性一些。

  眼看着那些士兵从各处屋子里绑了十几个人出来,推推搡搡地押到了广场上。几十支火把将不大的广场照得雪亮,祭典虽然被打扰,百姓却不曾离去,三五成群地从朝着包围圈内张望,神色间隐隐透着几分紧张几分愤怒,却不见恐惧害怕。

  慕容七和凤渊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从马车里溜了下来,随手拾起一件散落在地的衣物披在身上,挤进了人群。

  被绑的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被士兵驱赶着强行跪下。慕容七心中一动,想起在清涟镇初见梅长老一行人时的情景——雍和军的习惯是隐于市井,莫非这些人是……

  正在此时,耳边传来一个依稀熟悉的女声,正高声喊道:“商统领,你的人现在在我手上,若不想他们有事,我劝你还是尽快现身为好。”

  望着人群中慢慢走出的红衣女子,慕容七大为意外:“怎么是她……”

  这个人,正是在京城中有过数面之缘的禁卫军十三营副统领梁珊!

  她压低声音对凤渊道:“这银甲是大酉骁骑营的标志装束,看来雍和军已经惊动了京城,你们惹下大麻烦了。”

  凤渊却轻笑一声:“从禁卫军到骁骑营,这位珊姑娘倒是高升了。”

  虽然在笑,眼中却冷了下来。他们不久前才从风间花口中听闻,雍和军回风渡分部的统领正是姓商,手下收编带领的几乎都是从前风家军的余部,战力强,也最为忠心。梁珊口中的“商统领”,显然正是此人。

  既然骁骑营能一下子搜出了这么多人,梁珊又敢如此叫阵,想必隐藏在回风渡的雍和军已经全数暴露了。

  而泄露消息的人,除了墨竹,再不可能有别人。

  ——雍和军的女首领和她曾经最信任的那个人,如今显然已势成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梁珊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出现,冷笑一声,从俘虏中拉出一个流浪汉,高声道:“商统领既然喜欢躲躲藏藏,我只好先送件礼物给你!”

  说罢,她手中刀一挥,抹上流浪汉的脖子,顿时鲜血四溅,染红了一方青砖。

  她将手中死人推开,无视周围愤怒惊恐的眼神,继续道:“你若还不出来,我就继续杀,看看是你的耐心好,还是你手下兄弟的命长!”

  说罢,她又拉出一个年轻女子,将苗刀架上她的脖子。那女子却一扬眉毛,大叫道:“商大哥,你千万别出来,带着大家快走……”

  话音未落,刀光闪动,那半句尚未说出口的话,随着她倒下的身子就此消散。

  “姓商的,等这些人死光了,我就屠城,你到底出不出来?”

  周围响起低低的喧哗,梁珊走了一圈,这一次拖出了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眼看就要手起刀落。慕容七终于忍不住低叫一声“混蛋”,咬牙就要冲上前去。

  可是肩头才动,就被凤渊用力按住:“别去。”

  “你瞎了吗?”她回头瞪他,“这些人用命来支持你,你居然置之不理?”

  凤渊沉声道:“救下这十几人又能如何?梁珊既然能这样有恃无恐,一定早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有人来投,这时候出去,就等于送死。”顿了顿,又道,“若我是商统领,一定会趁这段时间将余下的雍和军转移,这样才能保存实力,将伤损降到最低。贸然现身不过是逞一时之勇,英雄不是那样当的。”

  他的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凝,眼底却又好像有火焰在燃烧。她怔怔地望着他:“所以,你认为让那些人牺牲……是值得的?”

  她艰难地问出,却没等到他的回答,因为在那一刹那间,已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阻止了梁珊的刀势:“商飞蓬在此,只要你敢砍下这一刀,我定让你们一个也无法活着离开回风渡,说到做到!”

  慕容七循声望去,夜色下,一个略显单薄却十分挺拔的身影正独自立于不远处的屋顶,衣袂微拂,手持一柄长刀,衬着身后一轮残月,竟有一种叫人胆寒的气势。

  “飞蓬?”

