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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再见,我的孩子(2)


  顾晓蒙觉得自己棒极了,虽然对没出世已保不住已经被她命名为小光圈的孩子带着很大的歉疚,但除此之外,她多么好地解决了整个事件啊。从顾晓蒙的这个考虑,我们就能比较客观的认识到,整个事件里最没心眼子的是顾晓蒙。

  流产手术的事没有如约进行,顾晓蒙又以各种自己认为特别成立的理由,推迟了一周。要不怎么说很多东西是不能命名的,一旦命名就会拟人,就会有感情,无论是宠物还是肚子里的胚胎。小光圈也特别争气,没有再闹自杀,安安稳稳地在晓蒙肚子里又长大了一周。

  直到预约平台告诉顾晓蒙,她再次推迟就不能再用自己的身份预约了,时间才正式敲定在又一个周一。可能上天会特别眷恋新生命,除了把他们打扮可爱让所有人都会爱他们之外,还会让他们的运气特别好。

  在顾晓蒙准备去打胎的那个周末,张总提着礼物到家里来做客了,进门就对吕翔说:“恭喜恭喜,这么大事儿,你提都不提。要不是我女儿陪顾老师去做了检查,我压根就不知道你要有小孩了。不地道,扣奖金给你小孩发压岁钱。”

  吕翔一听就傻了,啥?孩子?我孩子?我怎么不知道?顾晓蒙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照她计划好的应对办法,她应该一个箭步率先把听错、乌龙的帽子扣在张朵朵头上,但吕翔看她的时候,她只张了张嘴,虚心地说:“没有,朵朵听错了。”

  张总特别意外:“听错了!不能吧,朵朵跟我说的可刺激了,她怎么在厕所里救了顾老师,怎么自己进了地铁又觉得不对,追到医院去发现老师做产检,都跟我说了,她编这种瞎话干什么。”

  吕志高站在一边没说话,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刘美琴挺激动地赶紧走过来问晓蒙:“怀孕了?这么快,上次还没验出来不是。太好了,太好了。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对,我不能进厨房,没事,我指导吕翔做。放心,我去加拿大之前肯定教会吕翔。”

  吕翔心里高兴和不高兴的两个他在齐头并进打着架奔跑,激动地说:“我们晓蒙没跟我说呢还,张总,真谢谢您通知我要当爹了!”

  张总监感觉出这家的气氛有点不对了,把带来的有机水果、土鸡蛋、纯蜂蜜都放下,赶紧说:“吕翔,你看你这话说的,顾老师怀孕我又没贡献一点力量。得,我说错话了,我赔罪,我先走了。”

  点了引线的张总监跑了,留下炸弹爆炸了吕翔一家。两个老人为要抱孙子激动得上蹿下跳,恨不得当晚就把张总带来的吃的,全部弄好塞进晓蒙的肚子里。吕翔高兴之余,一直在追问晓蒙为什么不提前告诉自己。

  晓蒙当着父母的面,不便多跟吕翔解释,只说有种说法是说太早了小孩小气,她想挑个好日子再说。吕翔当时就觉得太牵强了,就算有这种说法,也是瞒着外人,哪有连孩子父亲一并瞒着的规矩啊。晚上两人进了房,吕翔再次追问妻子为什么不告诉他。

  晓蒙这时才说了实话,她觉得现在不是生孩子的时机,加上有先兆流产的症状,她想把孩子打了,等准备好了再生。

  吕翔当即表示反对:“如果不是张总来了,你是不是准备做了手术再跟我说,你还当不当我是孩子的父亲?你是为你妈考虑了,你是孝女,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

  “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说,知道你要伤心。”晓蒙说的也确实是实话。最近这个家里的打击太多,如果让吕翔知道她先兆流产又打了孩子,肯定要难受。

  “你别再找借口了,为我考虑所以不告诉我。行啊,语文老师啊,厉害啊,这种事儿都能想到是为我考虑!”吕翔尽量压低声音,不让睡在书房的刘美琴听到两人争吵,“我不同意打掉孩子,尽量保胎,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试管婴儿、早产的几百克的孩子都能活下来,我就不信我们的孩子必须得死。如果你按医生的话做,但还是流产了,那就是我们跟这个孩子没缘分,我也认了,这就是我的意见。当然我也不能阻拦你,你是他妈妈,孩子怀在你肚子里,不过,你要坚持打掉孩子,我,我对你就彻底失望了!”

