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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白色雪弗莱在洪家公寓的弄堂口停住,先下车的是王多颖,司机把朱玉琼从车门里搀扶出来。

  王多颖从车里小心翼翼地拎出一个多层食盒。那是朱玉琼今天特意为洪涧琛接风洗尘做的几道菜,她亲自下厨。

  几个便衣从楼上跑出来,有人手里抱着粉彩瓷缸,有人抱着豇豆红大花瓶,最后出来的一个人扛着一个三脚架,背着望远镜的皮箱。王多颖惊呼:“那是望楠的望远镜!怎么会到他们手里?”

  “豇豆红也是洪家的!”朱玉琼冲便衣叫喊起来,“喂,站住!”

  几个便衣穿过马路,向停在马路那边的一辆轿车跑去,朱玉琼拉起王多颖就追。母女俩追到马路对面,拦住正在往车上装东西的便衣们。司机看着母女俩不知深浅地要阻挡那帮一看就没有好来头的汉子,赶紧跑到路边公寓电话亭里,借给巡捕房打电话保全自己。

  朱玉琼质问便衣:“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便衣刚刚在孙碧凝那里接受完教训落荒而逃,想不到又杀来两个女人,勃然大怒:“滚开!”

  朱玉琼不依不饶:“这些都是我亲家的东西!青天白日的,你们打家劫舍啊?”王多颖上前要拦他们,她纤弱的身体又怎能拦得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壮汉,他们把王多颖狠狠推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永远不会缺看热闹的人,他们对着这对母女指指点点,发出一些无谓的叹息。王多颖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看着这些麻木的人们,突然爆发起来:“你们围在这里看什么?看马戏啊?你们这么多人,就看着那几个歹徒横行,亏你们还是中国人!亏你们晓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德!难怪日本人欺负我们,有些中国人都欺负中国人!”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看着王多颖,态度非常漠然,站在最前面一个直眉愣眼的少年很响地抽了一下鼻涕。朱玉琼拉起女儿,摇摇头:“哪怕你们给巡捕房报一声警也好啊……”

  司机看危险没了,赶紧从人群里挤进来邀功:“报警也没有用,巡捕房听我报了车号告诉我,那是日本特务的车。”

  洪家的门现在已经没有防备的必要,大肆敞开着。门口扔着砸碎的陶瓷瓶罐,一屋子砸碎的家具,满地玻璃碴、碎纸片。孙碧凝正弯着腰在扫地,听见门口的响动,直起腰。

  王多颖和朱玉琼来到卧室门口,看到一个完全脱相的洪涧琛。她们慢慢来到床前,王多颖把茶壶端起来,给洪涧琛喂水,眼泪汩汩地流下来。

  洪涧琛喝完水,道声谢谢,看到王多颖的神情,反过来又安慰她:“望楠……不会有事的……在美国……一个吉普赛人给他算过命,说望楠能活到一百零一岁……”

  老人的生命已经垂危,还在设法安慰她,王多颖使劲点点头,却点得泪珠四溅。

  朱玉琼红着眼圈,用胳膊肘捣了捣女儿,示意她别再刺激洪涧琛。然后从卧室里出来,一把拉住孙碧凝的扫把柄:“别扫了!碎了的东西还能扫到一块儿?”

  孙碧凝苦笑:“不扫怎么办?不过了?”

  “过,到我家过去!”朱玉琼转头朝卧室喊,“阿颖,你帮洪家姆妈和洪家伯伯把衣服拿出来,装进箱子里!”

  孙碧凝摆手以示拒绝:“不行,涧琛有那么多书,怎么搬得过去?”

  “我把二楼都腾出来给你们。”

  “还有稿子,学生的论文……”这些可都是洪涧琛的命根子。

  朱玉琼打断亲家母:“统统搬过去。看他们还来跟谁捣乱!”

  孙碧凝木然看着朱玉琼,还是没动:“涧琛不会同意搬的,他最怕连累别人。”

  朱玉琼拉住孙碧凝,也开始眼泪汪汪了:“我跟你们是别人吗?阿颖,我刚才说什么了?你没听见吗?给你洪妈妈、洪伯伯收拾东西!”

  窗外云涛翻涌,身穿飞行服的洪望楠坐在飞行员后面,墨镜遮掩着他蒙着绷带的右眼。他要飞往澳门,然后坐船转到上海,回去治疗他的右眼。

  飞行员是一个美国小伙子,他向洪望楠保证:“我一定会让你赶上船的。头头告诉我,你的眼睛早一天手术,就多一分康复的希望。你们中国想要自己造飞机,中央飞机制造厂要重振,你这样的航空专家是缺不了的。”

  日本空军的轰炸对于洪望楠来说是一个噩梦,他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苦笑一声:“重振?谈何容易!这回的摧毁,太致命了。政府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也打成了穷光蛋,何况贪污腐败的官员越来越多。厂址定在雷允的时候,我以为从此不用搬家了,因为厂址那么隐秘,简直是个地老天荒的地方……结果日本特务在我们刚投产第一批的时候就在南坎设立了间谍站,开了一家照相馆,就隔着一条界河,把我们的厂房都拍摄了照片。”

  飞行员揣测说:“也许是日本间谍网在国内先弄到的情报,才能把特务派到你们眼皮底下。像上海这种地方,各种情报都在暗地流动,简直是个地下情报黑市!”