  耳边的低喃带不可置信的诧异,慕容七转头看了凤渊一眼:“你认识他?”

  “是……”他惊诧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个身影,一时陷入回忆,“我还记得,当我还是巨泽皇子的时候曾有一个伴读,是母妃贴身女官的长子,名字就叫飞蓬……”

  飞蓬、飞絮,是芳姑的一双儿女,飞蓬只比他大一岁,国破城灭之时,也不过是六岁的幼儿,跟随芳姑留在母妃身边。两年后,飞絮出生,再过了五年,芳姑去世,飞絮为鸿水帮帮主季芒收养,改名季慈。

  他的儿时玩伴,才是季慈真正的哥哥。

  儿时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他只记得飞蓬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偏偏又倔强如牛,若非他的有意护持,大约早就被那些老学究们打断了腿。后来他去大酉为质,再无飞蓬的消息,他曾经以为,这个名字已经随着它的主人一起在战乱中消失了。

  而今,眼前这个人,这个带领着雍和军最精锐队伍的统领——他说自己叫作飞蓬。

  往事隐约,故地旧人,一时间,他竟有些说不清的怯意。

  梁珊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冷笑,将手中的少年推开,苗刀斜指商飞蓬,朗声道:“你,到前面来,我就把这些人放了,我也说到做到!”

  商飞蓬也不废话,从屋顶一跃而下,一步一步走到离开梁珊十步远的地方,冷声道:“放人!”

  慕容七这才看清他的长相,清秀文弱,却偏偏握着一把与身量等高的长刀,眉眼间沉毅刚强。

  身边的凤渊轻轻吸了口气,蓦然间用力握住她的手。

  她能感觉到那只手中微微的潮湿,同样是可以为他所用的人,素不相识的人和儿时的朋友,毕竟还是不同。

  那群俘虏已经被释放,往回走时经过青年身边,不论男女老幼,俱是低低一声:“商大哥。”他们站在商飞蓬背后,怒视着银甲的骁骑营,直到目光中的怒火将泪光烧干。

  广场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明明没有人出声,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蔓延,慕容七深吸了一口气,道:“凤渊,你一定要救他们!”

  她从未这样唤过他的名字,他听得一愣,掌中的温暖在这个瞬间让茫然的心念落定。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正准备找机会突袭,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尖厉哨声,随后人群中有人大叫:“起火了!”

  夜幕中,镇子东边的天空不知何时被火光映得一片亮红,商飞蓬看到火光,脸色大变,沉怒道:“你敢背信毁诺!”

  梁珊却冷冷道:“我只说不杀人,没说不放火。”顿了顿,她转向火光方向,道,“你一直拖延时间不愿露面,就是为了转移剩下的叛军是不是?可是不巧,我很清楚撤军的密道在哪里。商统领,你失策了。”

  慕容七能够感觉到凤渊的身子微微一震,她抿了抿唇,没有回头,只是指尖滑过他的掌心,横平竖直,是一个“不”字。

  稳住,不要急,不要慌。

  人群渐渐骚乱起来,回风渡的百姓十人中有九人仍对故国衷心,因此骁骑营的嚣张残忍,很快惹怒了那些血性未泯的人,胆大些的已经在冲撞兵士,想要冲到广场中间去。

  商飞蓬手中长刀唰地挥开,清冷刀刃直指梁珊。

  “既然如此,你们都要留在回风渡陪葬,一个也别想离开!”

  梁珊一挑眉:“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与大酉为敌了?”

  “废话少说。”他低喝一声,长刀如修罗之舞,厉声道,“告诉前面的兄弟,走不了就战,亡我巨泽的大酉狗贼,杀一个是一个,到了下面,我请兄弟们喝酒!”

  略带沙哑的声音,伴着兵刃相击的锵然清响,回荡在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中。

  黎明,遥遥无期……

  季澈赶到回风渡的时候,天空刚刚泛出鱼肚白,整个镇子如同死城,并不清冷的空气中蒸腾着呛人的硫硝味,尚未完全散去的青烟缭绕着残垣断壁,到处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到这个地方的第一眼,他的心脏蓦地一阵紧缩。

  慕容七在什么地方!

