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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再见,我的孩子(1)


  下午上课,顾晓蒙又问了一下班里其他同学的想法,学生们也都推荐了彭帅和魏溦。按她的计划,魏溦和现在的同桌被安排在彭帅、张朵朵旁边,彭帅挨着魏溦,张朵朵表示欢迎。后面的事情就是静观其变了。

  期间,吕翔发来短信请示顾老师:张总催进度得知自己带两个老人出来吃斋喝茶,明天才能交活儿,表示想组织其他几个同事也一起来踏青,其中可能会有小马,顾老师能不能批准,还是自己带着老人先回去,告诉张总改天。

  废话,能不批准么?难道要坐实善妒妇的名号么?知识分子顾晓蒙恩准了吕翔的要求,但,心里并不爽快:去就去呗,如果真是公司组织春游,你干嘛跟我说啊,如果你跟小马没什么,你干嘛还此地无银地特别跑来问我呢。

  吕翔作为一个男人,这种时候就特别不懂女人心。他想着以前没跟顾晓蒙说小马的事儿,导致顾晓蒙胡思乱想,那么这次他就说呗。他忽略了一点,虽然顾晓蒙嘴上叫着因为对方不说才导致自己猜忌,可已经在猜忌了的局面是无法挽回的,不能把顾晓蒙归零到不猜忌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言行从一而终——继续不跟她多提小马的任何事。明明是个疤,还总指出来跟别人说“我这个疤不丑吧!”久而久之,自己都会觉得丑。

  张总也是个闲来无事糟蹋下属的文艺老总。他给吕翔打电话、说要跟吕翔一起去春游,都是想催吕翔赶紧开工。他又不想直说,想以这种春风化雨的状态,让吕翔不好意思,一不好意思就把工作提前完成了。可能么?做梦去吧。

  吕翔得到顾老师的批准,就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但是他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东西。他把这件事反反复复地想了一遍,好像没什么问题。

  中午出门时,三个人都进了电梯了,刘美琴想起垃圾没扔,放在门口了,非要回去收垃圾。电梯在地库开了门,刘美琴直接把吕翔和吕志高推出去,自己上楼拿垃圾。现在想想,虽然吕志高守着电梯,掐着表看刘美琴上楼下楼的时间,正正好是电梯停,刘美从门口拎了垃圾,又坐了同一部电梯下楼的时间。她应该没有功夫再进门放火。

  接着就是自己倒车,两个老的坐上车,吕志高在前座导航,刘美琴坐后座。不一会儿吕翔和吕志高就闻出味儿不对,两人交换一下目光,分别忐忑刘美琴不能这么快就发展成大小便失禁吧!结果到了山上才发现刘美琴虽然拿了垃圾,但忘了扔了。山上找不到垃圾筒,只能一路带着往寺里走。

  找到饭店,吕翔找相熟的老板的瞬间,刘美琴就不见了。吕志高说她去扔垃圾了,吕翔赶紧就跑出去找,就看见刘美琴站在百米高的山路上凭栏眺望。吕翔一把把丈母娘拉回来:“妈,你要干什么啊!”

  刘美琴满脸纠结:“我记得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大垃圾桶,就说把垃圾扔了,结果忘了在哪了,一回神儿,垃圾也没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扔人家山底下去了,多污染环境啊!”

  吕翔心说从此以后您就别再提什么“记得”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记不得才是您人生的主旋律。他顺着刘美琴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果然自家的绿色垃圾袋稳稳地躺在半山腰的树丛上。

  虚惊一场地吃了饭,张总他们就过来了,带着几个同事还有小马,特意叮嘱大家今天下午出来喝茶的事儿不要告诉其他同事,不然所有干活的人都闹着要来喝茶,他公司就得关门了。然后,吕翔看到手机上有两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打回去,对方一直在占线,他就有点感觉事情不对了:指不定刘美琴哪根筋又抽了,拿了垃圾后掏钥匙进家门,把炉子点上,或者水龙头打开再出来。此时邻居家肯定遭殃了,没准这个电话就是邻居打的。

  吕翔忙得太久,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得安宁,跟同事们打个照面,就推说想起一些什么,要回去干活,带着两个老人风驰电掣地回家了。留下张总为一下午白来的假期买单,张总心里把吕翔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过了。

  吕翔赶到家里,仔细检查了一遍:炉子关得好好的,水龙头也拧得死死的,自己的工作台擦得窗明几净,家里各处妥妥帖帖,陌生号码又来电,诓他去领免费奖品。吕翔这才踏实下来,但,等等,那一丝不对的感觉,好像变得明朗了,越来越明朗了!事件请回放至“窗明几净”的工作台,为什么窗明几净的跟他上午离开时最后检查的那不遍一样?难道,自己昨天晚上熬了通宵做出来的东西,不是全部拷在一个饼干造型的U盘里,藏在键盘底下了么!