  “我没杀过人,我这辈子都厌恶杀人,厌恶流血,不过假如那个给日本间谍搜集情报的人被我抓住,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洪望楠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狰狞,“我要看着他的血流出来。”

  闻辛死了。死在他的爱国热情被全面点燃的时候,死在飞机制造厂刚刚有起色的时候。他全身绷带,在惨叫和呻吟中死去,一切太突然,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便撒手人寰。

  他会原谅我吗?洪望楠一遍遍问自己,答案是否定。因为他真的对不起闻辛。他曾经对闻太太承诺,要对闻辛负责,要对他的家庭负责,现在闻辛走了,他能负得起责任吗?

  闻辛死在制造厂的医院,当时医院走廊上的味道很重,洪望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血腥的气味,那时候他知道了。

  可是闻辛连血腥的气味都没有,因为他的血已经烧焦。

  是洪望楠把闻辛从他亲人身边带来的。闻辛来了,他来了,大家都来了,他以为从此中国就会用自己制造的飞机,上了天不必再吃日本鬼子的亏。谁知道就是那时候,在他们背后,桌子下的交易并没有停止,政府里有权势的人照样打算收取外国飞机商的贿赂,购买那些让他们在空中吃亏的飞机。也许这些桌下交易从来没有间断,也永远不会停止,战争对他们来说就是交易……

  可他告诉闻辛,一切都是为了正义和理想,他用这些说服闻辛,把他带到飞机制造厂。现在,闻辛死了,带着那些死不瞑目的正义和理想。

  洪望梅被戴维斯安排暂住《纽约时报》驻沪办。戴维斯的中文说得不算太糟糕,基本能听懂。他对洪望梅说:“虽然我们这个地方乱七八糟,吃干面包,睡沙发,一屋子老爷们儿的烟臭,毕竟还是很安全的,至少日本人和他们的走狗不敢来。所以我劝你住下去,除非……”他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

  戴维斯看洪望梅的眼光很有些不一样,在欣赏之外,似乎还带着另一种含义:“除非你搬到我公寓去。”他又似乎在保证,“别怕,我保证不骚扰你,行吗?我有两间卧室,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在你的卧室门上加三把锁。”

  洪望梅没立即表态,过了片刻才抬起头直视着戴维斯:“你说,你们美国人是不是瞧不起中国人?”

  戴维斯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怎么会呢?没有没有。”

  洪望梅目光转到楼下:“我是在美国出生的。我爸爸说,美国白人的医院不准我妈妈进去分娩。我爸爸后来回国,也是因为美国大学不雇佣中国教授。”

  “我承认美国人里面有特别保守的人,歧视所有非白人的种族,不过我不是那种人!”戴维斯急于为自己进行辩护。

  洪望梅不再说话,她在考虑是不是该相信戴维斯。戴维斯拍拍摇椅说:“我能请你坐过来吗?”

  洪望梅走过去,坐在戴维斯身边。她的膝盖从旗袍下露出,戴维斯摘下自己的长围巾,搭在自己和洪望梅的腿上:“你看,我这是在搞种族歧视吗?”

  洪望梅转过脸来,对着戴维斯。此刻她不谙世事的眼神已经是信赖的了。

  戴维斯很善于察言观色,又发动了进攻:“考虑我的建议吗?”

  洪望梅点点头说:“我就是搬到你那里,也是临时的。”

  “多临时?”

  洪望梅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低下头轻声说:“我在等一个人。等他回来我就搬走。”

  “你的男朋友?”

  洪望梅摇摇头:“要是有人说他是我的男朋友,他就会生气。”

  “他在哪里?”

  “不知道。”

  “那你怎么等?”

  洪望梅脸上充满甜蜜的笑意:“我就这么等。我妈说,男人打仗,女人总是要等的。”

  戴维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洪望梅稚气未泯的脸庞,被打动了,他说:“那好吧,搬到我那里去,我陪你等着,嗯?”