  她究竟怎么样了?

  他一路怒气冲冲地追着她,忧心忡忡地担心她,想着一定要找到她把话说清楚,从今往后,要么接受他,要么老死不相往来,他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是他从未想过,要是再也找不到她,该如何是好。

  他勒紧缰绳,策马走上焦黑的街道,想要从瓦砾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马蹄声敲打在空旷的街道上,鲜血浸染了黄砖地面上斑驳的纹路,凝固成褐色的污渍,折断的武器和残肢裹着过节时晾晒的衣物,乌糟糟的一团。偶然有暗处的门打开一条缝,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却又立刻合上,门后的妇人和幼童脸上尚带着惊慌失措的泪痕。

  他穿过街巷,在广场中心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直紧随其后的郭子宸,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决定穿过广场,到对面巷子里找个当地的居民问清楚事情的经过。

  当他跨过堆积在石阶上的尸体时,一只沾满血迹的手突然抬起,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脚。

  他低下头,只见一片血泊中有个人正费力地抬起上半身,可是因为伤得太重,又重重地倒了回去,不过那人的手劲却是极大,牛皮靴子上竟被生生地按出几个手指印来。

  他犹豫片刻,蹲下身问道:“你是谁?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问话很是直截了当,这人背上插了五六支羽箭,胸口又有一道深及内脏的伤痕,显然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若不是靠着非凡的毅力撑着一口气,等闲之人早就死了几百回了。

  他生平最重惜流血不流泪的人,否则也不会暂搁要事,停下脚步。

  “我是……雍和军回风渡……分部的统领……商飞蓬。”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季澈将手掌抵在男子背上,温厚强大的内力徐徐注入,终于让他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

  “多谢……”自称商飞蓬的男子略一点头,继续道,“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临死前唯有一个心愿,便是将此物送到紫霞关,交到雍和军总领风间花手中……”

  他一边说一边摊开另一只手,手心中躺着一枚墨玉令牌,牌身正中刻着一个“风”字。

  季澈不由得皱眉:“雍和军兵符?”

  “这是风老将军半生征战随身携带的兵符,能号令风家军旧部。如今的雍和军,只有半数为风家军旧部,另半数为不甘亡国的巨泽义士,人数虽不少,但论作战能力,却不及风家军。风间花若没有这枚兵符,到了紫霞关恐怕很难服众……”几句简单的来龙去脉,商飞蓬说得却很艰难,说到最后更是不断地咳嗽,口中涌出血沫。

  季澈手中多加了几分力道,道:“这是雍和军的重要信物,一旦泄露,整个雍和军就会被大酉连根拔起,你我不过初识,你为何如此信任我?我又怎知这不是圈套?”

  商飞蓬听完,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果然不愧……不愧是鸿水帮的少帮主,心思如此缜密。我快要死了,骗你作甚?我求你帮忙,是因为我数年前曾经去过鸿水帮,你虽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这人虽然脾气古怪,却有原则,既不会做大酉朝廷的鹰犬,也不屑于来害我巨泽复国之军……”

  这一大段话说完,商飞蓬已经是气若游丝。

  “我没有别的机会,只能赌一赌……你送过去最好,不送,也不怪你……至少我已尽力,再无……怨悔……”他的头慢慢耷拉下来,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若能见到风间花……请提醒她……护好公子……”