  吕翔赶紧开电脑,电脑里原件还在,但他的最终修改稿是只存的U盘啊!没有任何解释了,每天辛勤打扫他办公区卫生的就是他丈母娘了,他的办公桌长出蘑菇他爹都不会管的。之前丈母娘扔过他的U盘,以为是他半夜饿了,吃剩的脏饼干。他说了几次不管用之后,就开始四处藏,一般都是粘在键盘底下,丈母娘拿起键盘来擦的时候也不会发现。看来今天,肯定是掉出来了,光明正大地摆在桌上尚且像脏饼干!换做他吕翔,也会毫不犹豫地扔掉吧。吕翔想去翻垃圾,想想自家挂半山腰树上地垃圾袋,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只能苦闷的打开电脑,继续以不变的姿势坐下,让回忆引领他走近昨晚的自己。

  下午放学的时候,顾晓蒙感到肚子有点难受,拿了东西准备先去个厕所再回家,她在厕所里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月经,只是感觉颜色有点怪异。她正发愁没带卫生巾怎么回家,听见张朵朵在厕所里喊:“顾老师,你在里面么?”

  她赶紧叫住张朵朵,把钱包递给张朵朵,让学生去帮她买包卫生巾。张朵朵本来是想放学后跟老师谈谈主持人的事情,她不想负责写串词了,今天彭帅居然毫不犹豫地说魏溦更有气质,她还挺难受的,但又不想承认是嫉妒,更不想帮彭帅的同时帮魏溦,萌发了请辞之心。去办公室找顾晓蒙,别的老师告诉她顾晓蒙可能去厕所了。于是她跑到厕所找顾老师,意外地救了急。

  顾晓蒙等张朵朵回来的这段时间,感到肚子越来越疼,不像平时痛经的感觉。看血的颜色,她有点慌了,她觉得自己不会是先兆流产或者宫外孕了吧!张朵朵买了卫生巾回来,想跟顾晓蒙说请辞的事。

  顾晓蒙管不了那么多,打断她:“朵朵,老师今天有急事,得先走,明天再听你说行不行。”

  “好,那一起走吧。”张朵朵拽了拽书包带,追上了顾晓蒙,心里觉得顾晓蒙今天怪怪的。直到走到门口

  ,张朵朵看顾晓蒙准备打车,腆着脸说:“顾老师你要打车啊,你把我捎到最近的地铁站吧,哪站都行。”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下,顾晓蒙也顾不上解释,把张朵朵塞进后座,让司机去最近的医院,路上经过地铁站把张朵朵放下。张朵朵听顾晓蒙要去医院,下了车,怎么想怎么不对,坐着地铁跟顾晓蒙一路到了医院。在挂号的地方找到了顾晓蒙:“顾老师你生病了?你家里人来陪你么?我陪你等着吧。”

  学生跑回来看自己,顾晓蒙挺感动的,也不好意思赶她走,沉默地带着张朵朵走进了妇产科。顾晓蒙进去检查,张朵朵一个人在医院走廊上,看着成群结队的大肚子孕妇,反应过来:顾老师怀孕了!

  诊室里面,顾晓蒙告诉医生自己晨尿验出怀孕,现在下身有点流血,还肚子疼。医生给顾晓蒙做了B超,问了她一些情况,最后问她孩子要么,顾晓蒙脱口而出“不要”。说完,自己先愣住了。医生叹了口气,给顾晓蒙开单子,准备做流产手术的事宜。

  顾晓蒙一下子慌了说自己想等一段时间再决定。医生告诉她,她已经先兆流产了,如果想要保胎,就得卧床。

  顾晓蒙为自己脱口而出的决定,感到非常自责,给自己找了一大堆理由:“我也想要这个孩子,但我妈妈身体不好,我马上要带毕业班了,我……”

  医生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客观理由,你现在情况不是很严重,好好休息这个孩子是可以顺利保住的,让你丈夫多体贴你。”

  后来跟医生怎么说了,自己又怎么出的医院,顾晓蒙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她的孩子还只是仪器上的一个光圈,可,即便怎么假装不存在,一旦从医生嘴里得到证实,她就再也不能假装无视。她确实是怀孕了,有一个小小的种子在她身体里快速生长,对她忽视自己的行为提出抗议。

  顾晓蒙浑浑噩噩地被张朵朵领着出了医院,又被张朵朵塞进出租车,张朵朵体贴地叮嘱司机开慢点,因为“顾老师怀孕了”。司机恭喜顾晓蒙,同时羡慕她女儿这么大了还能这么年轻,还能生第二胎。顾晓蒙都懒得反驳,如果真是一夜之间有个这么大的女儿该多好,她就不用发愁肚子里的这个还要长八个月,再蹦出来哇哇大哭。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应该打掉这个孩子:第一,母亲的身体状况,三个大人还看不住,再弄出一个孩子可怎么办;第二,无论从生理上心理上,她都没备孕,吕翔也没戒烟戒酒;第三,她请假的时候正好是她的学生高考冲刺的时候,临阵换帅是大忌,她不能为自己的孩子耽误别人的孩子;第四,这个孩子既然都先兆流产了,说明确实不太健康,硬留是不是也不好……