  一阵风起,吹掉了盖在他们腿上的长围巾,戴维斯的手握在洪望梅的手上。桑霞出现在他们身后的玻璃门里,敲了敲玻璃。两人回过头,桑霞微微一笑。他们走到桑霞身边,洪望梅发现自己的手仍然被戴维斯握在手心。戴维斯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下,松开手。

  戴维斯要出门采访,房间内剩下桑霞和洪望梅。洪望梅想回家看爸爸,顺便再带几本书,桑霞不同意,她让洪望梅写了个清单,说会找人到洪家去取。

  桑霞看到楼下的戴维斯推着摩托车从弄堂里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洪望梅说:“他是个好人。”

  洪望梅点点头:“一个美国好人。”

  看桑霞听不太明白,洪望梅解释说:“美国的好人再好都没用,我不会爱他们的。”她梦幻般的眼神看着远方,“因为我心里有个中国男孩。”

  嘴里嚼着口香糖,准备出发的戴维斯正好扬起脸看见她们,意气风发地行了个美军军礼。桑霞也挥挥手,笑着说:“我倒同情这家伙了。”

  傍晚时分,桑霞来到街边茶摊,茶摊长凳上早有人在等候。他是王沐天的伙伴小郑,现在也是一名新四军战士,跟桑霞和王沐天待在同一个队伍里。看到桑霞走了过来,他站起身迎上去,脸上浮起习惯性的顽皮笑容,小声地叫起来:“桑连长!”

  桑霞瞪他一眼:“调皮!”从皮包里拿出那个三伯伯交给她的装现款的皮包,叮嘱说:“千万要小心。”

  小郑很有信心:“你放心,有三个押款的人呢,都带着枪,在车上待命!”

  “路上不要耽搁,把钱直接给药厂送去。新四军很快要转移了,药品关系着战士们的生命。这批药必须在我离开上海之前买到手。”

  小郑不再嬉皮笑脸,严肃地点点头。

  “任务完成后派两个人到洪涧琛教授家去,取一点东西。”桑霞拿出一张纸条,“这是地址,要取的东西也写在上面。”

  小郑一下子猜了出来:“是那个被日本宪兵抓起来的洪涧琛教授?”

  “小声点!”桑霞环顾四周,批评小郑,“你想让满大街的人都听见啊?”

  为安全起见,洪望楠选在天黑的时候回家,但尽管如此,他还是马上被特务盯上了。一个便衣站在洪家公寓附近的一棵树后,一边捧着大烧饼啃着,一边密切注意着洪望楠。

  洪家公寓显得分外安静,黑暗中洪望楠打开房门,他轻声呼唤:“姆妈!”姆妈没有回应,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又轻轻叫了一声:“小妹!”依然没有回应。他的脚踢到一块打碎的陶瓷罐,险些滑倒。他站稳脚,手顺着墙壁摸索,摸到了电灯开关,“啪嗒”一声,灯亮了。他惊呆了:这里一片狼藉,不像是他亲切熟悉的家,倒像是久无人住的荒宅。

  他匆匆往父母的卧室走去,卧室的灯却是瞎的,借着客厅的光线,他看到卧室同样是一片狼藉:打碎了玻璃的窗子像是被挖去眼珠的空眼眶,夜风吹动着撕烂的窗帘。一个盆子扣在门口,旁边扔着一条沾满血迹的毛巾,床上的被单也全是血迹。

  洪望楠犹如置身在一个噩梦中,他奔出卧室,寻找电话机,拿起电话,电话根本不通。

  他扶正一张倒伏的沙发,看见弹簧和棉絮从划开的裂隙里暴露出来。他慢慢坐在这张千疮百孔的沙发上,想给自己定定神,却一直无法让自己平静,他无法想象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可怕事件。

  盯梢的便衣看到洪家的灯亮了,正准备过去突袭,却看到洪望楠拎着箱子从楼门里出来,向弄堂口走去。他注视着洪望楠在路灯下忽明忽暗的背影穿过马路进入了对面的电话亭。

  小郑完成了送款任务,赶往洪家,他和便衣擦肩而过。

  洪望楠拿起话筒开始拨号,话筒里传出线路忙碌的声音。他焦急地挂上电话。等了一会儿,他再次拿起话筒,再次拨号。电话通了。

  “请问……”

  话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别问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洪望楠又是一惊,声音的主人居然是一个他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季家鸣。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季家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冰冰:“昨天从澳门上的船,今天上午到上海的?眼科专家汤普森博士那里去过了?”

  洪望楠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下,确定季家鸣没在附近,才说:“你都知道?我刚从诊所出来……”

  “碰到什么麻烦了?”

  “你怎么知道我碰到麻烦?”

  季家鸣在电话另一端冷笑起来:“没麻烦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不是早就跟我绝交了吗?你现在在哪里?”

  季家鸣说十分钟后他会到洪家。洪望楠感觉自己又陷入一个迷局,他是如此地不喜欢季家鸣,然而他又真的离不开季家鸣。

  洪望楠开门进屋,摘下墨镜,摁了摁额头、太阳穴,正要关门,发现身后跟了个男人,西装革履,却是一脸粗鄙的横肉。他看着洪望楠蒙着绷带的右眼,很无赖地笑起来:“报上说洪先生高就的飞机厂遭了好几吨日本炸弹,今天一看,明白了,洪先生的眼睛遭了不幸,洪先生也可以算是局部地为国捐躯了。”