  油尽灯枯,终于,再无一丝声息。

  曾经意气风发,立志守护家国大好河山的少年将领,终于垂下了高傲的头颅,血液渐冷,化作战场上一缕亡魂。

  季澈伸手替他合上半睁的双眸,将兵符收进怀中,正要起身离开,眼角却瞥到商飞蓬腰间的一抹碧光,仔细看去,是他系在软甲上的一枚鱼戏莲叶的玉佩。

  玉佩只有一半,一条鱼逐着一朵莲,图案看起来竟有几分眼熟。

  他思忖片刻,伸手扯下玉佩一并收进怀里,又解下披风盖在商飞蓬的尸身上,这才转身离去。

  两个时辰之前。

  当商飞蓬手中长刀指向梁珊的时候,一场让回风渡百姓永生难忘的厮杀就此拉开了序幕。

  前一刻还是庄重的祭典,后一刻,却变成了人间的修罗场。混在百姓中的雍和军军人纷纷亮出兵器,朝四周铁桶一般的骁骑营士兵涌去,夜风送来凄烈的喊杀声,慕容七和凤渊原本的计划,也不得不因此更改。

  “立刻走!”凤渊扯了扯慕容七的衣袖,“事已至此,恐生变故,不宜久留。”

  慕容七愣了愣:“你不救人了?”

  凤渊皱眉:“情况有变。”

  她指了指场上挥舞长刀的身影:“他是你的朋友!”

  “可他首先是回风渡雍和军的统领。”凤渊沉声道,“如今这场战事已不可避免,他有他的责任,他不能走。我也有我该做的事,我必须离开!”

  慕容七想了想:“那好,你先走,我留下来看看。”

  凤渊很是意外:“你留着做什么?”

  慕容七的神情却很理所当然:“在你心目中,巨泽和你的王座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你为此可以抛下一切。不过这些和我没关系,我觉得商飞蓬这个人不错,不想看着他死,所以我想救他。”

  “嫣然!”他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笑,“这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时候,你太天真了!”

  慕容七却推了推他:“快走吧,世子殿下。”

  凤渊皱着眉,正在考虑如何将她强行带走,眼角余光却看到不远处,梁珊的刀正朝商飞蓬胸口砍下,他下意识地挥动手掌,一股无形而强大的罡气卷起身边士兵的刀,直直地撞向梁珊后背。

  红月天魔功九重功力非同小可,尽管梁珊察觉到了,却还是慢了一步,刀刃如被无形之手操纵,在她肩上留下一道伤痕。

  这一刀替商飞蓬解了围,却也暴露了慕容七和凤渊的藏身之处,一队士兵迅速朝两人围了过来。

  慕容七急忙夺过一把铁剑,逼退了先前几人,一纵身跳进了广场正中的一片混乱中。凤渊随之跟上,与她背靠着背。

  虽然被围攻,慕容七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不救人吗?说得那么绝情,还是放不下吧?”

  凤渊面不改色:“……手滑了而已。”

  “承认一下会死吗?”

  “会。”

  “……”

  蜂拥而来的士兵将为数不多的雍和军团团围住,慕容七和凤渊混在人群中,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慢慢朝着商飞蓬和梁珊所在之处移去。

  事已至此,想脱身不易,唯有擒贼先擒王才是上策。

  可是对手人数实在太多,又训练有素,两人一时半会儿也突破不了重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梁珊带领一小队人马将商飞蓬逼入箭阵,一阵箭雨落下,将他的身影笼得严严实实。

  慕容七见状,转身就要去救,却在下一刻被凤渊拉了回来,随即眼前一花,凤渊的人影已经出现在商飞蓬背后,伸手拎住他的后领往后急拖,千钧一发之际,与漫天箭雨错身而过。

  商飞蓬手中长刀格开几支流箭,回过头正要答谢,却在看见凤渊的容貌之后瞬间愣怔,这一怔之间,凤渊已经松开了他,手中剑架住了梁珊的刀。

  商飞蓬忍不住开口唤道:“你……”

  “别愣着了,还不快走!”慕容七伸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你们的人不足骁骑营的十分之一,硬拼不过是送死,先走再说!”

  商飞蓬此刻已经定下神来:“姑娘和那位公子是一道的?”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如此……”他轻轻吸了口气,“请姑娘带着公子速速离开回风渡!”

  慕容七皱眉:“你不走?”

