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客厅冉冉飘出白玉茶的味道，十几位精悍的迦马村男子木着脸鱼贯而入，在很多巴基斯坦的偏远地区，村庄中的大事一般是由该村德高望重的长者或智者商议后统一作出决定，这样的长老会议称为“支尔格”，我猜这些男人应该就是迦马村的长老们。
在长老们后面跟着进入的是苦着脸的牧羊人，再然后是一个三个人：一个壮硕少年，一个鼻涕娃和一个哭啼啼的妇人，那是阿巴斯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康昆和阿里。康昆看着已经有17-8岁，阿里还在稚龄，拖着两道白亮的鼻涕，怯怯的躲在哥哥的后面。
看到这三人，我才有点平复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紧张得呼吸都困难。希拉一下下拍着我安抚：“现在没事了，别担心，没事了。”她以为我是因为阿巴斯的死而不安，从某些方面来说确实如此。
我的内心破了个洞，像是带着浮冰的布劳顿河在翻滚，在咆哮，在撕扯，但我很快就发现问希拉是白搭，她就会说那么几个英文单词，就像我也只会说几个巴尔蒂语。
漫长的路途，担惊受怕如今又是和希拉一通的鸡同鸭讲用尽了我最后的力气，终于倒在了软垫上，筋疲力尽像潮水般涌到，自己都不知道是几时闭上了眼睛，好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一切等睡醒了再说。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艾，醒醒，艾？”一意识到是林的声音，我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弹簧般挺立起了身体，一叠声问：“你回来了？怎么样？说了些什麽？决定了没有，需要我们怎么做？”
距离我睡着似乎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外头天色昏沉，手表指着六点，但不知道是晚上六点还是清晨六点，除了壁炉里的火星偶尔跳跃发出“哔啵”之声，四周静悄悄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火光的忽明忽暗中，林的神色复杂，他这副表情让我的心再次瞬间拎高，只听他闷声说：“艾，去年也有个孩子被羊群撞下了山崖。”
我呆了呆，问：“有个孩子也被羊群撞下山崖？这和阿巴斯的事有什么关系？”
林不理我，管自轻声接下去：“像这类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实上每年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羊群死伤个把人，不算什麽新鲜事。”他的声音很轻，但不知为何听他缓缓说了这两句话，我却出了一额头的汗。
林的目光越过我，不知道落在哪里：“牧羊人已经承认了所有的过错，是他没有看到我们在悬崖边，是他的羊将阿巴斯撞下悬崖，那个拐弯那么急，天色又晚了，所以他才没有看到我们很正常……”
我有点糊涂，抓不住这一大段话的重点：“所以呢？”
“所以村民包括阿巴斯的遗孀都接受了这个解释。”
“什么解释？难道......”
林缓缓点头：“是，一切都怪牧羊人，我们没有一点过错，甚至还是受害人。”
我瞠目结舌，良久才喃喃道：“不可能，开什么玩笑？”然而林的表情并不像玩笑，我的声音徒然拔高，又急急压低，“阿巴斯是高山协作，穿着胶鞋雪线以上都能如履平地，被一群羊撞下山崖？怎么可能？”
林没有搭腔，表情木然的回望我，在他的目光中，我慢慢回过神。是，人死灯灭，现在重要的不是真实发生了什么，而是谁为阿巴斯的死买单，牧羊人承担所有过错是整件事情最好的结果，他们是一个村的人，大家都穷，赔几头羊就可以完事。这么说来我们明天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无需承担责任，无需道歉，无需赔款......真是好的不能再好，可为何我如此焦躁，心乱如麻？
“牧羊人答应赔8头羊”林低声道，说完这句话后，他静默了，空气中只听到他急速的喘气，这几个字似乎活了过来一样，不停在我脑中绕：8头羊，只有8头羊，阿巴斯的一条命，只得到8头羊的赔偿。
林突然转头问：“艾，我还剩多少钱？”
虽然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说到钱，我还是翻出所有的钱向他交代：“大部分钱都被吹下悬崖了，羊群又踩踏了另外的一部分，所以剩下的也就一千多。”
林将钱一张张的叠整齐放好，自言自语道：“应该还是可以买些什么。”
原来他想的是这个，但这短短几个字只叫我更加难堪，以为这次巴基斯坦之行不过是趟出差，所以就连林的这点钱我都没有，摸遍全身大概也就两百美金。
翻口袋的时候，手不经意的碰到了衣服上撕裂的口袋，又是一阵茫然，如果我没有将钱胡乱的攒口袋里，如果这件衣服不是地摊买的廉价货，如果羊角勾住的是其它地方，那么阿巴斯现在还会好端端的。
林突然又道：“对了，乌吉请求我们在这儿安心养伤，等我们伤好，他会派人送我们出去，我同意了。”
我愕然：“他们请求我们？”
林抬头凝视我，他的眼眸中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有隐隐的暗潮涌动，看仔细了，却又好像不是，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移开了目光，片刻后回了自己的床铺，拉开被子躺入，并且将被单一直拉到头顶，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只留我一个人矗在夜色中发呆，然后慢慢被黑暗吞灭。
巴尔蒂的传统，当一个高山协作或背夫因伤病或死亡没有完成客人的工作，那么就由他的家人或者同乡接着将其完成，这叫有始有终，责无旁贷。
我决定要先好好睡一觉，“乱世佳人”里的斯嘉丽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斯嘉丽是个女汉子，我不是。当晚无论怎么催眠，我都无法睡着，也许是有睡着的，或者说是一种假寐的状态，虽然始终闭着眼睛，可外面的事情似乎都知道，随着时间慢慢向前滑动，乌吉出去了，希拉开始生火煮茶，接着林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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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脑疼得很厉害，好像还在雪线上仓皇的找路，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然后乌云压顶，暴风雪大作，但我还是无措的找：爱丽丝，穆里还有阿巴斯，他们每一个都像一个个踩碎的画面，模糊不清，遍寻不到。
接着就出现了伯兼，他背对着我在前面走，我叫他名字，他即刻转头，却不是转向我，眼睛看着另外一侧，苏娅双手张开，长发飞扬，扑向他怀中，他接住了，含笑低语，我呆滞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