  就这样,就彻底失望了么?男人播下一颗种子,在旁边加油鼓劲,女人就要搭上性命去把种子培育成参天大树,不成功便成仁?难道作为丈夫,不该检讨一下自己让老婆生孩子没有安全感的失职么……

  那么,退一万步讲,晓蒙有个老年人铁人三项刚刚卫冕冠军辅修妇产科的妈,一个热爱做饭热爱家务从不给子女添麻烦专爱带孩子的公公,一个性格好事业好有钱有时间要啥有啥的丈夫……假设女人们认为生孩子之前应该具备的外部条件,顾晓蒙全部齐备,她就真的会义无反顾留下这个没预约的孩子么?她不会,只是,她怕承认逃避这个孩子的根本原因,藏在她深深的脑海里:她没有把握做一个好母亲。但是打孩子,她更舍不得,她下意识地想把这个责任推给别人:你看,客观条件不具备吧,是生活逼着我打胎的。同时,她想把生孩子的责任也推给别人:你们逼着我生的,是你们老吕家要传宗接代,是你医院不给我预约手术,我逼不得已必须生了,生出来效果不好可不赖我。

  这是一个生活的悖论,只有太负责任的人才会惧怕责任,想要当一个好母亲的人才会恐惧孩子不期而至。所以,顾晓蒙都会遇到这种问题,但男人不理解,大部分女人也不理解。顾晓蒙当然想得没有这么清楚,或者没时间想,她只是本能的对这件事感到兴奋、绝望、刺激、惊喜、愤怒、哀愁。

  虽然顾晓蒙反复提醒自己,孕激素会让她变得情绪复杂,但她还是暴躁了,对,就是暴躁了怎么着:“吕翔,我告诉你,这个孩子,我已经决定了,留不住。你倒是轻巧,说生就生,谁生啊!将来谁养啊!都是我。”

  “你就管生,生下来你都不用管,我向你保证,只要你生,累十个月,其他的我都不让你操心,我全管。”吕翔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哪有那么简单啊,我是他妈妈,我是女的,我天生就被设计成这样了,他将来哭的时候,更糟心的永远是我们女的,不是你们。哪天你找个年轻漂亮的说喝茶就喝茶去了,我们怎么办呢!”绝对是孕激素让晓蒙激动了。

  “姑奶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含沙射影地又是说哪出呢!上次去喝茶,我不是跟您汇报过了么!拿着一点小不是就要挟我、要弄死我孩子,你都跟谁学的啊!”

  然后呀,然后就吵起来了呗。谁都没有再刻意压制声音,谁也没有再顾忌什么,把之前的不满都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了。这一刻,两个人都被孕激素控制着。刘美琴被惊醒了,她听见晓蒙怀孕,特别激动,又一次埋怨了晓蒙没有告诉自己,又高兴了一次,又要炖肉做大补汤给女儿喝。

  刘美琴忙着收拾材料的时候,吕翔沉下脸向晓蒙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你是因为你妈不想生孩子,想熬到你妈走之后,对不起,我没那么好心,马上通知你弟弟把你母亲带走。她已经影响到我的家庭安全了。”

  事已至此,顾晓蒙也放下一句狠话:“你要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那是我妈我没法选,丈夫孩子我可以选。”

  刘美琴收拾完所有材料,出来招呼吕翔进去学炖汤,马上要做姥姥的兴奋,充斥了她的脑袋,她本来就在萎缩的判断力,忽略了女儿女婿之间比凶斗狠的目光。

  第二天,晓蒙起晚了,成功错过了预约。她暗自埋怨怀孕让她变得笨拙又嗜睡。心里懊恼又有丝丝轻松,但她也没通知吕翔,她已经无法再预约的事儿。反正,她想要做手术,就是分分钟的事儿。或者,她不保胎小光圈就自然流产了。昨晚的争吵,让晓蒙变成了自己之前特别鄙视的造作女青年——以一世孤绝的邪魅狂狷姿态狠狠地去刺痛她爱且恨的孩儿她爹。如果不是吕翔、顾晓蒙,而是杨过、小龙女,罗密欧、朱丽叶,可能还真有点口袋书小言情的痛彻心扉吧。只不过,再风花雪月的爱情,碰上柴米油盐,都会有一股热烘烘的菜味儿。黄蓉不也在《射雕英雄传》里变得有些不堪了么。

  晓蒙起了床,洗漱完毕,刘美琴已经买早餐回来,给吕志高打电话让他来吃饭。刘美琴一早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地激动,她也没深究自己为什么激动,光记着自己激动得睡不着,直到凌晨三点才眯了一会儿,六点钟就醒了,在床上熬到女儿起床,就赶紧下去买早点了。等把大家都组织到饭桌上,给晓蒙手里塞一根最大的油条,自己也喝上了豆浆,刘美琴才静下来回想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

  此时,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却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上平静。晓蒙一边吃油条,一边气不打一处来:人家都结婚生孩子,为买不到进口奶粉着急上火,怎么到了自己这,就得为这么腥风血雨的事着急上火呢。更可气的是,她翻过头来想,竟然想不明白怎么就怀孕后从懵到疯,然后把愤怒转移到了吕翔身上。

  但至少,顾晓蒙还会反思,权衡一下问题是不是出在自己这。大部分人,在这个时候,只顾着生另一半的气,根本不会思考这气从哪来:每个人都习惯了对陌生人保持起码的客气,却对最亲近的人予取予求。不管多少次提醒自己,还是会难免因为无关的事伤害最关心自己的人。这就是人类关系不是么,每个人都是所爱之人的负累,每个人都习惯性地背负所爱之人。在最危机的关头挺身维护,再因为其他的事互相伤害。每个人都像握着刀的瞎子,不捅对方一刀,很难知道谁离自己最近。