  “我若走了,雍和军兄弟们要怎么办?百姓又要怎么办?”商飞蓬剑眉紧蹙,眼神却十分坚定,“这是我要保护的地方,我不能为了自己活命就弃之不顾!战至最后一人,我也不会走”

  “恳请姑娘!”他伸手抓住慕容七的肩膀,手掌中的血迹沾湿了她的衣襟,“快走,带公子速去紫霞关!这里交给我!”

  “紫霞关?”慕容七睁圆了眼睛,“你……认出他了?”

  商飞蓬轻轻点了点头,坚毅的唇边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

  儿时替他解围的那个内向温柔的皇子,留在记忆中的模样虽然已经模糊,但方才那张与王妃几乎一样的倾世容貌,还有王妃亲传的红月天魔功内息,又怎会认错?

  多年之后,替他解围的还是他,他已练成绝世神功,这样,甚好——

  他不再多说,伸手入怀取物:“请姑娘带上……”

  可是话没说完,身侧已有数十人围了上来,两人顿时被冲散了。商飞蓬眼看着再没有机会将东西送至慕容七手中,果断喊道:“姑娘,飞蓬心意已决,请带公子离开,勿失良机!”

  看着那张略显文弱的脸庞和坚若磐石的眼神,慕容七咬了咬牙,手中铁剑舞做一团,硬生生地将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跃至凤渊身边,一剑挥开梁珊的刀,急道:“别打了,快走!”

  凤渊怔了怔:“当初是你要留下的。”

  她的语气有些不甘又有些无奈,却很诚恳:“我答应了商飞蓬将你平安带去紫霞关!”

  凤渊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正奋力杀敌的青年,片刻后才沉声道:“好!”

  要从一支上千人的军队里救出几十个人,实在有点困难,但是两个武功高强的人要逃脱,却并非难事。两人联手逼退了梁珊,很快突围而出,离开广场之前,慕容七忍不住转头望去,却正看到箭阵再次发动,如雨的羽箭在火光中如同一群嗜血的黑蚁。

  她看不清商飞蓬的位置,尽管已经接受他的决定,那一刻,却还是觉得心房一阵抽紧,忍不住停下脚步,身边的凤渊却伸出一只手掌,挡在了她的眼前。

  “别看。”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颤,“既然选择了往前走,就不要回头看,别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她回头,轻轻拉下他的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季澈穿过一片狼藉地回风渡时,慕容七和凤渊已经离开了那片泼洒了无数热血的广场,镇中火势渐尽,厮杀声已微不可闻,战况如何,不得而知,唯有一声又一声的凄厉号角,远远传来。

  手臂因为挥剑太多而酸痛难忍,眼睛因为疲惫而干涩,伤口的血一直没有止住……可是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回头——慕容七深深地吸了口气,东方已泛出微微的鱼肚白,黎明就要到了。

  “这是骁骑营的集结军号,追兵应该不多了,我们正好趁机离开。”她将手里的缰绳递给凤渊,凤渊一声不响地翻身上马,伸手将她拉坐在身前,双腿用力夹住马身,抖开缰绳,骏马撒开四蹄,跑过一条条空寂的街道。远远地,只能看到广场上一片尸骸在朦胧的天光中浮现出一层若有似无的淡淡血色。

  那个曾倔强地反驳师长的文弱少年,此刻会在什么地方?

  二十年前的别离,二十年后的惊鸿一瞥,到底,都是为了谁?

  为了谁的江山,为了谁的家园?

  或许是因为速度太快,慕容七只觉得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渐渐收紧,背靠着的胸膛也微微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凤渊突然低下头,将脸埋入她肩颈处的乱发中,脖子里温热濡湿,她分不清是自己的汗水,还是他的眼泪。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侧过头蹭了蹭他的鬓角,加紧催马,朝着北方一路疾驰而去。

  一夜激战,她已经太过劳累,并未注意到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有个人正焦急地拍打着一户户人去楼空的屋子,只为了探听有关她的哪怕一丝消息。

  季澈听到不远处疾驰而过的马蹄声,再追出来时,却只看到消失在第一道霞光中的模糊背影。那一声短促的策马之声,也被清晨的风吹散,袅袅地散在八方荒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