  这些理由,在医生问晓蒙是保还是流的时候,她都想过一遍才给出了那个理智的答案,但,她为什么最终还是逃出来了?为什么最终还是下不了决心?为什么她一想到肚子里的小光圈,就有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要留住这个孩子。她告诉自己,要镇定,这不过是激素水平的变化,做母亲的本能在驱动她无论这个孩子能不能保,生下来是好还是不好,这种激素都如同毒品一样说服她保住这个孩子。

  这一刻,正式做了母亲的顾晓蒙,忽然明白了自己当初的自私与轻松下来的心情是多么可笑:无论是晓松也好、吕翔也罢,任何人都无法卸掉她心头的包袱。因为,她是刘美琴十月怀胎生下的血肉,她曾为了自己的生存改变了刘美琴的生理状况,她曾对她的母亲施了蛊惑的咒,让她的母亲即便是顶着比死还疼的痛生下了她,又承受着比千刀万剐还难捱的苦养大了她。还讲什么逃避和道理呢?血缘之间毫无道理可讲。

  “她是我妈妈,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我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呢。”

  这种无奈的表述背后,不是因为血缘只能承受,而是因为血缘无法不去承受,就像被血缘捆在一起的连体婴。

  张朵朵坐在顾晓蒙身边垂头丧气,她刚才凑在门外,都听见了:“顾老师,你真的不想生么,那我们不就成了杀人凶手了?你因为我们,把自己的孩子打掉。”

  “不是因为你们,还有很多事,我没准备好。”

  “你不常常说我们,高考是永远准备不完的,所以要重视每一次考试,做好随时打仗的准备。”

  “生孩子不一样,这件事,太重了。”

  “就是因为重所以更准备不好啊,人都知道要死,准备了一辈子,死的时候就不会痛苦了么?还是会啊。”张朵朵小声嘀咕,“才17岁啊,就要背负杀死一个孩子的沉重愧疚感了,我还是退学算了,或者转到别的班去,你去做流产跟我没关系。”

  顾晓蒙白了她一眼:“本来就跟你没关系,你瞎操心非要跟过来,要不你根本不会知道。”

  耐不住寂寞,跟谁都能聊两句的出租车司机终于开腔了:“妹子,你是老师吧,这不是你女儿啊?听大哥一句,能生就生,趁年轻,以后年纪大了,带孩子有你受的。我就要孩子晚,你看,本来在家开个小卖店挺好的,为了养孩子还得出来开出租,把我累的啊。”

  顾晓蒙保持着客气的微笑,心里已经接茬一万句:这是什么世道啊!一说你不想生了都跟犯了法一样。国家规定怀孕必须生了么!哦,生下来你们惊呼完一句好可爱啊叔叔阿姨抱抱,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喂奶换尿布入托学文化哪样不得我自己操心。更可气是年纪轻轻搞不好学习去搞对象,不到20就给我带回来个小的,我怎么办!养了孩子养孙子么……

  顾晓蒙已经自我代入母亲的角色,她一点都没注意到。草草向学生和“见义勇为”的司机大哥保证了自己会尽力保住孩子之后,顾晓蒙疲惫的回了家。她真的不想再决定了,她想跟吕翔商量一下,结果吕翔先跟她说了今天的事儿:刘美琴又惹祸了,把他的U盘扔掉了。虽然吕翔故作轻松的,用夸张的口气慨叹了挂在半山腰、装着自己职业生涯精华和一些AVI格式小电影种子的U盘。顾晓蒙还是因此,没有说出内心的纠结。她第二天上班路上就打电话挂了号,准备这个礼拜就做流产手术。如果张朵朵再问起来,就说孩子没保住,最终还是流产了吧。

  结果到了班里,张朵朵交给她一份晚会串词设计方案,觉得彭帅的词应该设计成幽默的,女孩卖贫嘴不太好,让魏溦尽量端庄大方。顾晓蒙有些意外,她记得昨天张朵朵是想跟自己请辞的。

  张朵朵说:“算了吧,我不为难孕妇,看在你都要请假保胎的份儿,你安心请假吧,晚会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顾晓蒙想叮嘱张朵朵不要跟她爸爸张总监说这件事,以防吕翔知道。想了想,不知怎么说。自己如果说了,张朵朵不就知道自己在骗她了么?没准还特意让张总监去跟吕翔说呢。万一吕翔从张总监那听到什么,那就只好咬定张朵朵听错了。想到自己可能会把未来的屎盆子扣在关心自己的张朵朵身上,顾晓蒙在心里,冲着张朵朵的座位深鞠了三个躬。张朵朵这个不知大祸临头的没心眼子,还在跟同桌嬉笑怒骂,互相打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