  吕志高的事件更新还停留在晓蒙没告诉儿子自己怀孕,儿子有点生气的昨晚。他不知道昨天夜里,小两口差点上房揭瓦,准备搞流产。吕志高看吕翔一脸肃杀,还准备批评一下儿子,可他刚开口。刘美琴就惨叫一声,一把打掉了晓蒙手里的油条:

  “你瞧我这个脑子,我怎么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忘了,我怎么给你买了油条呢!孕妇不能吃油条,上火,万一有明矾可坏了,哎呀,我这是什么破记性……”刘美琴絮絮叨叨地给晓蒙换上面包,看了看配料表,“食品添加剂”几个字,让她觉得面包也不能吃了,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干脆一大早就给晓蒙焖上了米饭。

  晓蒙让母亲这么一吓,差点把豆浆碗摔地下。吕翔本来生着老婆的气,看老婆被丈母娘吓着了,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和晓蒙不想生孩子的原因,怒向胆边生,那股火又转移到了丈母娘身上:“吃油条没吃出病,再吓个好歹的。”

  晓蒙狠狠地瞪了吕翔一眼:“干嘛啊你!”

  吕志高的筷子眼瞅着就要敲在儿子头上:“要造反啊!”被刘美琴一把拦下:“对对对,吕翔说得对,哎呀,我这一高兴,就手忙脚乱的。”

  全家人因为一口没吃到的油条却被吓一跳,戗了起来。

  最终,吕翔放下筷子:“不吃了,我上班去了!”

  晓蒙也把筷子摔在一边:“上什么班,你不是在家办公么!”

  “我开会!”

  “开什么会啊!以前怎么没见你开过会呢。”晓蒙当然是在过度阐释,“上了几天班,又是喝茶又是开会的,突然忙起来了嘛。”

  吕翔本来不想跟妻子再争执下去,但当着老人的面,晓蒙也太不给自己面子了。开了一半的门,被他转过身,狠狠地扣上了:“我说你是不是有病!你是要疯啊!怎么什么事你都扯到这上面来,我告诉你,你要不乐意生,我也不求着你生,你爱干嘛干嘛去吧!”

  从认识吕翔那天起算,到晓蒙计划的一辈子,她都不曾见过也不曾预计过吕翔会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丈夫的这股怒火像一阵富氧飓风,一下子引燃了晓蒙心里的熊熊委屈与愤怒,她站起来,像一个电视剧里的泼妇那样,指着吕翔大声说道:“你才有病!你想干什么!”

  只有她下盘的动作,透露了一点她作为知识分子的理性——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跟吕翔拉开距离,条件反射指挥她把自己置于一个吕翔“一个箭步冲上来”也够不着的位置。

  人是多么矛盾的个体,现实生活中的母亲又是一个多么强烈的矛盾个体。晓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一系列举动已经出卖了她隐藏最深的想法。她不想打掉这个孩子,即便理性说明她现在的时机是多么不成熟,她都不想打掉这个孩子。一拖再拖的手术是挽留孩子的借口,又下意识地想要激怒吕翔把自己置于“弃妇”的悲惨境地,想以这种“绝境”为借口,说服自己去做手术。可,一旦成功地把自己置于“绝境”,又下意识地后退,想要保护这个孩子。

  这个时候,吕翔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觉得自己像极了地铁里处置爆炸物的密封容器——被放入了瞬间膨胀、温度飙升的爆炸物,却只能尽力地把这一团想要喷薄而出的热浪,稳稳地憋在自己内出血的胸腔里。他站在那,浑身发抖,不能拿妻子怎样,又实在是想把她怎样了:“你,你,你!”

  一连三个“你”之后,吕翔词穷了:“你让你妈评评理!”

  吕翔气得青筋毕露地出了门,憋闷得没着没落,只能狠狠地踹一脚楼道里的墙。“咚”的一声闷响之后,脚上传来的清晰的痛感,让他得到了一丝缓释。他好恨,但不知道恨什么,该恨坚持要打胎的妻子还是坚持要得老年痴呆症的丈母娘,抑或坚持死了老伴得跟着自己过活的父亲呢?

  房间里,顾晓蒙也是一样的感受,愤怒与仇恨从盆腔一直涌到扁桃体,但她也不知道该恨谁,恨肚子里没有预约就不期而至的孩子,还是恨没有预约就想喜当爹的丈夫、没有预约就开始忘记的母亲,还是恨没有预约就死掉的婆婆?她以为她会哭,可惜她没有。她只是站在那,感觉到了深深的虚无,一切都没有意义的虚无。就在两个老人目睹眼前的突变,惊慌失措的时候,晓蒙反而平静地对他们笑笑,收拾了一下碗筷,告诉老人一切等自己下班回来再说,上班去了。

  晓蒙这个时候,特别想去蹦一次极,也许那种濒死的刺激能够帮她理清思路吧。她暴躁易怒,她跟吕翔争吵,她跳起来死忠粉丝一样维护自己的母亲,都是想用这种外部的行动,化解自己内心那个遥远却坚定的声音:“我想要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